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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逛了一圈,在涼亭里歇息時,聽到有學(xué)子湊成一團(tuán)閑聊敘話。

    其中一個學(xué)子鮮少發(fā)言,唯一一句話是說,我該回家了。

    眾學(xué)子齊聲挽留,打趣他何須早歸,莫不是家藏嬌妻。

    那學(xué)子卻是不惱不怒,溫聲道:“是侄女時錦,如今年歲尚小,不好讓她一人在家中長留。”

    他聽到熟悉的名字,一邊想著顧阿兄不會食言,一邊又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出了涼亭。

    他一路尾隨那學(xué)子出了太學(xué)。

    太學(xué)正門口站著一位身著黃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歲不大,笑起來卻眉眼彎彎,像極了高懸的月牙;雙目如星子,明亮照人。

    眉眼間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惹得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著,似乎看到了要等之人,揮著手喊“小叔叔”。

    聲音脆生生的。

    下一瞬,他聽見那學(xué)子微詫道:“阿沅?你怎么跑過來了?”

    時錦。

    阿沅。

    時時歲歲繁花似錦,是為時錦。

    生于沅水,與父母別于沅水,是為阿沅。

    他為女兒取了這個名字,以期在女兒身上留下他身為父親、最最微不足道的痕跡。

    上京和江南,天南地北,難以相見。

    將女兒交出時,他便做好了再也見不到女兒的準(zhǔn)備。

    卻沒想到,時隔多年,已經(jīng)初初長成的女兒,就這么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而他卻懦弱到,只能藏在高大的石獅后面,看著她對以為的親人撒嬌說笑。

    那才是他與女兒的時隔數(shù)年的重逢。

    時錦有些無措地問:“……那后來你又為何認(rèn)我?”

    “你在武安侯府的賞花宴露了面,被皇后看見�!被实鄣溃爱�(dāng)年你皇伯伯未立后,一些必須要招待女眷的宴會,只能由你母親出面。你與你母親頗為相像,皇后一見你,便生了疑。

    “她侄女因為顯之的緣故,對你頗為仇視。若是在宮外,你少不得要遭難。宮內(nèi)雖有皇后,可你兄長已經(jīng)能獨當(dāng)一面,定然護(hù)得住你�!�

    時錦記得,當(dāng)初她剛被認(rèn)回皇宮不久,太子確實經(jīng)常來陪他說天解悶。

    當(dāng)時她還想著是太子自來熟,原來,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時錦聲音有些澀:“和親呢?”

    “皇后多年無所出,皇室只有你兄長一個儲君。鄭氏為了永享榮華,從你兄長幼時便開始拉攏。你兄長和你走得近,顯之又分外疼寵你,偏偏你和鄭家女不睦。武安侯擔(dān)心你們之間的敵視會影響到大局,所以聯(lián)合西羌二皇子,請求和親,目的是將你遠(yuǎn)嫁,趕出上京。”

    “我想著,趁此機會將你送出上京也好。便假作同意,在邊境安排了人假作流寇,到時將你劫走,幫你隱姓埋名,遠(yuǎn)離上京的紛紛擾擾。退一步講,就算你不去和親,將你送到嶺南,也能暫且避禍�!�

    頓了下,皇帝道,“可我沒想到,竟讓趙珩抓住機會,害得你……”

    皇帝似乎再也說不下去,只能苦笑道:“是我沒用,十八年前護(hù)不住你母親,三年前也護(hù)不住你。”

    許多的內(nèi)情如今重見天日,時錦卻有些恍惚。

    她喃喃問:“所以處置齊嬤嬤的時候,你故意按下不利于鄭家女的書信,不是為了包庇?”

    “不是,是為了逼趙珩現(xiàn)身�!被实劭粗竦哪樱行┬奶鄣�,“趙珩逃竄多年,有武安侯暗中相助,根本找不到他的下落。偏偏他對鄭家女情深似海,只要鄭家女將要成婚的消息傳出,不愁他不出現(xiàn)。”

    “你知道我的腿傷和趙珩有關(guān),是……長思姐姐告訴你的嗎?”

