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不過,亞斯蘭的體質(zhì)是真的差,長途跋涉耗盡了他的體力,然后又是生病發(fā)燒。
長夜漫漫,寒風(fēng)刺骨。林歌點起火堆,抱膝坐在旁邊盯著少年昏睡的臉。她想不通這么脆弱的一個殘人類,究竟是怎么在野區(qū)活到現(xiàn)在的。
如果現(xiàn)在,她再把食水連著藥物一起搶走跑掉,這家伙大概真的會死掉吧。
少年忽然皺緊眉頭,急促喘息著呻.吟起來。
林歌一個激靈:“你怎么了��?”
她手忙腳亂地把少年的上半身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給他揉著胸口順氣。
姜見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好半天才聚焦,看了看她,又閉上眼睡了。
算了……林歌悶悶地想,這個殘人類蠻聰明的,手段也厲害。而她有晶骨,如果兩個人成了合作關(guān)系,一定能弄到多多的食物,再也不用餓肚子了。
唔、只是合作……合作而已!
才不是被收養(yǎng)了!
少年與小女孩住在了一起。
等姜見明病情好些后,兩個人一起重新搭了個小屋。
就像林歌想象的那樣,他們的“合作”很順利。第一個月的月末,他們甚至打到了野物,吃上了肉。
這可不是垃圾里撿來的,被貴族們啃過的肉或者過期臭了的肉!是新鮮的肉!
林歌歡呼雀躍。
她像個大姐大一樣,挺著胸脯去拍姜見明:“以后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啦。我們有那么多食物,只要每天吃飽肚子,你也不會再生病了�!�
“再過幾年,我們可以去城區(qū)看看。你那么有文化,如果撞上大運氣,說不定會有城區(qū)人愿意收咱做仆人呢�!�
“道恩,你可要好好的謝謝老,呃……謝謝我哦�!�
姜見明含笑看著林歌。
心里卻暗想,這樣可能不太好。
失去母親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他知道,渴盼日子越來越好是怎樣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他不想給林歌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個女孩兒也是從小在野區(qū)過慣了慘日子的,接受現(xiàn)實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
“有件事要告訴你。”他說。
“什么呀?”小女孩回過頭來,她的臉上亮著燦爛的笑容,僅存的那只眼眸里像有星星。
……人應(yīng)該這樣活著,姜見明怔怔地想。
應(yīng)該心懷光明,對未來有著向往;縱使身處貧賤,也堅信努力會有回報。這樣才算活著,活得像個人。
“我是慢性晶亂患者�!�
少年斂眸彎眉,溫聲低語:“可能陪不了你三五年,你要早做自己的打算�!�
“……”
小女孩臉上的笑意還掛在梨渦里。
眼里的星星凋零了。
“什、什么?”
姜見明拍了一下她的腦袋:“沒什么的,還早呢。就是提前告訴你一聲,我發(fā)病的時候注意別靠近,別被我染上。”
“等我死后,你要替我去看看黎明,告訴我‘好日子’是什么樣……好嗎?”
第206章
殘火猶不熄滅(5)
姜見明與林歌定居下來之后,過了一段還算平和的日子。
這片地方是姜見明花費幾年時間細(xì)致地打探過信息的。它位于Z2野區(qū)的邊緣地帶,貧瘠荒遠(yuǎn),但領(lǐng)主的管控力不強。
同時,這里被稱為慢性晶亂患者的臨終地——巨大的拋尸坑沉默地立在盡頭,里面密密麻麻的遺體,都是自盡的慢性晶亂患者。
住在這里的人,幾乎都是為了等死的。過得渾渾噩噩,不分晝夜,更不要提計算年月日。
但姜見明會記日子。
每到月初的時候,他會在保證了自己和林歌的日常吃穿用度儲備的基礎(chǔ)上,給周圍貧困的流民散一點食物。
漸漸地,這一帶的流民都知道了有這么一對古怪的兄妹。
一來二去,周圍的人們也學(xué)會了計日子。
尤其是那些最困苦最絕望的人們,原本他們的生活沒有絲毫盼頭,只是行尸走肉般活著等死,現(xiàn)在每個月的月初成了他們的盼頭。
但食物其實只是誘餌,當(dāng)聚集過來的流民多起來之后,姜見明開始向這些陌生人們傳播知識。
他教人們怎么在干旱的大地上種植適合的作物,怎么用燒干的黑炭過濾污水,怎么制作陷阱和武器來對付異星生物。
他講一些歷史,一些神話和寓言,一些詩歌,一些舊藍(lán)母星時代的人類文明的樣子。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當(dāng)?shù)蓝?亞斯蘭成為開國統(tǒng)帥之后,還有人追憶那段時光。
