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嘩啦一聲！

    整整五百人的機甲，在三秒之內(nèi)全部停了下來。

    機甲L-惡鯊的駕駛艙內(nèi)，冷汗自霍林的鼻梁滑下。

    自要塞傳來的訊息閃爍在屏幕上，讓他從頭頂冰到了腳心。

    中校僵硬地抬頭，面前是高峻的兩片山崖……此時此刻，少將的指示抵達的時候，五百人救援隊的前隊已經(jīng)進入了山谷，后隊綴在山谷外。

    ——他們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了敵人的陷阱里，千鈞一發(fā)！

    下一秒，霍林厲聲喝道：“要塞命令：緊急軍情，全隊撤回！”

    “現(xiàn)在聽我指示，所有機甲調(diào)頭，后隊變前隊，按原路線全速撤出山谷，谷外整隊��！”

    山谷內(nèi)，空氣驟然緊張。

    嘩啦…吱嘎……大批機甲聽令調(diào)頭，士兵們從長官的語調(diào)中聽出了一絲不詳，漸漸地呼吸也急促起來。

    尾隊先開始全速奔跑，后續(xù)數(shù)百架機甲緊跟，向山谷外的開闊地帶撤退！

    “中校，您看天上！”雷蒙忽然驚愕喊道。

    霍林扭頭一看，當(dāng)場罵了句臟話。

    只見沉厚天空的另一端，隱約有密密麻麻的黑點在放大，不是熔巖宇盜的機甲又是什么？

    銀北斗已經(jīng)察覺了他們的埋伏，要放在尋常人身上，發(fā)現(xiàn)計劃已然失敗，或許就放棄了。然而這群宇盜無疑都是不要命的瘋子，居然就這么直沖下來，準(zhǔn)備打一場硬仗！

    “熔巖這幫不記打的毛賊！”

    雷蒙恨恨地一錘操縱臺，“中校，敵軍數(shù)量不比咱們多多少，我們打吧。”

    “閉嘴，”霍林操縱著機甲惡鯊轉(zhuǎn)向，沖頻道內(nèi)怒目咆哮，“邊戰(zhàn)邊退，都給我撤出山谷！

    要打出去再打！！”

    話音未落，山谷出口處傳來異響。

    “吼……”

    緊接著，野獸的嘯聲響徹天地，震耳欲聾！

    “異……異星生物！？”

    有人驚呼：“怎么可能，它們從哪兒冒出來的，機甲探測系統(tǒng)怎么沒有反應(yīng)？”

    只見幾塊黑色陰影從谷口兩側(cè)的山崖上方攀了下來，竟然是比大型機甲都高的黑毛猿猴，口中生著猙獰的獠牙，粗壯的手臂幾乎全部被晶體覆蓋。

    它們目露精光，乍一從山崖上躍下，就像人類一般攥拳向銀北斗的機甲們揮去，一拳之力足以將一架激電生生掀飛。

    “前、前方確認！A級異星生物，鐵臂攀山猿，數(shù)量……六只——呃啊啊啊��！”

    一時間，機甲殘骸與人類的血肉之軀橫飛上天，血色遮眼，驚呼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

    撤離中的機甲兵隊，就這么活生生被這幾只黑猿從中截斷，大約三分之二在谷外，而三分之一尚在山谷之內(nèi)。

    “媽的�！被袅謴鸟{駛艙內(nèi)倏然站起身，目眥欲裂，牙關(guān)都在發(fā)抖。

    足足六只A級異星生物，對于普通銀北斗士兵來說，已經(jīng)足以令人陷入絕望。

    更不要提，熔巖的機甲已經(jīng)近在眼前。宇盜們開始開火狂轟濫炸，銀北斗士兵們被迫迎擊，山谷內(nèi)頓時演變成一片混戰(zhàn)。

    這次他帶來的五百個士兵，都是銀北斗中的精兵。他們可以打宇盜，也可以打異星生物，但……

    但從未有人，同時面對過宇盜的機甲與智能高階異星生物的聯(lián)手！

    想要對異星生物造成有效傷害就要沖出駕駛艙以晶骨戰(zhàn)斗，然而熔巖的機甲徘徊在高空，隨時準(zhǔn)備著瞄準(zhǔn)掃射；一旦想與熔巖對戰(zhàn)，那群黑猿的拳頭卻又足以砸毀他們的機甲……