    “是。”皇帝坦言不諱,“長思是我培養(yǎng)多年的暗探,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畫的徽記是鎮(zhèn)廣將軍的家族徽記。你腿傷未愈,她不想你勞心太多,便沒有告訴你,只將這樁事稟高給了我。從那時起,我就已經(jīng)暗中加派人手去尋趙珩了�!�

    她當(dāng)初進(jìn)上京沒多久,便和長思相識。

    這么多年來,她不信早就知道她身份的皇帝只從長思口中得知了這一件事。

    時錦閉了閉眼,澀聲問:“你還從長思姐姐那里知道了什么?”

    “聽她說過你幼時在江南的回憶,還有……”皇帝不著痕跡地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馬車,續(xù)道,“你對顯之有意�!�

    “那小三月呢?”時錦想,小孩兒明明是在京外丟的,如何能這么趕巧就在上京被長思姐姐撿到了。

    “小三月是意外�!被实壑毖缘�,“當(dāng)年陳師傅往上京遞信,說是有了害你母親之人的蹤跡。還沒等我派出人手,就又得知那人已經(jīng)哄騙著陳師傅的徒弟私奔了。你兄長對這人耿耿于懷,一直在暗中查探。我因答應(yīng)了陳師傅要護(hù)她徒弟周全,所以也派了人在暗中跟隨。結(jié)果沒有找到陳師傅的徒弟,反而碰見那人丟棄孩子。因著沒有陳師傅女兒的下落,我便讓長思代為撫養(yǎng),沒想到正巧被你撞上�!�

    時錦不解:“你既答應(yīng)了陳師傅,和哥哥明說就是,作何還要多此一舉,另派人手?”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兄長和你一樣是玲瓏心竅,若我多露一分,他便能猜到我的用意。憑他的性子,定然不會瞞你。你看著乖巧,實則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嫉惡如仇的性子。這些事太兇險,我不想讓你參與進(jìn)來�!�

    皇帝多年的苦心終于袒露出來。

    時錦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她怨了皇帝這么些年,到頭來,卻是白費感情。

    皇帝所做所為,皆是為她著想。如今真相大白,她該釋然的,該和皇帝冰釋前嫌的。

    可她卻做不到。

    這么多年攢的怨,不可能輕飄飄一句“用心良苦”就能輕易化解。

    當(dāng)初,她心疼紀(jì)聽對她的父親愛恨不能。沒想到,不過一月,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

    時錦自嘲地笑笑。

    皇帝卻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道:“是我這個父親做得不好。你心中有氣,該怨怨就是了。左右我還不算老,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叫我‘父親’的那一天�!�

    時錦垂著眼,沉默良久,起身道:“我該走了。”

    聲落,轉(zhuǎn)身離開,好似落荒而逃。

    皇帝叫住她:“元嘉。”

    時錦定在原地,沒有回身。

    “你和顯之成婚之后,我還沒送過你一個像樣的賀禮,如今給你補上,應(yīng)當(dāng)也不遲�!�

    時錦嘴唇翕動,想說“不用”。

    皇帝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續(xù)道:“三年前我答應(yīng)你,會給你和顯之賜婚�?赡銈兊馁n婚圣旨,不是我兌現(xiàn)承諾所擬,是顯之按捺不住,親自找我求來的。”

    *

    時錦這一去,著實有些久。

    顧云深的茶早已煮好,在灶上溫了許久。

    思柳亭四面透風(fēng),待久了恐怕要受寒。

    顧云深靠在馬車旁邊,遙遙看著似乎并無起身動靜的時錦,正琢磨著要不要前去催一催,就見時錦出了思柳亭。

    大約有些急,跌跌撞撞地朝馬車這邊跑過來。

    顧云深忙迎上去。

    時錦如倦鳥歸巢般飛撲進(jìn)他懷中。

    顧云深攬著她,見她臉上并無異色,才如釋重負(fù)地喊了聲“阿沅”。

    他體貼地沒有去探究他們父女二人間的談話,只是問:“我們繼續(xù)趕路?”

