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晶亂的發(fā)展也會延緩甚至消失,他就能活下來,至少活得更久些�!�
“這就是我單獨與您商議的原因。”
“您覺得呢?”
=
姜見明忽的站住了。
雨珠從黑傘邊緣如簾落下,他看見了白翡翠宮的金玫瑰,這些花兒正被風雨瘋狂擊打著,將馥郁的香氣傳得更遠。
在醫(yī)院發(fā)現(xiàn)醫(yī)師們百般拖延的時候,他就琢磨過來,明白老元帥是想支開他了。
這是第幾次了?他本以為終于到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階段,結(jié)果又被這樣無聲地推遠。
疲憊涌上心頭,他徑直回了皇宮,卻在這里駐足。
姜見明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玫瑰花,忽然又想到那日萊安胸前別著一枝玫瑰來到自己面前。
當著全帝國的面說,我愛你。
所以,還要再這樣下去嗎?
只是沉默地看著,等著,仰望著。
明明他并無什么可以畏懼的事物�?v使力量微弱,但現(xiàn)在有人愿意拉著他往前走了。
姜見明往前幾步,彎腰折下最嬌艷的那一朵。
白翡翠宮的金玫瑰非皇族不可折,這還是他第一次親手去碰這美麗的花兒。
玫瑰花的刺扎破了柔嫩的指尖,姜見明并不在意,他直起身,將折下的金玫瑰放在唇邊輕吻一下。
隨后他抖了一下黑傘,將玫瑰隨意插在自己左前胸口袋里,轉(zhuǎn)身往來路走去。
才走幾步,姜見明怔住。
“……陛下?”
林歌站在那里,朦朧的雨幕中,女帝那顆猩紅的義眼越加鮮艷。
=
萊安.凱奧斯保持著沉默。
他其實覺得有些奇怪,自己為何竟在保持沉默呢?
分明陳.漢克已經(jīng)給出了一個選項,那正是他日思夜想、近乎入魔地渴望著的東西——讓姜見明能活下去。
但他沒有絲毫狂喜,沒有絲毫激動,他在感受著心底的另一股情緒懨懨地升騰上來。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沒有道理,一直以來,他像是游蕩于世間的孤魂,唯有姜見明是讓他在意了的存在。
他后來知道了,這種在意就是愛。他只愛這一個人,除了姜之外,世上其他任何都不重要。
但如果僅僅如此,此刻內(nèi)心的抗拒又是什么呢?
年輕的皇太子忽然有須臾的恍惚,他想起某個難得閑暇的日子,他和姜見明走在街上,空氣是微涼又清新的,他們腳下踩著零散的積雪。
那時還是冬天,兩人也還沒有公開關系,只是皇太子殿下與姜上校。
明明戴了遮蔽器,說話時也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身量舉止還是被認出來了。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有著棕紅色自來卷的頭發(fā),穿著布裙子。
她滿臉漲紅地捧了一大束雪白的花,獻到她憧憬的皇太子殿下面前。
萊安面無表情地按掉遮蔽器,露出的冰冷面容差點把女孩當場嚇哭。
當然,這就是他的本意。但姜見明卻無奈地搖晃他,發(fā)現(xiàn)并不能搖出一個更好的表情之后,這位未來的皇太子妃彎腰抱了抱女孩,柔聲感謝。
——這是比摸腦袋更惡劣的行為了。他怒目而視,姜見明卻捧起那束潔白的花束,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懷里。
女孩紅透了臉跑走了,他僵硬地抱著花束。
姜見明先是抿唇笑,隨后又小聲埋怨道:“殿下,您也稍微親民一點好不好?”
他不理解,皺眉沉著臉:“為什么?”
姜見明反問:“這不是您的帝國嗎?”
“這不是您的人民嗎?”