篝火將夜色燒出一個小洞,這群最卑賤的人們圍在一起,眼巴巴地張望著正中那道身影。
黑發(fā)少年身穿破舊的斗篷,低眉斂眸,嗓音溫潤地說著一些他們半聽得懂、半聽不懂的話。
他籠罩在暖光里,像渡世的神佛。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
縱使如此,當(dāng)姜見明慢性晶亂發(fā)作,依然沒人理他。
他第一次當(dāng)眾發(fā)病的時候,倒在地上抽搐吐血。人們驚恐地四散逃竄,有小孩沖他砸石頭。而他直不起身,看不到是誰。
林歌推開人群沖過來,把他護(hù)在身后,沖周圍的人群破口大罵。
但下一個月初,姜見明還是在那里。
“神告訴人,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一個月又一個月。
春風(fēng)吹融冬雪,秋風(fēng)掃落夏葉。
慢性晶亂讓姜見明的身體衰敗下去。
那時人們都不了解晶亂是怎么回事,他怕真的會傳染給林歌,就給破屋分了一層隔間,將一處烏黑不透光的小地方留給自己。
那里勉強只能容一個成年人伸展開身體。每當(dāng)發(fā)病的時候,他就躲進(jìn)去掛上鎖,蜷縮著。
有一次他呆的時間太久,林歌實在忍不住撞開了門進(jìn)去,當(dāng)場尖叫起來。
她看到大片血色。干涸的舊血,濕漉漉的新血,少年倒在里面,身邊到處都是嘔吐物,地板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蛇告訴人,你們不一定死。你們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眼睛就明亮了,像神那般能知道善惡。”
那天,姜見明醒轉(zhuǎn)后第一次對林歌動了真火。
他把女孩拽過來,抄起平常用來燒火的柳條就揍,揍一下罵一句。
林歌躲都不敢躲,就扯著嗓子哭……也不知道哭的什么。
沒有辦法。
絕癥當(dāng)前,誰都沒有辦法。
后來,姜見明開始剜自己的肉與骨,挑出凝結(jié)的結(jié)晶,用這種最粗暴的土法來為自己延緩死期。
就像赫爾加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
被火燒過的刀子切進(jìn)瓷白的肌膚,鮮血猛地涌出來。
他把痛哼憋在咽喉里,睨著那些結(jié)晶時眼底總有幾分狠色。
“人就摘下果子來吃了。他們的眼睛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
夜涼如水,篝火噼里啪啦地?zé)蝗好纥S肌瘦的小孩兒們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神為什么不叫人知善惡?”
“為什么要騙人說,吃了知善惡的果子就要死?”
“人為什么要違逆神?分別善惡樹的果子有那么好吃嗎?香嗎,甜嗎?”
姜見明笑而不語,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用發(fā)抖的手死死攥著斗篷。
前幾天他的病才發(fā)作過,現(xiàn)在是忍著渾身的激痛坐在這里,都說不出太多話來,后背上全是冷汗。
好奇的貧民追問:“哎,哎,那然后呢?”
“然后……”姜見明強打精神,一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啞的厲害。
他就用力清了清嗓子,咽下口中反上來的腥甜味道,“神將人逐出伊甸園去……”
一句話沒說完,眼前忽然一陣眩暈,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緩過神來時,他已經(jīng)癱軟在冰冷的地上。周圍的貧民紛紛起身離去,避他如避之不及的瘟疫。
腳步聲亂糟糟一片,突兀地,有只布滿臟灰的手臂伸過來。
姜見明以為有人想扶自己。但那條手臂從他眼前穿過,五指一撈——順手牽羊,把他的水袋撈走了。
然后,周圍的人又跑光了。
姜見明也沒有其他辦法,試了兩下爬不起來,也只好躺在那里,癡癡地數(shù)著天穹上星羅棋布的星子。
意識在星光里化開了,最近他開始分不清昏迷和睡覺的區(qū)別,大多時候身上都是疼的。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快要……
“道恩!!”
朦朧間,姜見明聽見林歌在叫自己,但睜不開眼。
“——姜��!”
篝火已經(jīng)熄滅,遠(yuǎn)處的地平線被黑暗抹平了輪廓。
四下清冷,人群早已散去。一身破爛衣服的女孩跪在地上,緊緊抱住身軀冰冷的少年。
姜見明仰起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他搭著女孩顫抖的肩膀,輕輕地?fù)u頭。
“說過了,不要叫這個名字……今天的功課做完了沒有?”
“沒有!就沒有!”
