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遞過來的是一份銀北斗兵士檔案,照片赫然是一位有著古銅色皮膚,神態(tài)憨厚的男人。
姜見明更驚:“是他?”
他確實有印象,這是當時乘星艦去異星時坐在他旁邊的男人,呆頭呆腦,晶骨倒是很強。記得名字叫……高隆。
路易斯:“上個月,我們查明了他的身份,他是熔巖宇盜的兒子。”
他說著,又調(diào)出一份檔案遞了過去。姜見明立刻也認出來了。
——是那個總是跟在赤龍身邊的大個子宇盜!
檔案上寫道,該宇盜代號“老黑羊”,真名則是“凱尼.高”,曾經(jīng)是瑪斯星的住民。
推算一下時間,當年老黑羊離家加入宇盜團的時候,高隆應該還在襁褓之中。
“……”
姜見明心情復雜地看了路易斯一眼,頓時理解了剛剛那個悲憤又怨念的眼神。
去年的新兵里混了個皇太子妃,還混了個大宇盜的兒子,這滋味確實很酸爽。
不過……
姜見明皺眉暗想:他印象里的高隆,怎么也不像是能勝任“奸細”此等高難度腦力工作的樣子啊。
他又看了看時間,距離萊安帶艦隊回歸,應該還要有一陣。
姜見明道:“可以帶我去看看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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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后,在半昏暗的銀北斗地牢內(nèi),隔著兩道帶電柵欄,姜見明看到了那個壯實得異于常人的身影。
高隆的手足上都套著電子銬,正伸著雙腿坐在牢房里頭,無聊地用口哨吹出了帝國國歌的變調(diào)。
他的頭發(fā)有些亂,身上穿著特質(zhì)的囚衣,但人還蠻精神�?磥磴y北斗并沒有用上嚴刑逼供之類的極端手段。
姜見明走進來,還沒想好開場白。里頭的高隆就眼睛一亮,他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
“哎,小兄弟�。窟@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兄弟么!”
金旻呵斥道:“住口!這是皇太子妃殿下,不是你能放肆的對象�!�
高隆把大掌一拍,興高采烈道:“皇太子妃!哎呀,我就知道我家小兄弟不是一般人嘛!”
……對于解釋不清的那些彎彎道道,姜見明再次選擇無視。并且慶幸萊安不在場,不然聽見高隆這一口一個“我家”,按殿下那占有欲,怕不得氣得咬人了。
他指指柵欄:“中將,這個能開嗎?”
很快,黑發(fā)軍官走進來。
高隆還在迷惑地抓頭:“不對啊,皇太子不是早就翹辮子了嗎,那小兄弟豈不是皇家寡婦……寡夫了?”
金中將給氣得臉紅脖子粗。姜見明立刻表示沒有關(guān)系,他面對著高隆隨地一坐,溫溫和和地:“好朋友,敘舊的話題不著急,現(xiàn)在要先說清你的問題。我是問,你是奸細嗎?”
高�。骸安皇前�!我早就跟長官們說了不是�。 �
姜見明:“你知道你父親是宇盜頭子嗎?”
高隆坦率道:“知道啊�!�
姜見明:“……那你來銀北斗參軍,和你父親有沒有關(guān)系?”
“當然有,”這大個子信誓旦旦,“我就是來找我混蛋老爹的,銀北斗的第二要塞跟宇盜打交道最多,我當然要來這兒參軍嘛�!�
“那,在銀北斗找到你父親之后呢?”
