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姜見明走過去，謝予奪撫了一下他的背，示意他低下身看。

    黑暗中，那發(fā)光的白碑的底部，還沒有開始鐫刻名字的地方，赫然有幾行更小的字。

    姜見明上前一步仔細(xì)去看，驀地怔住了。

    只見碑文上寫道——

    祭人類英魂千古：

    縱難埋骨故土，蒼天寰宇可葬。我見英魂飛赴星海，應(yīng)似白鳥歸巢。尚饗。

    看到這些字句的第一眼，姜見明立刻想到了某篇令他不快樂的，獻(xiàn)給萊安太子的悼亡詩歌的末句。

    也是讓他下定決心前來遠(yuǎn)星際的導(dǎo)火索。

    野外歷練的時候，那個睡在激電中的風(fēng)雪夜，他曾對唐鎮(zhèn)說這詩“寫的很爛”。

    的確，前面又是什么“桀驁的金玫瑰”又是什么“永恒的太陽”，奉承意味太明顯，讀出來之后反而可笑無味。

    但當(dāng)時他也加了個前提，“除了最后一句還有點(diǎn)意思”。

    沒想到，這讓他覺得還有點(diǎn)意思的句子竟然是化用，原句出自銀北斗的英靈碑上。

    謝予奪伸手摸了摸這座白碑，緩聲道：“這是帝國初任大統(tǒng)帥當(dāng)年為了犧牲的帝人們，尤其是犧牲在遠(yuǎn)星際的軍人們所作的祭文中的名句，英靈碑的設(shè)計(jì)，也是出自這位之手�！�

    姜見明眉目柔和了一瞬：“是亞斯蘭統(tǒng)帥，當(dāng)年我和小殿下還研讀過他的著書�！�

    謝予奪點(diǎn)點(diǎn)頭：“新晶物種死亡之后，體內(nèi)大量的晶粒子會快速逸散，很多人認(rèn)為這些晶粒子最終的歸宿就是宇宙深處的晶巢。逸散時的晶粒子是半透明的白色，所以被統(tǒng)帥比喻作白鳥歸巢�！�

    “姜小閣下，我也會有一天把名字留在這兒的�！�

    謝予奪定定地注視著英靈碑，忽然說了這么一句，他的目光里有很復(fù)雜的東西。在碑石瑩白的微光下，少將的側(cè)臉顯得比往常更加英俊。

    “星海那么遼闊，離弦之箭不必回返。踏上這條路，然后再也不回來——這才叫銀北斗的宿命�！�

    姜見明神色微動：“少將。”

    “——但小閣下，您和我們不一樣�！�

    謝予奪轉(zhuǎn)過頭，他正色道，“您還不是真正的銀北斗人，我在心底，也并不想以銀北斗的紀(jì)律要求您。”

    少將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彎起嘴角：“我們這幫子人，從加入銀北斗的那一刻就把命交出去了。”

    “我們忠誠于帝國與人民，忠誠于這片雪銀色的軍徽和背后的宿命，而您……”

    “而我，只是個普通人�！�

    姜見明接了下去，淡淡道，“來到這里不是為了守護(hù)帝國人民，也不是想為帝國開疆拓土，更沒有對銀北斗的信仰。”

    他說著仰起了頭，于是四面無數(shù)座高大的白色尖碑傾斜著落入深黑的眸中，像夜色中倒懸銀河。

    “我沒有那樣高的覺悟，沒有英雄該有的品質(zhì)，只是想給一個人收尸，而已。”

    謝予奪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在白碑間擴(kuò)散，產(chǎn)生了新的回聲，與下一句話語揉雜在一處：“是嗎，姜小閣下？”

    “我聽說了您在適應(yīng)期軍官時的事情。那個被遣返的男孩……喬布朗，在他誤把您的機(jī)甲轟下山崖前，您為什么回頭救他？”

    “人命當(dāng)前，理所應(yīng)當(dāng)�！�

    “山谷前那場與宇盜的混戰(zhàn)，您為什么冒險(xiǎn)對赤龍開槍？”

    “大概是上頭了，我那時有點(diǎn)生氣。”

    “您沉靜、智慧、通透，又經(jīng)歷過那樣多的事。我曾經(jīng)以為，您的性情會更冷一些。”

    姜見明：“您想說什么？”

    “無論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覺悟，還是崇高純潔的品德，找遍整個銀北斗都少有能與您匹敵的人物。”

    謝予奪說道，“但您依舊不像一位真正的銀北斗人，這一點(diǎn)與殿下很像……”