林歌抬頭,眼眶通紅地嘶吼道,“我才不做,根本做不懂!你也不要再做那些春秋大夢了,我不是好人,也不想變好!沒有知識,也學(xué)不會!”
“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我教成個什么好東西的,那群人也是一樣!”
“我們和你注定就不是一種人,我們都是垃圾,渣滓,狗改不了吃屎,爛泥扶……”
姜見明忽然伸手,把林歌摟進(jìn)懷里。
林歌睜大了眼。下一秒,她嗚咽了一聲,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
=
舊帝歷51年。
野區(qū)的螻蟻們還在污泥中掙扎,時代的浪潮仿佛與他們無關(guān)。
然而這一年,確實發(fā)生了一件令歷史齒輪瘋狂轉(zhuǎn)動的大事。
“赤血侵略者”奧蘭多、圣人類帝國的開創(chuàng)者及初代皇帝奧丁——在親手締造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星際帝國,并維持了五十一年的統(tǒng)治后,那旺盛的征服欲與掌控欲終究燒干了他的生命。
星際時代,人類的壽命已經(jīng)大大延長,但畢竟無法長生不老。
奧丁年輕時連年征戰(zhàn),壯年后又以高壓統(tǒng)治帝國,每天疑神疑鬼,殺這個屠那個的,怎么想也不算養(yǎng)生。
至于知曉了晶粒子真相之后的精神壓力,決定親手培養(yǎng)凱奧斯之后內(nèi)心的矛盾掙扎,就更不必提了。
暴君的身體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內(nèi)衰敗下去。
舊帝歷51年的年初,奧丁將皇位傳給皇太子,即他的長子安德魯.奧丁二世。
兩個月后,奧丁一世駕崩。
臨終前,暴君留下了這樣一句后世留名的遺言——
“不要放下戰(zhàn)旗,我們的征服將永無止境。”
消息傳出,頓時震動了整個帝國。
永樂園星城勒令所有民眾懸掛白幔,三個月內(nèi)一律喜事停辦,禁止娛樂活動,人們只能穿白色或黑色的喪服上街,甚至不許在公開場合嬉笑喧嘩。
觸犯禁令者一律斬首,嚴(yán)重者株連家族。
皇宮內(nèi)哭聲震天。
最年少的皇子殿下坐在大殿之外。
翡翠色的眼眸里空無一物。
奧丁死了。
在被自己殺掉之前死了。
這個小怪物并不覺得歡喜,也不覺得悲傷。
他只是忽然覺得空虛,無比空虛。
其實他的靈魂從來沒有被真正填滿過,只是這些年,與奧丁的斗智斗勇勉強成為了無聊日子里的一點目標(biāo)。
他渴望見血,渴望征服,渴望親手殺死這個強大的男人。
但現(xiàn)在奧丁死了,他再也沒有了停駐于此間的意義。
如果說還有什么渴望……他倒是有些想知道自己被造出的原因。
實驗室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又有奧丁皇帝親自監(jiān)督,只籠統(tǒng)的稱一句“為了研究晶粒子”,他能相信才有鬼了。
哭聲還在綿延不休,有人卻來到了大殿外。
直到眼前被陰影擋住,耳畔傳來侍者尖利的催促見禮聲,擁有白金卷發(fā)的小殿下才冷淡地撩了撩眼瞼。
安德魯.奧丁站在他面前。
新皇帝的外表約三四十歲,有著與奧丁相似的紅發(fā)與綠眼,身穿喪葬制式的黑色貴族禮服。
多年的奢靡生活讓他的身材臃腫高大,粗獷的眉角寫滿了高傲,居高臨下的眼中盡是鄙薄。
“朕從灰鸮實驗室那里,聽到了關(guān)于你的真相�!�
安德魯歪了歪嘴角,哼笑起來,“凱奧斯……朕曾經(jīng)還以為你真的是父皇血脈,原來是個研究用的實驗體啊�!�
幾年前,這位新皇帝曾經(jīng)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感到巨大的威脅,連續(xù)好幾天夜不能寐。
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小賤種對權(quán)勢沒什么興趣。
——不如說,小賤種根本就沒什么感興趣的東西。
財寶、美人、聲名、享受……凱奧斯殿下對于這些全都興趣缺缺,唯一樂意主動做的事情,也只有隔三差五冒犯一下父皇,打架時把皇宮砸毀一片罷了。
幾年下來,安德魯都沒和自己這位名義上的皇弟見過幾次面。
直到今日,皇位也平平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掌中。
當(dāng)皇家醫(yī)師宣布死訊時,新皇帝不得不用叩頭痛哭來掩飾自己因激動而鼓起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