高隆誠實地抓抓頭:“哦,這個還沒想好�!�
姜見明眼皮跳了跳,心說難怪人家要塞把你當奸細關(guān)起來。這就算不是奸細,日后也難保不成叛徒啊……
片刻的交談后,他綜合了高隆的話語和銀北斗查出來的訊息,簡單拼湊出這一家子的過往。
原來,高隆的爹媽年輕時是瑪斯星的住民……眾所周知,瑪斯是帝國最窮的星城,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地方容易鬧亂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而凱尼.高的經(jīng)歷也不過是貧民的辛酸,說來沒什么新鮮,不過是個老實人被騙得欠了一屁股債的俗套故事。又趕上妻子生了一場病后失去了勞動能力,剛出生的兒子嗷嗷待哺。
凱尼走投無路,一咬牙加入了宇盜團,化名“老黑羊”,開始給熔巖賣命。最初還能定期給他們母子寄來錢財衣食,但后來帝國與熔巖宇盜的關(guān)系日益緊張。老黑羊的訊息也越來越少,終于杳無音信了。
高隆則隨了他爹,呆笨但有力氣,在給他病故的母親送完終后,循著母親的遺愿,來到遠星際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
恰巧趕上帝國與熔巖戰(zhàn)事頻發(fā),還沒能父子相見,帝國先一步查出了他老爹的真實籍貫,然后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
“這種情況并不罕見,小閣下。”
金旻在旁邊嘆息:“宇盜產(chǎn)生在舊帝國黑暗年代,最初的成員大半是被舊帝國迫害得過不下去的底層人,還有少量決意反抗暴政的義勇軍�!�
“弄成如今這樣,總的來說……算是個歷史遺留問題�!�
“……”
姜見明不說話,他扶著膝蓋站起來,蒼白的眉心無意識地皺起很淺的痕。
他讀過不少歷史,也明白后來的發(fā)展:后來舊帝國被推翻,然而宇盜們過慣了自由流浪的“落草”生活,他們鄙夷舊帝國,對新建立的帝國也瞧不上眼,更不敢交付信任。
在建國之初,大大小小的宇盜團們各自的選擇不同,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決定維持現(xiàn)下的狀態(tài)。再然后……
金旻心中一動,他在地牢略暗的光線下打量姜見明的神態(tài),心里愈加感嘆這位年輕的太子妃之不尋常。
在只知道拼殺的武將臉上,很難看到這種表情;在那些身居高位的貴族臉上更看不到。
有些自詡憂國憂民的政客,倒是常年把類似的神態(tài)掛在臉上。可每當他們口若懸河,說出來的都是不切實際的漂亮話。
可惜了,這樣一位驚才絕艷又能為國憂患的皇太子妃,偏偏身染晶亂。
“小閣下�!毕氲竭@里,金旻便心生不忍,“您今日奔波勞累,下官帶您去休息吧�!�
姜見明沉默了兩秒,突然伸手按住了高隆腕上的電子拷,認真道:“我們把你父親勸回帝國來,怎么樣?”
金中將大驚。
高隆很高興:“好啊!”
姜見明鎮(zhèn)定地又說:“你知道嗎,你父親現(xiàn)在帶了個紅發(fā)小朋友。我們把他也抓到帝國來,你就有弟弟玩了。”
金中將失色。
高隆更上頭了:“好啊好啊!”
姜見明還欲再說。金旻嚇得連忙沖進去把他拉住,著急道:“小閣下!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熔巖和帝國之間的仇恨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
姜見明冷靜道:“中將閣下,我知道很難。但現(xiàn)下晶體教的猖獗才是當務之急。如果帝國和熔巖宇盜團之間能休戰(zhàn)……”
他目光凜冽,“哪怕只是暫時的休戰(zhàn),事情也會好辦許多。”
金旻又嘆了一口氣,他用手掌虛扶著姜見明的臂彎,這是個很守禮節(jié)的同時勸他出來的動作。
姜見明立即意識到,這么簡單的道理,將軍不可能不懂。
他默然隨金旻一起從牢房里退出來,中將道:“小閣下知道,當年第一次神圣戰(zhàn)役是怎么失敗的嗎?”
“……我知道�!�
姜見明心中更沉重。曾經(jīng)為了追查萊安的事,他很用心地調(diào)查過那段歷史。
當年大帝力排眾議,發(fā)艦隊遠征星際,雖然行軍艱難,但初期還能勉強支撐著前行。
——假若不是熔巖宇盜們偷襲艦隊,結(jié)果猶未可知。
“我也知道!”
突然,身后的高隆又咋乎起來。
“第一次神圣戰(zhàn)役吃了敗仗,不就是因為大帝陛下急功冒進了嘛,出去打仗還和統(tǒng)帥吵架,鬧別扭不讓人家跟著,這咋行呢!”