“當然了,就算您不是儲君,與人親善也總比與人冷漠要舒服的。不習慣沒關系,您可以慢慢學�!�
記憶的其他角落都淡了。只記得微風吹過那個街頭的時候,青年眉目溫和,黑色的眼眸清明而深遠。
而他懷里的那束花朵一直很香,與皇宮的玫瑰花香不同,是他第一次嗅到。
他不明白。
他并非是對這個國家懷著多么大的愛意與奉獻精神才去做的那些事。
但現(xiàn)在想想,假如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有著棕紅色自來卷的頭發(fā),穿著布裙子的女孩。
被這個帝國所欺瞞,被整個人類文明所拋棄。
被踐踏真誠與天真,被茫然地架到死亡面前,然后死去。
他似乎也不會悲傷流淚心碎。
但他……
忽然間,只在這一秒鐘,皇太子明白了自己胸中沸騰的情緒是什么。
在某個安寧的傍晚,他與心愛的人互相依偎的時候,姜見明曾經(jīng)對他說過這種情緒。并且悵然坦白道,它才是一切的開始。
它是振臂一呼,是怒吼震天;是伏尸百萬,亦或血濺三尺。
它是——
憤怒。
戰(zhàn)爭并不一定始于憤怒。那些侵略與壓迫、剝削與殘害,或許源于貪婪,或許因為暴虐,甚至有時是迫于生存壓力或種族本能。
但抗爭,往往都始于憤怒。
……
突然,雨中的氣氛乍變。與皇太子對著站立的陳.漢克瞳孔緊縮,危機感撲面而來!
率先爆炸的是兩側(cè)的墻壁,還有那架可憐的飛行器。轟鳴之中,瓦礫亂飛,赤金晶骨刺穿煙塵,然后被另一條煙灰色的晶骨堪堪架��!
防雨屏膜碎了,大雨瓢潑嘩啦啦地落,將老元帥和皇太子一起從頭到腳淋了個透。
“哎喲,小殿下!”
陳老元帥目瞪口呆,他有些狼狽地雙臂交疊,噴著唾沫大喊:“您不同意就直接殺人滅口�。�?我這遺書還沒寫過呢,好歹也是個元帥,隨便死了軍部要出亂子的!!”
萊安卻盯著老人臂上的晶骨,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你擋了。”
“為什么?”他笑著,在雨中快意地甩了甩長發(fā),挑釁道,“老師,如果按照你的理論,反正打不過我,不如讓我砍掉你一條手臂消消氣,至少能夠保命,不是嗎?”
陳老元帥:“……”
皇太子傲然壓細了眼眸,翠綠的狂焰幾乎要從眸中燒穿出來。
薄唇一挑,他道:“生死存亡之際,還未全力奮戰(zhàn),先內(nèi)部分裂、割地求饒……古往今來,沒有這樣做還能獲勝的戰(zhàn)役�!�
“你的計劃……”萊安說道,“我不同意�!�
第150章
壯哉白鳥(4)
就在離軍部的大門沒幾步的地方,德高望重的帝國大統(tǒng)帥被暴雨澆成了落湯雞,褲腳還沾了剛剛晶骨掀起的泥漬。
然而萊安卻看得出來,陳.漢克雖然嚎得悲憤,神情似乎并不意外自己會說出這番話,做出這種事。
果然幾秒之后,陳.漢克收起臉上夸張的表情,咧了咧嘴,低低笑出了聲。
“殿下,您要知道�!崩先司徛啬艘话涯樕系挠晁�,挺直了腰板,“五十二年了,假如從舊帝國算起,那就是百余年的歲月。我們正是靠著蟄伏與隱忍、犧牲與割舍,才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踩著同族英烈的骸骨,我們讓帝國休養(yǎng)生息,讓人民安居樂業(yè),從晶粒子帶來的混沌中重新構(gòu)建文明的秩序�!�
“以犧牲者的熱血為養(yǎng)分,我們讓固化射線和鎮(zhèn)定劑潛移默化地在軍中和民間普及,于是技術(shù)得以發(fā)展,人才得以成長,各個領域的力量都在增強�!�
陳老元帥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眼底帶了三分拷問靈魂的尖銳:“是白鳥計劃拯救了人類。您想要憑借什么來說服我,要人類文明放棄‘以個體犧牲換取種族存活’的策略,放棄這根一直以來的救命稻草呢?”