    霍林中校赤紅著雙眼，他在幾秒之內(nèi)下了決斷。

    “不要戀戰(zhàn)，全速沖過去！無論如何都給我活著沖出山谷，少將的支援軍已經(jīng)在路上，只要沖出去就能活�。　�

    “已經(jīng)撤離的，都他媽的不準(zhǔn)回頭，給我往前跑！——跑�。�！”

    跑！

    長官一聲令下，無數(shù)架青黑色的激電騰空而起，頂著熔巖的炮火，向高大的異星生物沖去。

    一架架載著士兵的機甲全速騰飛，從黑猿的腋下與胯下，從它們揚起的手臂間，從它們抬起大腿間，甚至從那猙獰的獠牙間……從生與死的一線間擦過！

    “哇哈哈哈，別當(dāng)逃兵啊，帝國的膿包們！來啊，和你爺爺們打一場！”

    高空上，宇盜們一邊掃射，一邊露出鑲金的牙齒狂笑起來。

    甚至有人打開了駕駛艙，就站在機甲的機身上手舞足蹈，連連做著挑釁與侮辱的動作。

    “頭兒快看，他們給嚇破膽了，還沒交手就先屁滾尿流的跑啦！哈哈哈哈……”

    鮮紅的L-赫菲斯托斯內(nèi)，赤龍傲然哼笑一聲，懶洋洋地掰著手指：“看來銀北斗也不過如此嘛，還吹什么帝國最強軍團……喂，膽小鬼們，難道你們只在逃跑上最強？”

    無數(shù)銀北斗的士兵們氣得面紅耳赤，雙目圓瞪。然而長官的撤退命令當(dāng)前，沒有人理會宇盜們的激將法。

    時間推移，目之所及之處，銀北斗的機甲漸漸地少了。大部分成功撤出了這片死亡山谷，少部分則化作了破銅爛鐵。

    天色在亂斗中徹底大亮起來，石壁的影子由長變短，而山谷間已經(jīng)一片狼藉。

    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上，霍林中校還在操縱著機甲奔馳。

    雷蒙已經(jīng)被他以軍令為名趕走了，而中校在斷后，他在掩護著最后的銀北斗士兵們撤離山谷。

    當(dāng)他打開駕駛艙一躍而出，怒吼著以晶骨接下黑猿揮臂一記重擊的時候，谷間的腥風(fēng)吹動了中校身上銀北斗的軍裝。

    風(fēng)，帶來了血的味道，這是戰(zhàn)場的味道。

    他多久沒有沒有嗅過這股味道了？

    好像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年了，又好像一切就在昨日。

    那時候他還被稱作是精英，是銀北斗前途無量的軍官，擔(dān)任最危險的先遣任務(wù)。那時候，他渾身都是這種戰(zhàn)場的味道，他把這當(dāng)作是自己的榮耀……直到那一天到來之前。

    砰！

    霍林的身軀重重地砸在地上，他翻滾兩圈卸力后飛速地爬起身，滿臉是血地扭頭。

    旁邊是一個機甲損毀，絕望地癱倒在地的棕發(fā)年輕人。

    “長……長官！”棕發(fā)年輕人眼含淚水。

    霍林認出那是他三年前帶過的小家伙，于是咧嘴一笑，齒間含血。

    緊接著他就劈頭蓋臉地吼了上去：“白教你一年了草包東西！給老子爬起來，去開我的機甲！”

    年輕人飛速爬起來，沖向機甲�；袅譀]有往后看，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巨大的黑猿，汗水與血水混在一起，沿著鬢角淌下。