    “您們兩位都缺少的一樣?xùn)|西�！�

    少將的眼底倏然亮了亮，好像利劍出鞘時尖端那點(diǎn)寒光：“叫忠誠�！�

    “您和殿下，都是那種不愿俯首稱臣的人。世上有一種人的脊梁是寧折不彎的，他們天生就是帝王命格，紫微星下凡�！�

    “所以，您永遠(yuǎn)不會成為一名從屬于銀北斗、為信仰獻(xiàn)出忠誠的兵。我的銀北斗，注定留不住您，除非……”

    下一刻，就在浩瀚靜寂的英靈碑地底，古往今來數(shù)之不盡的亡魂見證之下。

    要塞最高指揮官，謝予奪少將——面容平靜地在年僅二十一歲的新晉中尉面前矮下了身！

    他單膝跪地。

    以右手輕撫心口。

    姜見明倏然抬眼：“少將！”

    他冷靜地后退半步，軍靴在地磚上摩擦出唦的聲響，“請您不要這樣。”

    “閣下！”謝予奪猛地抬眉，口中爆發(fā)出一聲斷喝，他的眉眼仿佛是灼灼燃燒的，“除非您可以成為那個統(tǒng)領(lǐng)銀北斗的人，由您來接受我們的忠誠，由您來成為我們的信仰！”

    “直到那時，銀北斗的軍徽才有可能落定在您的胸前，我們才能真正地?fù)碛心�這個存在�！�

    姜見明眸底沉寒：“謝少將，您是來之前喝了假酒嗎？”

    他微微抿唇，視線居高臨下地落在謝予奪身上，竟然鎮(zhèn)定得有些反常：“您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姜小閣下，您知道下官沒有在開玩笑�！敝x予奪跪在地上，神態(tài)卻如一頭咄咄緊逼的猛虎，“如今遠(yuǎn)星際形勢一日比一日嚴(yán)峻，帝國高層良莠不齊，內(nèi)部分裂，我扳著指頭數(shù)：進(jìn)軍派和收縮派，貴族和平民，新人類和殘人類……一群酒囊飯袋能從早吵到晚！帝國三星系九星城看似安定，然而一旦戰(zhàn)爭來臨，有多少矛盾會在同時爆發(fā)��？”

    “我……我預(yù)感到，不，我已經(jīng)親眼看著，”少將閉眼深吸一口氣，眉宇間說不清是疲憊還是沉痛，“盛世的太陽在落下去了，在它再次升起之前的寒夜里，我們有一場硬仗要打�！�

    “……”

    姜見明長嘆一聲，神色中似乎有些憂傷。他環(huán)顧著四面的白碑，這一刻萬萬英魂的名字好像都閃爍起來，溫柔地凝望著他。

    “但我，”姜見明輕輕地說，“也只是一介殘人類平民而已，少將�！�

    剩余的話喻于不言之中：您又究竟期待著我可以做什么呢？

    “是啊。”謝予奪嗤笑一聲，“您是平民，能參加皇帝壽宴的那種平民；您也是殘人類，能參軍銀北斗的那種殘人類�！�

    姜見明：“……”

    謝予奪：“您還是個沒名沒分的前皇太子妃呢，能隨時帶著加西亞殿下一起私奔的那種前皇太子妃�！�

    姜見明：“……”

    “您有無限可能，重點(diǎn)在于您想不想，小閣下�！敝x予奪嘆息，他用力握住了姜見明的手腕，“作為銀北斗的將軍，我由我對銀北斗與帝國的忠心出發(fā)，兩相權(quán)衡之下，不愿意讓軍方、讓帝國失去您這樣的人才�！�

    “就當(dāng)一筆提前投資……”

    “小閣下，我希望您可以去接近帝國的核心，那里必然也會有您想要的真相。如果您這次從帝國歸來后，還愿意留在銀北斗，與我們共赴這場寒夜之戰(zhàn)——”

    謝予奪手撫胸口，低頭垂首，嘴角卻愈染狂氣，“那么，請您接受下官未來的忠誠�！�

    第58章

    起奏（合）

    這天，這場在地底英靈碑內(nèi)的對話，以姜見明的一句“日后有太多的未知數(shù)，請讓我慢慢考慮”而告終。

    謝予奪又恢復(fù)了那沒個正型的模樣，從英靈碑上來之后，笑嘻嘻把姜見明送回治療區(qū)：“您也不用太有壓力，就當(dāng)回去養(yǎng)傷嘛，您看留在遠(yuǎn)星際還得白白耗費(fèi)鎮(zhèn)定劑�！�

    姜見明：“別說鎮(zhèn)定劑�！�

    謝予奪：“……好的，小閣下。”

    兩人回到病房內(nèi)，推門就被陽光晃了眼。窗簾被卷起來掛在窗臺兩側(cè)，里頭一片大亮。

    加西亞坐在床邊小桌旁，垂著眼睫，在認(rèn)真地削蘋果，雪白的手指與鮮紅的蘋果皮形成了過于濃烈的對比。

    他聽到門響就把水果刀放下，用沒有沾到水果汁的手背按停了腕機(jī)的計(jì)時。

    隨后轉(zhuǎn)過頭來，沉面責(zé)怪道：“我說過你不能出門超過一個小時�，F(xiàn)在超時了九分鐘十三秒�！�

    姜見明：“對不起�！�

    加西亞挑眉，冷哼道：“對不起有用嗎？”

    姜見明：“……殿下，您多大了，這兩天是不是有點(diǎn)過分頑皮？”

    加西亞：“難道謝少將沒有告訴過他敬愛的小閣下，我只有三年的記憶？”

    “……”姜見明懶得理他，走到病床邊扶著床頭坐下。超時當(dāng)然是因?yàn)橹x少將的鍋，但他沒說，怕殿下知道謝少將試圖誘拐他之后會生氣。

    加西亞走過來，先將一盤蘋果和擦手用的消毒濕巾依次放在他手邊，示意他自己吃，隨后指了指枕頭：“躺下，給我看傷口。”

    又來……旁觀的謝予奪哭笑不得，連忙飛快道：“那下官就先告辭了，您兩位好好玩——”

    加西亞頭也不回：“站住，有話說�！�

    謝予奪只好委屈地轉(zhuǎn)回來。正好看到姜見明細(xì)致地用手巾擦拭每一根手指，而皇子的手解開了殘人類軍官的腰帶。

    看傷口，需要脫衣服，這合情合理。

    脫到一半，加西亞警覺地飛速看了一眼謝予奪，伸手嘩啦把病床上方的白紗簾拉過來，遮住了床上的光景。

    謝予奪：“……”

    加西亞顯然不認(rèn)為自己的過激護(hù)食舉動有什么不對，他一面脫著床上姜見明的衣服，一面淡淡對謝予奪道：“剛剛我收到了通訊，有人叫我去帝國�！�

    姜見明驀地一驚，正要伸手摸蘋果吃的手指也停下了：“您回帝國？”

    旁邊杵著當(dāng)電燈泡的謝予奪更是心驚。三年了，自從“萊安”在明面上犧牲，而“加西亞”這個身份出現(xiàn)在世上已經(jīng)過去三年……

    這近千個日子里，加西亞殿下從未曾踏入過帝國境內(nèi)一步，現(xiàn)在竟然有人讓他去帝國？

    偏偏昨晚小閣下被老元帥叫回去，今天就是小殿下。要說其中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怕是鬼都不信。

    謝予奪連忙問道：“誰。”

    加西亞：“首領(lǐng)�！�

    就像“大帝”一樣，“首領(lǐng)”這個常見的詞語在帝國內(nèi)也有特指，指黑鯊基地的基地首領(lǐng)。

    “這很有意思……”

    加西亞冷笑了一聲，齒間含著自嘲慢慢說道：“他們竟然敢讓我在帝國境內(nèi)拋頭露面，也不怕引起民眾騷動。”

    “別動，換紗布�！被首诱f著按住動彈了一下的姜見明，“疼了可以出聲�！�

    謝予奪：“這，那您是想？”

    加西亞開始拆紗布，間或一瞥后面的謝予奪，“……首領(lǐng)沒有告知原因。至于我，我對帝國沒有概念，但我不喜歡總被愚蠢的人們誤認(rèn)成一個死人，更不喜歡被命令�！�

    “所以我不會回去。我告訴你這件事，是讓你心里有所準(zhǔn)備，萬一帝國派人開星艦來捉我……小心你的要塞被殃及池魚�！�

    “殿下�！苯�見明忽然開口。

    浸著清涼藥物的新紗布落在腰腹的傷口上，激得那片肌膚輕輕一抖。

    他喉結(jié)微動，盯著加西亞的手：“換藥應(yīng)該是醫(yī)護(hù)人員的工作。”

    加西亞給他纏著紗布，低頭說：“我這兩天頑皮�！�

    “不，可是那什么，加西亞殿下�！�

    謝予奪腦子凌亂，他面上的表情極為復(fù)雜地變化，最后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您知道小閣下也要回去嗎？”