=
白翡翠宮后花園。
當談話聲消失的時候,雨也漸漸地小了。黑發(fā)年輕人與帝國的女皇帝相對坐在亭子下面,四周沒有其他人,除了偶爾飛過的三兩只灰色小雀。
許久,姜見明抬起漆黑的眼眸,“陛下,恕我直言。”
他謹慎地說道:“白鳥計劃的事情,以及現(xiàn)在帝國需要面臨的抉擇,我已經(jīng)聽懂了。但是您和老元帥這拉票方式,是不是有哪里不對?”
年輕人清俊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言難盡的神色,“至少,也該把各自拉的人選反過來吧……?”
林歌頓時大笑起來:“你覺得皇太子一定不會同意老陳頭的建議是吧?”
她一邊笑,一邊神秘地眨眼:“這不就巧了嗎,朕也這么覺著。雖然把你的性命壓上去,但那個小混蛋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說到這里,女皇帝解下了自己肩上的黑絨披風,“這雨下得天都冷了,你是病人,得把它穿上�!�
“陛下�!苯娒黠w速起身,低頭退后半步,“君臣有別,不能這樣�!�
“……”
林歌只是歪頭瞧他:“明明不喜歡朕嗎?你現(xiàn)在可是朕的兒婿了,拘謹什么?”
她站起來,繞過去,將披風裹在姜見明清瘦的肩上。
同時低聲說道:“沒有誰想做逃兵,都知道星際種族戰(zhàn)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們的分歧點在于,決戰(zhàn)的時機是當下,還是日后。”
姜見明抿唇,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
漫長的時光里,人類確實曾被晶粒子逼入過絕境。
舊人類滅絕,尸橫遍野,文明社會毀于一旦,人們在晶亂的恐懼下發(fā)瘋,在黑暗的世道里互相殘害,那是多么無望的境地?
在絕望的深淵里,他們是靠一代又一代人的掙扎與犧牲,踩著先人的脊梁,才奇跡般地走到現(xiàn)在。
不僅延續(xù)了物種,還建立了和平的新帝國,找回了人性的榮光。
“如果不是人類內(nèi)部突然出了晶體教這群蛀蟲叛徒,”女皇臉上閃過一絲冰冷的戾色,“我們還能再拖一拖,等到把握再大些的時候就集體反攻晶巢,什么犧牲掉一半人類的狗屁方案也能夠順理成章地廢棄……但現(xiàn)在矛盾爆發(fā),必須做個決斷了。”
“說實話,老陳頭心里也矛盾。誰不想放手一搏?但一整個人類文明的存亡擔在肩上,他需要有足夠的理由和勇氣來賭這一把�!�
姜見明又點了點頭,“那陛下找我是……”
朕只是想和你說說話而已。林歌笑吟吟地看著他,壓下突然翻滾的心緒。
她說道:“朕和陳正好相反,口上說著想破釜沉舟拼一把,心里卻沒底兒�;侍渝惺轮斏麟[忍,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冷風卷著濕氣吹過皇宮的后花園,姜見明按住肩上翻動的披風,暗嘆原來如此。
這兩個人不是在拉票,而是各自深感責任沉重、前路未卜,生怕自己的抉擇是錯誤的那個,生怕將帝國引進歧途,因此才會躊躇反復地求證。
林歌彎起嘴角,神色中有些期盼:“不用顧忌,就當隨意聊天……說說你的看法。”
=
面對老者的質(zhì)問,萊安毫無滯澀地給出了冷靜的回答:“犧牲是為了爭取時間,爭取時間是為了等到一擊制勝的機會……現(xiàn)在就是時機�!�
陳老元帥揚了一下眉毛:“噢?您為什么如此確定?為什么是現(xiàn)在,而不是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
萊安緩慢地抿起唇角,“因為現(xiàn)在,我方有一個特殊的存在。一旦錯過,就要追悔莫及。”
=
姜見明沉思不語,六七秒之后搖了搖頭,道:“陛下恕罪。”
年輕的殘人類眼眸深沉,語氣平和,“以下官愚見,現(xiàn)在還有太多未知的變量,無論是壯士斷腕還是放手一搏,都有無數(shù)的希望和隱患在內(nèi),很難說未來究竟會如何。”
“也是�!绷指杳摿嘈Φ溃叭绻娴氖侨肆λ茴A測,我們還愁什么呢。朕為難你了是不是?”