    時錦點點頭,窩在他懷里不肯放手,軟聲道:“我腿疼。”

    顧云深當(dāng)即神色一變,正要多問,恰巧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促狹。

    他這才松口氣,無奈地看著時錦。

    時錦眼中盡是笑意,不避不讓地回視著。

    顧云深聞音之意,語帶縱容地問:“那我抱阿沅回去?”

    時錦偏頭,狀作思索了會兒,才點點頭,矜持道:“也行�!�

    顧云深眼中染上笑意,一欠身,輕車熟路地將人打橫抱起。

    時錦圈住他的脖頸,臉上帶笑地看了會兒,悄聲問:“我是不是重了?”

    顧云深失笑:“沒有,阿沅很輕�!�

    是真的輕。

    從成婚那日到現(xiàn)在,大半年過去,抱起來是一如既往的輕飄飄,瘦得讓人心疼。

    對上時錦略顯懷疑的目光,顧云深也有些不解:“阿沅在府中養(yǎng)了大半年,怎么一點兒也長不胖?”

    時錦略帶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我天賦異稟�!�

    顧云深莞爾。

    車夫撩著卷簾。

    顧云深熟門熟路地將人放到馬車中,緊跟著鉆進(jìn)去。

    時錦已經(jīng)蓋上薄衾,雙眼亮晶晶地看著顧云深。

    顧云深略感疑惑,邊遞了手爐給她暖手,邊問:“阿沅怎么這般看我?”

    時錦沒有答話,接過手爐道:“你閉眼。”

    顧云深雖有不解,卻還是從善如流地闔上眼。

    眼睛看不見,耳力就格外敏銳。

    他聽到一陣金屬磕碰的聲音,大約是阿沅將手爐擱下了。緊接著,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察覺到身前有人靠過來,很快又退了回去。

    時錦這時道:“可以睜眼啦。”

    顧云深言聽計從地睜開眼,看到時錦視線落在他的腰間。

    頓了下,他循著視線望去,原本空無一物的腰間,此刻正有一枚香囊靜靜躺著。

    是鴛鴦戲水的圖樣。

    顧云深喉間微動,伸手捏住:“阿沅……”

    時錦笑吟吟道:“這是獎勵�!�

    “……獎勵?”

    時錦“嗯”了聲,言不由衷道:“獎勵你遲鈍�!�

    想要將她從嶺南帶出來,方法無數(shù)�?伤乱庾R選了“成親”這一條,若是當(dāng)真對她毫無情意,怎么會將“妻子”的位置拱手交出?

    他再疼寵她,也不會退讓至此。

    她以為是自己求了多年,夙愿得償。

    卻沒想到,原來竟是兩情相悅,情意早生。

    他心悅她。

    分明早有端倪。

    *

    到江南時,尚在正月。

    雖然冬歲未去,可江南卻少有涼寒,舒適得緊。

    時錦只穿了春裳,亦不覺得寒冷。

    江南的宅子多年未住。

    知蕊和管家先一步抵達(dá),收拾住處。

    收到他們二人抵達(dá)江南的消息,一早便在門口候著。

    馬車在胡同口平穩(wěn)停下。

    顧云深先一步下去,轉(zhuǎn)身扶著時錦下車。

    正巧有鄰里浣衣歸來,見到外鄉(xiāng)人,亦不減熱情地打招呼,夸贊他們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等候已久的知蕊嘴里喊著“姑娘”,高興地迎上來。

    鄰居當(dāng)即面露赧然。

    這兩人年歲相近,看著舉止又親密,她便下意識以為兩人是夫妻。

    可一聽有人喊這女娃“姑娘”,當(dāng)即有些遲疑地望著二人:“你們……”

    顧云深側(cè)眸看了眼時錦,朝她伸出一只手,爾雅道:“這是我夫人�!�

    時錦“嗯”了聲,遞上手,與他十指相扣,眼睛彎彎,語氣輕緩地開口:“這是我……夫是她肖想多年的明月。

    如今終于落在她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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