    加西亞手上的動作猛地一滯。

    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極為陰戾可怕。

    那種神態(tài)很不好描述，硬要說的話——

    就好像你不辭辛苦地為自己做了一頓極為豐盛的晚宴，展開餐巾，拿起刀叉，為自己斟上一杯冰鎮(zhèn)紅酒，正要優(yōu)雅地享用晚餐的時候。

    面前的烤鴨突然跳了起來，先對你嘎嘎嘎大笑三聲，然后從窗戶里飛出去了……那樣。

    皇子的翠眸緩緩落下，在日照下更顯冰薄鋒利。

    他盯著床上衣衫半開的姜見明，咬牙切齒道：“……你要回去？”

    姜見明拿了一塊蘋果在吃，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

    加西亞冷漠地拽住他的手腕，不讓他享用自己削好的水果了：“回去干什么？”

    “見熟人，養(yǎng)傷，以及攢錢�！苯�見明回��。

    “因?yàn)槲业逆?zhèn)定劑被人幾乎打空了�！�

    “……”

    謝予奪奮力忍笑。

    “養(yǎng)傷是好事，錢我會賠�！奔游鱽喺Z氣里聽不出什么喜怒，“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回來�！�

    姜見明：“少將會給我安排星艦，大概一兩周后�！�

    加西亞：“歸期？”

    姜見明：“……不知道什么時候�！�

    “嘖�！奔游鱽喣樕�一下子就冷��，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揪了一下姜見明的耳垂。

    “啊！”姜見明給他弄得輕叫了一聲，手里的蘋果差點(diǎn)滑掉。

    這是什么神鬼莫測的撒小脾氣的方式��？

    加西亞鬧完了，好像舒爽了一些�；仡^若無其事地對謝少將道：“我們一起回去，少將安排�！�

    謝予奪：“？”

    “咳咳……”姜見明被喉間的蘋果汁嗆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皇子。

    加西亞就像找到了證據(jù)一般，一面給姜見明披上被子一面用嘲弄的語氣道：“你看，他這么容易出毛病，身上還帶著傷，需要有個人看著。”

    說完，皇子殿下順手搶走了姜見明手里咬了兩口的蘋果塊，轉(zhuǎn)個身放進(jìn)了自己嘴里。

    姜見明：“�！�

    這人今天怎么回事？

    是真的裝三歲小孩頑皮上癮了嗎？？

    =

    遠(yuǎn)星際，距離阿爾法異星數(shù)光年的一片小行星帶。

    熔巖宇盜團(tuán)的星艦們停在這里。

    還是那座裝點(diǎn)奢靡的大廳內(nèi)，還是長長的金紅地毯。只不過這一次，地毯上三三兩兩地站著五大三粗的宇盜們，仰望著盡頭的那個座位。

    黑貓?jiān)阼偳读酥閷氥@石的寶座旁邊舔毛。赤龍神色陰鷙地坐在座上，緩慢撫摸臉頰上一道傷痕。

    那是在阿爾法異星時，殘人類軍官的子彈留下的饋贈。

    忽然，赤龍手指用力，指甲直接摳破了剛結(jié)痂的傷口，鮮血重新淌了下來！

    “殘人類……”

    紅發(fā)少年低頭森然地笑起來，他盯著自己指尖的血，肩膀聳動不停，“嘿嘿，哈哈哈，我居然會被一個殘人類開槍打中，殘人類居然能讓我流血……”

    “啊哈哈哈哈�。　彼�猛地放聲狂笑起��，瘋癲地甩著那頭赤紅的頭發(fā)，“好玩，太好玩兒了，我太喜歡了！”

    “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親手殺死他。不，我要先打敗他，把他踩在腳下，看他哭泣求饒——再殺死他！”

    下頭的宇宙海盜們對他們這位少團(tuán)長的瘋瘋癲癲早已習(xí)慣，并沒有露出什么特別的表情來。

    倒是其中一個抓抓腦袋，從大鼻孔里哼出一聲：“頭兒，帝國那老女人皇帝又要過生日了，最近點(diǎn)子硬，不好打啊�！�

    赤龍把笑聲一收，瞇著眼道：“蠢材東西，那你就等著這個冬天餓死。用你的臭肉煮一鍋湯，喂我的呼嚕嚕�！�

    黑貓“呼嚕嚕”搖了搖尾巴，在座位旁邊露出了肚皮。

    這個宇盜縮了縮脖子，退回去了。又有一個宇盜高聲問道：“哎，頭兒，上次愿意跟咱們聯(lián)手的那些神秘客人怎么樣啦？他們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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