姜見明面色不變,他繼續(xù)說道:“兩個方案,我無法判斷對錯……但是我判斷,決定勝敗的關鍵點,將會是我們?nèi)祟愓w的意志�!�
“謝少將的銀北斗艦隊已經(jīng)開辟出新航線,阻斷急性晶亂的三代鎮(zhèn)定劑也被基地研發(fā)出來,晶體教突襲星城被擊退……從技術(shù)、資源還是兵力上來看,我們并非沒有一戰(zhàn)之力。”
“重要的是,直面種族滅亡的恐懼時,人類意志究竟是振奮,還是衰敗。”
“有沒有信心,有沒有信仰,有沒有足夠耀眼的光芒在前方指引�!�
=
陳老元帥:“您所謂的特殊存在是指?”
萊安:“你知道�!�
=
林歌:“那么,這指引的光芒會是什么呢?”
姜見明:“陛下心里比我清楚的。”
=
“姜見明的才能是我平生僅見,”皇太子肯定地說道,“他身患晶亂,或許時日無多。但他從軍至今還不到一年,已經(jīng)殺過異星生物,打過宇盜,平定過內(nèi)亂,在異教徒的手下周旋,坐上星艦的指揮席�!�
“拋開軍事指揮能力不說。他的眼界,他的思想,他的品德心性……無論哪一項,都是千載難遇的驚艷�!�
陳老元帥沉默著,眼底時明時暗。
萊安往前走了兩步,長靴先踩在積水上,又踩在剛剛爆炸后的殘片上,“再多給他一些機會,他將帶領人類戰(zhàn)無不勝。”
“而我能保護他上戰(zhàn)場,也只有我能做到。如果帝國聰明,就會知道珍惜我們�!�
“戰(zhàn)無不勝?”陳老元帥搖了搖頭,“晶巢豈是可以蔑視的地方,請謹記您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萊安殿下�!�
萊安反問:“當年,我是去送死的,還是去戰(zhàn)斗的?”
陳老元帥:“……”
萊安:“如果是后者,現(xiàn)在我還在這里,沒有死,活著跟你講話,這就說明我的戰(zhàn)斗并未落敗�!�
“沒有輸,就是能贏。”
“更何況現(xiàn)在,我擁有他�!�
白金卷發(fā)的儲君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貌十分矜傲自得。像個狂妄的帝皇,也像個不可一世的少年。
但下一刻,他就忽地勾起眼角笑起來,“——對了,說起來,殺死一名叛國重犯兼晶體教主教的軍功,你們還沒給他算呢。”
陳老元帥:“?”
“不過到了現(xiàn)在這個軍銜,也確實不好再升了。唔,給他折成幣點吧。”
“……”
=
“陛下,您知道我出身并不算很好,這一路上也時而遇到坎坷。我最刻骨銘心地知道,有的時候必須忍讓,必須做出妥協(xié)。”
雨勢漸小,林歌與姜見明一邊說話,一邊起身。兩人離開了皇宮,向著大門走去。
姜見明撐著傘,有些惆悵地說道:“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或者說幾乎是所有人,都會或多或少地被現(xiàn)實的洪流壓迫,在現(xiàn)實面前收起棱角。”
“但是萊安不一樣�!�
“昨夜殿下問我,我為什么會對他動心,我說因為他的強大。”
姜見明的眸色柔軟下來:“這是真的,他比過去這個帝國里死去的任何一個人類都要強,也會比未來這個帝國里誕生的任何一個人類都要強……我說的不僅是力量方面,也不僅是指他快到有點嚇人的學習適應能力,而是指靈魂�!�
“他無拘無束,未嘗一敗,哪怕受挫也不認為那叫失敗。他有著無限的驕傲和狂妄,是能夠毫不妥協(xié)、心無畏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