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你不說清楚，”他啞聲道，“我就不讓你死�！�
……
這是小怪物第一次切實地感受，想殺死一個人那么簡單，可是救活一個人卻那么困難。
他把能想到的都做了。止血，包扎，保暖……但沒幾分鐘，姜見明毫無征兆地開始吐血不止——慢性晶亂發(fā)作了。
等萊安意識到問題有多嚴(yán)重的時候，他的雙手已經(jīng)被溫?zé)岬难玖藗�透。
劇痛之下，懷里的殘人類反復(fù)地發(fā)抖。突然凄楚地嗚咽了一聲，渙散的雙眼倏然睜大，直接被疼醒了。
破屋里嗚嗚地漏著風(fēng)。萊安臉色鐵青，他勒住姜見明又要軟倒的上身，喊道：“亞斯蘭！”
“……”姜見明慘弱地吸著氣，勉強(qiáng)看了他幾秒，“沒事，正常的發(fā)作……你離……離我，遠(yuǎn)點(diǎn)……不能……”
模模糊糊說了幾個字，眼眸無力地一合，又沒有聲音了。
“別睡，亞斯蘭！告訴我怎么去城區(qū)，我?guī)闳ィ�！�?br />
姜見明微弱地?fù)u頭，很快就再次昏迷過去，呼吸時急時喚，輕重?zé)o序。
“不能睡……你！”
萊安渾身冰冷，手心里全是汗。
這樣下去不行，人已經(jīng)失去意識了，一旦呼吸停止，在野區(qū)連搶救手段都沒有。但是……
其實他也知道，就算去了城區(qū)，甚至把人帶到永樂園星城里，也不過是維生的醫(yī)療設(shè)備更先進(jìn)，緩?fù)吹乃幬锔咝б恍┒选?br />
慢性晶亂是必死的絕癥。迄今為止，人類還沒有研制出任何一種能對抗晶亂的手段。
更何況現(xiàn)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萊安連出野區(qū)的方向都不知道，外頭天寒地凍，說去城區(qū)，怎么去？
萊安只能看著他疼。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到了中午，姜見明開始高燒，大概是疼得神志不清，某一刻從床上滾下來，抓起角落里的刀片就要往自己身上割。
萊安劈手給他奪下來，掰成幾段扔窗外去。后來就寸步都不敢離地抱著，艱難地挨到下午。
夕陽西下的時候，姜見明醒了一會兒。
他仰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兩床破被子，血把結(jié)塊的棉絮都浸透了。
“看你干的事，”姜見明失神許久，才沒什么力氣地笑了一下，“被子……這樣，以后怎么蓋……”
萊安縮在床邊，他把臉埋在自己的金發(fā)里，嗓子沙啞得很厲害：“我給你買新的。”
“林歌……回來了嗎？”
“還沒有�！�
姜見明輕嘆，手指向萊安的方向摸過去，夕陽的紅光在指甲上閃了閃。
“小怪物�！�
萊安從沒聽過有誰能把這個稱呼叫得這樣溫軟繾綣，是愛稱的語氣。
他沒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于是床上的人換了稱呼，又叫他：“皇子殿下�！�
“能聽我說幾句話嗎？”
姜見明神色安寧地說道，“是遺言�！�
“你要死了嗎？”
“不一定，但……早晚的事。”
萊安搖頭，他握住了姜見明冰冷的手，把臉湊近，“我還沒有明白人是什么，也沒有找到更值得毀滅的東西�！�
屋外紅霞?xì)堦枺且坏厥w還沒有被處理。寒風(fēng)里全是腥味與死氣。
窗下，小怪物爬上床，貼在病人的耳畔小聲說，“所以，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毀滅所有人類�！�
姜見明伸手打了他一巴掌。萊安抿著唇乖乖挨打了，這人現(xiàn)在根本沒半點(diǎn)力氣，就像被拍了下頭。
“既然這樣想，你現(xiàn)在聽我的遺言，正合適�！�
第211章
點(diǎn)燃枯槁歲月（4）
這日，太陽沉下山頭的時候，林歌站在屋外，臉色煞白。
那一地血色，完全是高階異星生物肆虐過后的慘狀。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尖叫著沖進(jìn)屋里。
“道恩�。 蓝鳎。 �
屋里的血味居然比外面更重，林歌嗆了一下，聲音都在抖：“……道恩！！姜，你在哪——”
就在她已經(jīng)想象出姜見明的八百種慘死方式，并為自己的出門而痛悔欲死的時候，眼神突然停頓。
墻上用石塊劃出來的字跡：我?guī)R安出門了，你處理一下外面，回頭解釋。
“…………”
快嚇哭的少女木然站了片刻，轉(zhuǎn)頭看了看外頭幾十具尸體，那些令人作嘔的無數(shù)斷肢和臟器。
處理一下外面……
處理那些……
林歌的臉色變幻幾度，最終定格成一個極度悲憤的表情。
他媽的！姜居然……居然和那個混蛋小貴族兩個人跑出去，讓她在家一頭霧水地搬尸體��？
——算起來，這大概就是日后的開國大帝與女皇陛下之間無數(shù)恩恩怨怨的開端……以及那無數(shù)寫作“愛恨情仇”讀作“爭寵笑話”的故事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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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園星城。
智能懸浮燈照亮了前方的路。身穿布衣長袍、胸前佩戴小晶石的神秘人走過隱秘的暗道，來到一扇造型古樸的銅門前。
跟在后面的是一位面色凝重的年輕貴族，他抬頭看了看這扇門，又伸手摸了摸。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偽裝成復(fù)古藝術(shù)品的高級安防設(shè)備。
“貴教的集會地點(diǎn)就是這里？”
神秘人撫胸，垂下頭：“沒有錯，我們的大主教閣下正在里面。請開門吧�！�
“打開這扇門，就可以找到我夢寐以求的……令所有同胞獲得幸福的方法嗎？”
年輕貴族低聲喃喃。說罷，他像是下定決心般，將手貼了上去。
銅門上偽裝成獸紋的微型攝像頭在半秒內(nèi)完成了虹膜采集、識別與開鎖的功能，巨門隨著咯吱響聲向兩側(cè)打開。
尚且年輕的舊帝國貴公子格哈德.勞倫，就這樣踏入了晶體教的秘密據(jù)點(diǎn)。
放眼望去，這是一塊開闊的室內(nèi)建筑空間。裝潢風(fēng)格類似教堂，但又處處透著些詭異。正中一處神臺般的高地，隱約有一高一矮兩道人影，而下面烏泱泱地站滿了人。
那位引領(lǐng)勞倫來此的晶體教教眾繼續(xù)帶身后的貴公子分開人流，他們走到高臺下。
勞倫抬頭細(xì)看，發(fā)現(xiàn)臺上那道高些的身影是一位白袍赤足的男子。他神情恬淡，眼簾半開半閉，似乎在養(yǎng)神。
矮些的身影，則屬于一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女孩。白發(fā)藍(lán)眼，模樣極為美麗，但四肢卻扭曲并生滿晶塊，神態(tài)十分癡傻，一直愣愣地望著白袍男子。
“那一位就是我們的大主教�！�
身旁的晶體教眾露出虔誠之色，抬臂并指，示意那位白袍人：“蓋烏斯閣下。”
“另一位是？”
“那個畸形的女孩？那是帝國的混沌矯正計劃中產(chǎn)出的的失敗品，本應(yīng)被處理掉的，大主教閣下恰好救了她，把她養(yǎng)大……呵呵，別看她外表這樣，其實已經(jīng)有幾十歲了�！�
生長遲緩么……智力似乎也不太正常。帝國的“混沌矯正計劃”又是什么？從未聽說過……