金中將眼看又要冒火。姜見明則苦笑,戰(zhàn)場上的各種情況哪里是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他沒把高隆的話往心里去。
卻見金旻臉上的怒氣又做煙云散,轉(zhuǎn)而長嘆一聲,喃喃道:“是啊,亞斯蘭統(tǒng)帥……”
“小閣下或許不知道的是,”金旻嗓音低沉,“其實在神圣戰(zhàn)役之前,亞斯蘭統(tǒng)帥已經(jīng)病重了�!�
姜見明剛露出意外之色,就見金中將眼含痛惜:
“哪里是什么鬧別扭。據(jù)說當年,統(tǒng)帥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無法隨軍出征了,這不是單純地比喻體力或精神不支,而是……已經(jīng)虛弱到,承受不了遠星際的晶粒子濃度�!�
姜見明心中劇震,胸口好像被揪緊了。
“……但,”他不禁怔怔開口,“但由于熔巖的偷襲,帝國星艦受困,最終還是亞斯蘭統(tǒng)帥率軍救援……”
“歸國后,統(tǒng)帥也的確很快就病逝了。所以……”
姜見明感覺字堵在嗓子眼里,他很艱澀地發(fā)出聲音:“是熔巖宇盜團間接害死了道恩.亞斯蘭?”
第163章
熔巖宇盜(5)
“都是一幫目光短淺的家伙啊�!�
昏暗的銀北斗地底,金旻中將搖頭,苦澀道,“宇盜們大多都沒什么文化。他們應該是覺得,這次的劫掠和往年沒什么不同�!�
不過是和以前一樣,襲擊大帝國的星艦,快活地殺些人,掠些資源,滿載而歸之后,就能供應弟兄們半年的生活。
照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在這星海里做無拘無束的草莽英雄。
然而,就是這一戰(zhàn)。
帝國沒了他們的開國統(tǒng)帥。
姜見明感覺渾身的血都在降溫。
他所感知到的,遠遠超過金中將的視角。
因為他是見過的,他見過那個凱奧斯的意識歸來的清晨。林歌與西爾芙倉促地趕來,她們毫無形象地喊叫,互相拆短,甚至動手拉拉扯扯。
好像她們不再是帝國的陛下,不再是基地的首領(lǐng),只是兩個年輕的女人沿著歲月奔跑,然后一把攥住了時光的衣角。
姜見明不知道,如果當時統(tǒng)帥也在,會是如何光景。
他更不知道,究竟是多么深的恨意與不甘,在歲月里堆疊了幾重的血淚……
才能讓那個一身痞氣嬉笑怒罵的女皇帝,孤身在宇宙中追了五個星系,親手把激光長槍捅進了赤魚的咽喉。
才能讓那樣寬容慈祥的首領(lǐng),從赤魚的尸體上生生剝出晶粒子,煉成血腥禁忌的長刀獻給皇帝。
一直以來,他不喜歡無謂的戰(zhàn)爭,不喜歡無休止的仇恨,不喜歡違背倫理的晶骨武器,甚至為了這個跟小殿下動過手。
他本應為皇帝當年清剿宇盜時做得極端而暗暗搖頭,再感慨首領(lǐng)身為科研者卻越過了那條線著實不理智。
但事實是,此刻站在第二要塞的地牢之中,姜見明心中只有一個恍惚的念頭——
統(tǒng)帥離世時,林歌還不到三十歲。西爾芙則剛剛二十出頭,在這個星際年代,還是完全可以稱之為少女的年紀。
后來,晶粒子的真相被揭穿,大帝也走了,將帝國的未來與人類的命運托付給她們。
這么多年,她們一定過得很辛苦。
也很寂寞。
他突然間心如刀割,視野一下子被水霧模糊了,姜見明茫然一眨眼,竟有滴眼淚沿著臉頰滾落。
等他反應過來,自己都嚇了一跳,幸好環(huán)境陰暗,加上金中將也正在感慨,沒有注意到這邊。
姜見明連忙飛速側(cè)臉擦去了那道淚痕,心驚地想: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到這個地步了嗎?
高隆還在喋喋不休:“唉,不過當年大帝為什么急著打遠星際,小兄弟,將軍,你們知道不?”
“嘿嘿,你們一定不知道!但我,”他大拇指一比自己,神采奕奕,“我知道!”
姜見明神思早就飛了,只“嗯嗯嗯”地敷衍,反正這大個子扯的必然是不知哪來的野史謠傳。
無論他是否堅持休戰(zhàn),高隆的事也罷熔巖的事也好,都不是三兩天能安排好的。姜見明轉(zhuǎn)身,和金旻一起往地牢外走。
“據(jù)說!”身后,高隆深吸一口氣,“大帝陛下當年急著出兵,是因為國內(nèi)真晶礦供應不足。偏偏陛下他……”
他故意神秘兮兮地停頓了好幾秒,把自己都憋得臉孔漲紅——當然,也可能不是憋的,單純是興奮的。
“因為陛下他!對當時的西爾芙皇后不忠,愛上了一位身患晶亂晚期的殘人類!”