    黑猿有著一雙凹進去的眼眶，它轉(zhuǎn)過龐大的身軀來，眼眶中的眼珠似乎也在居高臨下地盯著中校。

    這個渺小的，愚蠢的，趕來送死的人類。

    日光被遮蔽了一瞬。

    是黑猿高高地舉起了雙臂，臂上晶骨閃爍。

    在刺目的晶骨反光中，霍林瞇了瞇眼，忽的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那一天。

    他的先遣隊，除他之外全軍覆沒的那一天。

    已然斑駁的回憶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隊里的長發(fā)姑娘曾爽朗地笑著，贊嘆難得的好天氣。

    那一天，這片殘忍的天空——

    它像新洗過的玻璃一樣，無垢又青藍。

    就和今日一樣。

    晶骨一路爬上了中校的臉孔，霍林厲喝一聲，背后釋放出長刀一般的晶骨。

    他以一往無前之勢，沖向比自己高上幾倍的巨大黑猿。

    隨著天地轟然巨響，幾滴熱血飛上白云。

    =

    遠空，機甲S-雪鳩飛過這片青藍。

    雪鳩上已經(jīng)處處是血跡，加西亞單膝半跪在機身上輕喘，晶骨曳在身后，同樣滴滿了鮮血。

    他們從那處雪山一路強行突圍過來，戰(zhàn)斗時基本上全靠皇子殿下一個人大殺四方，姜見明負責(zé)開機甲與輔助。

    幸而熔巖的大部分機甲果然已經(jīng)撤走，高智能異星生物也不見蹤跡，需要對付的只不過是普通野生的異星生物而已，壓力減輕了許多。

    姜見明窩在駕駛座里，雙手虛按在操縱臺上，讓機械爪捧著能量水給他喝。

    感覺到體力稍微恢復(fù)一些后，他側(cè)臉問外面：“殿下？您還撐得住嗎？”

    加西亞抬起頭，反而冷淡道：“這句話該我問你�！�

    從昨日到今晨的連續(xù)鏖戰(zhàn)之后，他的眉宇間竟也看不出什么倦色。

    “不，我感覺比昨天好多了。”姜見明說著坐直起身，狐疑地打量著加西亞，“殿下，昨晚……您是不是給我打了不止一針鎮(zhèn)定劑？”

    “……”

    加西亞沉默一瞬，若無其事道：“你對熔巖宇盜了解多少�！�

    ——這人把話題岔開了！

    姜見明心頭一個哆嗦，絕望心想：他的鎮(zhèn)定劑還剩幾支？

    可現(xiàn)在實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他只好把不安咽進肚子里，回答加西亞的問題。

    “大概……比軍校的課本知識，以及帝國明面上的書籍里能讀到的知識，了解再多一點的程度。”

    加西亞：“他們的機甲配置，作戰(zhàn)風(fēng)格？”

    姜見明：“有數(shù)，您不必擔(dān)心�！�

    幾句話的時間，那片山谷已經(jīng)近在眼前。

    姜見明凝神望向機甲屏幕，放大圖像，快速掃視一遍……

    有坍塌的巖石、冒煙的焦土、機甲的殘骸乃至人類的斷肢與血泊，但是沒有人。

    姜見明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簡潔地做了總結(jié)：“有過混戰(zhàn)，但現(xiàn)在人似乎都撤離了。沒有晶亂爆發(fā)的痕跡，應(yīng)該至少避免了最壞的局面。”

    加西亞：“往前追一段�！�

    不用他說，姜見明已經(jīng)將操縱桿前推。雪鳩保持著全速直線飛行，山谷兩側(cè)的巖壁化作一片片殘影被拋在機甲后方。

    直到眼前景色一變。

    先是熔巖那醒目的機甲群出現(xiàn)在低空；緊接著，大地上出現(xiàn)了黑猿的身影，居然也不比機甲慢多少。

    最后被辨認出來的，則是以飛行態(tài)飛馳在更前方的銀北斗機甲們。

    果然，這場戰(zhàn)斗還未結(jié)束！

    姜見明神色一凜，快速道：“前面還在打，銀北斗在邊戰(zhàn)邊退……確認熔巖的機甲和猿態(tài)異星生物，有六只。如果我記得不錯，應(yīng)該是A級的鐵臂攀山猿�！�

    “很好，機甲降落�！�

    加西亞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抬手扯緊了一下束著長發(fā)的發(fā)帶，赤金晶骨重新在背后舒展。

    他沉聲道，“我去解決�！�

    =

    血的味道……

    戰(zhàn)場的味道，在鼻間縈繞不去。

    “長官……”

    “霍林中�！�…！��

    同時還有縹緲的聲音響在耳邊。

    帶著嘶啞的哭吼，號喪似的，聒噪極了。

    霍林中校艱難地張開眼，他看到天空上浮著白云，在頭頂上不緊不慢地飄著。

    目光下移，他又看到了挾著自己的機甲機械臂，以及駕駛艙內(nèi)滿臉鼻涕眼淚的棕發(fā)年輕人。

    哦，剛剛那聒噪聲音的罪魁禍?zhǔn)住?br />
    這傻小子，居然還拼死把他帶出來了。

    霍林在心底嗤笑一聲，多年來如鐵堅硬的目光繼續(xù)往下，投向自己破碎的、血肉模糊的胸腹……

    明明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這種傷勢已經(jīng)救不活了啊。

    “小兔崽子，別哭�！�

    于是中校沙啞地嘆了口氣。

    霍林的表情和語調(diào)都罕見地平和，甚至有了些溫和的味道。

    他就這么安靜地喃喃道：“在銀北斗……在戰(zhàn)場上……人總要經(jīng)歷這么一遭的�！�

    或是見證死亡，或是迎來死亡。

    或是成為祭奠英魂的人，或是化身被祭奠的那一個，將名字留在要塞地底的英靈碑上。

    棕發(fā)年輕人嚎哭得更厲害了，嘴里念叨著一連串話語，只不過霍林耳朵里嗡嗡作響，一句也沒聽清。

    “死不可怕，小兔崽子……”中校疲憊地將目光放空，輕嘆道，“你可別學(xué)我……那么懦弱。”

    那次事件后，因為再也不愿做那唯一的幸存者，他轉(zhuǎn)身背離殘酷戰(zhàn)場，成了適應(yīng)期軍官的教官。

    一年又一年，他教導(dǎo)那些小家伙們在遠星際活下去的知識，希望日后刻在英靈碑上的名字能少一點，再少一點。

    他以為，自己會這么一直干到白發(fā)蒼蒼，幾十年后拄著拐杖，還在對一幫新兵們破口大罵。

    沒有想到，命運就是這么愛開玩笑，最終他還是要作為帶兵的軍官，死在真正的戰(zhàn)場之上。

    中校平和地抬頭，感受著生命的流逝。

    忽然，他黯淡的眼底，仿佛開出了一朵白色的花。有一抹潔白映在藍天上，并且越來越近了。

    是雪嗎？

    不，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了。

    是一羽白鴿嗎？

    不，戰(zhàn)火紛飛的遠星際，不會有這樣柔弱美好的存在。

    機甲S-雪鳩飛過炮火交縱的天空，它飛得那樣高，那樣快；它像一把穿云撥風(fēng)的利劍，美麗的機身沐在黎光之下。

    霍林中校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后來，他帶過一年又一年的適應(yīng)期軍官，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們，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年輕學(xué)生們……

    他打眼一瞅，就能看出每個人日后能走到什么樣的高度。

    唯有這個小兔崽子，他怎么也看不透。

    他不知道這個殘人類能飛多高，能走多遠，最后的結(jié)局會是慘淡收場，還是為帝國開辟新的榮光。

    但是現(xiàn)在，這孩子已經(jīng)飛得比他更高了，他的路將會比他更長。

    機甲里的棕發(fā)年輕人還沒哭夠，霍林不耐煩地打斷了那哭聲：“行了，把眼淚擦擦干凈。”

    “你……咳，你過來看�！�

    中校抬起了手臂，血從粗糙的手掌蜿蜒流下，食指艱難地指向天穹上那架快速接近的機甲。

    中校瞇起了眼，眼角似乎彎了彎，聲音沙啞道：“你……看，那也是我?guī)н^的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