勞倫越想越是心下暗驚。又等了片刻，高臺上的男子忽然睜開雙眼，周圍的走動與私語聲快速地小了。
“這是例行的傳教�！本w教眾對勞倫說道。
轉(zhuǎn)眼間，白袍男子向前走來。
他的眼神深而無光，靜靜地掃過下方的人潮，然后停在面露幾分緊張之色的勞倫身上，微微笑了。
“今天，是否有迷茫之人來到這里？”
蓋烏斯開口了，嗓音溫和，然而字與字之間沒有絲毫情感波動：“說出你的疑問，晶粒子的光輝將為迷途的羔羊指引歸路�！�
不知為何，勞倫被這人注視著，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速起來。
這位貴公子干澀地吞咽口水，上前兩步：“尊貴的晶體教大主教閣下！”
“我懷著疑問來到這里�！�
許多在場的晶體教眾們紛紛回過頭來。
勞倫挺胸抬頭，沉聲道：“我想知道，我們的國家何時才能擺脫當(dāng)下這黑暗的境地�！�
“回首人類一路的歷史，強(qiáng)者霸凌弱者，富人剝削窮民……這份不公從古至今沒有改變，現(xiàn)在更是到了極端惡劣的時候�！�
“我有心拋棄自己榮華富貴的出身，解救水深火熱的同胞。我希望人人平等，人人幸�！晌铱沼斜ж�(fù)，卻沒有方向。”
“哪怕散盡家財，最多只能救千百人，而救不了億萬人；哪怕推翻了圣人類帝國，最多只能驅(qū)散眼前的暴.政，不可能維持今后幾個幾十乃至幾百個世紀(jì)的和平！”
“大主教閣下，我聽說您的智慧無與倫比，您得到了更高等外星文明的感召，眼睛可以看到宇宙的真理。”
勞倫激動起來，“請為人類——這一陷在沼澤中掙扎的種族，指引樂園的方向吧！”
蓋烏斯站在高臺上，沉默地聽完了勞倫的慷慨之言。
隨后，他微微蹙眉，“我的孩子，我已明白你來此的原因，很遺憾答案或許會令你失望�！�
“但真理向來冷酷，因此我要告訴你……”
在勞倫緊張地注視下，大主教輕聲吐出兩個字：“沒有�！�
“沒有方向，沒有樂園�！�
勞倫失色：“不！”
蓋烏斯搖頭：“人類是生而謬誤的種族，懷有最可悲可笑的矛盾天性。你所期望的未來，只是永遠(yuǎn)不可能抵達(dá)的海市蜃樓�！�
“因為它與宇宙的基本法則是相悖的，當(dāng)然，與人類自身也是相悖的�！�
四面的晶體教眾突然發(fā)出狂熱的呼聲，仿佛大主教發(fā)言貶低自己的物種，于他們而言卻是動聽的福音。
這狂呼的聲音吵得勞倫腦中嗡嗡作響，他無法理解，只能重復(fù)：“宇宙的基本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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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要出來？”
同一時刻，藍(lán)母星Z2野區(qū)。
當(dāng)天空暗下來時，剛造成過一場屠殺的小怪物，帶著他在世上唯一感興趣的殘人類，行于荒蕪的深冬曠野。
姜見明伏在萊安背上，閉著眼低低道：“你說呢？……不跑出來，林歌看到要和你打架的�！�
他的身體幾乎全被晶骨包裹住了，隔著那種半硬的奇妙觸感傳來熨帖的溫度，勉強(qiáng)暖著這具虛脫的軀殼。
萊安：“不叫打架。她完全不會是我的對手，你是為了讓我不傷害她�！�
這話聽著只是隨口一說，少年實際的語氣調(diào)子卻有些微妙。
不過姜見明這時精力虧空，根本沒有細(xì)思——或許細(xì)思了也思不出什么——便只當(dāng)萊安單純是為白天的事而慍怒。
他嘆息：“我知道……你并不認(rèn)為自己早晨做錯了什么�！�
萊安冷著臉不做聲。
他確實不認(rèn)錯，但也不想再把殘人類氣出個好歹。所以只能不說話。
腳下踩過干枯的樹枝，碎碎的窣窣響讓周圍更安靜了。