姜見明一個踉蹌,差點絆倒在門檻上。
他第一反應是:救命。
他實在不想再聽更多窒息的開國八卦了。
但等姜見明穩(wěn)住步子,在金旻的回頭怒罵中,努力著又往前走了兩步之后——
好像被一道白電劈中,他猛地站住!
等等!
一個念頭突然刺出,姜見明后背寒毛直豎,心里的種種疑云再次涌動。
他想起……是的,就在這場出征之前,他還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也是哪個投射的基體。
野史這種東西不靠譜。
可老話說得好啊,無風不起浪。
為什么當年,身為皇太后的西爾芙首領(lǐng)會欣然答應了替他和萊安證婚?
就算當年帝后是政治聯(lián)姻,那種欣慰得宛如嫁兒的態(tài)度是不是也哪里不對?
又為什么林歌陛下待他那么親和,天天一口一個“明明”的叫他,對殘人類平民進皇家這種離譜事一點躊躇都不見?
想著想著,姜見明的臉色唰地煞白了,他手腳冰涼,心臟砰砰跳得眼前都在發(fā)黑。
最重要的是:那天凱奧斯大帝意識回歸時,為什么待他情深不減?
就像萊安前幾天說的,這樣一位堪稱亂世豪雄的開國皇帝,真的因為記憶里新多了個談過兩三年戀愛的殘人類,就毫無芥蒂地接受了?
大帝生活的年代,殘人類那可是鐵板釘釘?shù)牧拥热朔N啊……
但假如,是當年的凱奧斯自己就愛上了一個殘人類,并且林歌、西爾芙她們也都知情呢?
還有,金曉之冕里的遺言。他曾經(jīng)猜過里面的意象與開國年代有關(guān),如果“蘇醒”喻指的是基體的投射……
如果那些話其實并非萊安小殿下所留,而是一首凱奧斯大帝和他前世愛人之間的情詩;當凱奧斯的記憶在基體瀕死時蘇醒,就將其留給了自己……
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就對上了!
姜見明倉皇扶了一把旁邊嵌在墻上的管道才踩實了腳下,他驚恐:所以,自己前世該不會是——
那個高隆口中的,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的野史里聽來的,凱奧斯大帝真正的小情人……什么的吧!?
這個猜測非但沒有讓姜見明感到什么“兩世情緣”的幸福感,反而好像一腳把他踹下了深淵。
局勢緊張,大戰(zhàn)當前,他不想做無謂的自我折磨來擾亂心境。
但控制不住。姜見明控制不住地代入了當年的情景,他開始想象,假如真的是自己病重。
新的帝國建立了,黑暗已被驅(qū)逐,但他卻要死掉了。沒有真晶礦,做不出藥和鎮(zhèn)定劑,毫無辦法。
那位新登基的陛下卻不肯認命——這確實很像萊安的作風。他頂著各方的壓力,不惜和自幼輔佐他的統(tǒng)帥爭吵,然后就是帝帥決裂。
姜見明想一想就頭疼得要命,暗道這不廢話么,為了個小情人冒險遠征,他要是亞斯蘭他也跟萊安急眼��!
最終新帝獨自去了,率領(lǐng)艦隊,在未經(jīng)開拓的遠星際浴血而行。
如果沒有那次偷襲該多好。若是如此,或許大帝在平安凱旋后,就可以如愿給心上人延命,還可以去和統(tǒng)帥道歉和好的。
如果是萊安的性格,大約會挑個風和日麗的午后親自拜訪。先是繃著臉,矜持地輕哼:怎樣,朕還不是勝了么,看來統(tǒng)帥的判斷也有失誤的時候。
然后放下身段,用低柔磁性的腔調(diào)說:……不要生氣了,安心養(yǎng)病,朕知道統(tǒng)帥是為了朕好。
真正的歷史卻不是這樣。
熔巖來了,艦隊被困在星海里苦戰(zhàn),戰(zhàn)士們的生命在流逝,辛苦收獲的真晶礦也將被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