萊安抬頭，看到前方是他們意外初遇的那座山坡，“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姜見明：“想看著星空，和你說說話。這么多年……有些話，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可以說。”
萊安意外地眨眼：亞斯蘭的話，竟然不對相處數(shù)年的林歌說，而是對才撿來養(yǎng)了沒多久的自己說……
頓時，小怪物心情又好了。
他向山坡上走去，聽著背后低而柔軟的嗓音又響起來。
“殿下，我還不知道你從小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
實驗室，萊安在心中暗想。
“或許有人教過你，弱肉強(qiáng)食是自然界的基本法則�；蛟S沒有人教導(dǎo)，你是自行領(lǐng)悟�！�
姜見明略微仰頭，看著前方的黑夜。伴隨著萊安走向山頂，那些黑暗與那些星辰，似乎盡數(shù)奔他而來。
當(dāng)那些黑暗更黑時。
那些星辰也顯得更明亮。
“……我并不準(zhǔn)備反駁這一點(diǎn)。以小見大，或許這正是整個宇宙的基本法則之一，異常的反而是人類本身。”
萊安皺眉：“你說什么？”
姜見明笑了：“不然呢？當(dāng)豹子追趕羚羊，如果豹子更快，羚羊?qū)⒈煌淌�，豹子得到食物；如果羚羊更快，它得以逃脫，豹子卻可能餓死�！�
“貓會在并不饑餓的情況下虐殺鳥雀或老鼠取樂，許多昆蟲有著同類相食的習(xí)性，這都不過是自然界的殘酷本貌。”
“你今早的殺戮，放在宏觀的宇宙中只是再尋常不過的現(xiàn)象。也難怪你不想認(rèn)錯�！�
——跨越一個星系的距離，蓋烏斯大主教迎著臺下無數(shù)教眾的癡狂目光，“至于什么善惡對錯，公平正義。”
“這些概念，只不過是人類的狹隘定義。放在宇宙的尺度上看，顯得多么……可笑�！�
下方人頭攢動，像一鍋沸騰的熱水，無數(shù)只手揮舞，發(fā)出野獸般的長嚎。臉孔哭哭笑笑，笑了又哭。
勞倫被夾雜在這樣的人流中，瞠目結(jié)舌，冷汗?jié)L滾而落。
姜見明：“如果宇宙有意識，或許它將認(rèn)為我們才是錯的�！�
萊安心驚得一時失語。
他本以為道恩.亞斯蘭只是那種守舊的仁愛者，大約是個割肉飼鷹的佛祖。
然而這番話尖銳到令人遍體生寒，這個人對于宇宙的殘酷本相，竟然看得這么通透。
兩人已來到那片山坡上，萊安扶姜見明坐下，仍舊是用晶骨摟著他，“那你……”
黑發(fā)年輕人笑了笑，也不客氣地枕在萊安肩上，伸手指向頭頂——
“殿下，你看這片夜空�！�
萊安循著身旁人的手抬起頭，白皙的脖頸繃出分明的骨線。
無機(jī)質(zhì)的翠綠眼眸中，倒映出無數(shù)星子。黑天遼闊而低垂，像一個大碗將他們扣在這片山坡頂上。
“宇宙多大啊�！苯娒鲪澣坏�，“在這樣浩大、殘酷而黑暗的宇宙里，誕生了我們這樣一個渺小的種族。”
“只有它，試圖對宇宙中司空見慣的‘殘酷’進(jìn)行批判；只有它，試圖扭轉(zhuǎn)自然界的弱肉強(qiáng)食法則�！�
“它被宇宙所孕育，終生都被宇宙所囚困，卻在追逐一個與宇宙規(guī)則相悖的概念�！�
姜見明低聲道：“……愛。”
“大主教閣下�。 �
陡然間，勞倫聲嘶力竭，眼含熱淚，“那我們自古以來，無數(shù)先賢們所追求的‘愛’，又算什么呢��？”
蓋烏斯緩緩道：“算謬誤，我可憐的孩子�！�
男人抬起手，白袖滑落時露出兩截光滑的手臂，他面露悲憫之色：“人類的文明史，不過是謬誤的重復(fù)�！�
“人類誕生在這宇宙中，根本無法擺脫作為生物的本性。他們一方面渴望著和平、仁愛與公正，一方面又在親手制作戰(zhàn)火、邪惡與壓迫，并無時無刻不為這份矛盾而飽受心靈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