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年初的記憶不停地在腦中閃回。他想起形容枯槁的病人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日復一日地昏迷著的樣子。
好不容易才把人救活,膽戰(zhàn)心驚地養(yǎng)了大半年才養(yǎng)回小些生機,今晚就差一點……但凡再來晚一點��!
患著慢性晶亂的殘人類,居然敢挑撥新人類釋放晶骨,他是想在大庭廣眾下吐血給人看嗎?深秋那么冷的噴泉水池就在后面,他準備往里跳嗎,是打著溺水的主意嗎�。�
機甲飛得不快,但距離也就那么點。轉眼間停在那處小病房的后院,踩碎了大片落葉。
萊安陰森著臉,伸手將治療艙門暴力往外一拉:“到了,滾出來!”
這次真的不輕饒了,萊安恨恨地咬牙暗想。他已經縱容了亞斯蘭太多,但殘人類至少不該忘記,自己首要的義務應當是被好好養(yǎng)著。
結果現在,敢誆他不說,居然敢拿命去做算計人的籌碼了。他必然要施以嚴厲的懲戒,狠狠地——
咣,治療艙拉開。姜見明縮在里面出神,發(fā)絲還帶點濕氣,慢了半拍才抬臉,竟有幾分魂不守舍。
“……”
萊安含怒張口,被他這模樣噎住了,一句話沒說出來,心中反而有點發(fā)虛。
蒼白的殘人類猶豫伸手,輕扯著皇子的袖口白蕾絲,似乎有話想說,又在躊躇:“殿下……”
萊安猛地一甩袖子,把人的手甩開。
卻暗想:或許亞斯蘭已在反省了?本來今晚就危險,還見了血。再逼下去,萬一真的把人弄出病了呢?
那么,今晚先喂點安神的藥讓他盡早休息,過兩天再懲戒也不晚。
何況如果真的知錯了的話……其實懲戒不懲戒的,本來也不重要……
黑發(fā)殘人類從治療艙里探出頭來了,但被甩開的手指還懸在半空,似乎猶豫著要不要再次開口。這個人一向堅定得可怕,這種態(tài)度很少見。
萊安咬了咬牙關,到底還是把臉一撇,轉過身,硬著嗓子道:“想說什么,說。”
姜見明得了許可,果然放松了些。他坦然收回手,正色道:“殿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嗯,就是,您可以教我開機甲嗎?”
“……”
見勢不妙,殘人類連忙真誠地補了一句:“在殿下空閑的時候就可以�!�
萊安:“。”
“殿下?……萊安?你……��!”
——很多年后清算起來,其實姜見明心里最明白:他的陛下雖然傲性,但在對待兩人的人種差異問題上,確實放了十二分的尊重和慎重。
證據就是,雖然萊安有時也會裝模作樣地沖他動手,但無論原身抑或后來兩個基體,幾乎不曾拿晶骨這個象征天生人種差距的武器來強迫他。
哪怕是真正暴怒到失控的地步,萊安掐過他脖子,折過他手臂,卻從未試圖以晶骨威壓逼他跪下。
……也就只有這天晚上。
姜見明是切切實實地被晶骨捆了手腳、堵住嘴,嗚嗚咽咽地被皇子殿下“拎”回那間小病房里的。
最開始他還試圖掙扎著用目光求饒,很快發(fā)現事態(tài)真的有點危險,閉嘴安分了。
一聲悶響,殘人類被摔上了床,仰面栽進堆起來的棉被里。
萊安怒得氣都喘不穩(wěn)了,他猛地扼住姜見明的領口把人拽起來,手臂上血筋綻起,“你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說什么嗎�。俊�
姜見明這一摔倒是不疼,但耐不住他血氣太虛了,被劇烈的拉扯弄得頭暈腰軟,顫喘了一下,本能地想去推開壓迫著自己的小臂。
結果黑燈瞎火的,他看都看不清,指尖擦著萊安的手臂過去,在半空虛虛一撈就茫然地垂落,最后抓住的卻是棉被。
殘人類身上那股病弱感在這時候濃得令人心驚,像墜在枝頭的昨夜雨露,抖一下就碎了。
萊安浸透著狠戾的目光,頓時就是一個不穩(wěn)。
手上的力道慌忙松了三分,昏暗恰到好處地遮掩了泛紅的眼眶。
……要命,這叫他怎么辦��?
“萊安�!�
于是姜見明總算可以握住那截手臂,語氣還帶點無奈,“冷靜點,先別生氣了,聽我說……”
一個在暴怒,另一個卻溫軟安撫。
深夜肌膚相貼,床褥凌亂。原本應當緊張的氣氛,頓時曖昧起來。
“閉嘴,我不聽你那些道理�!�
萊安眼神陰冷,“你最好心里自己清楚,今天的事,絕不允許有第二次�!�
“至于機甲?荒唐,難道你還想上戰(zhàn)場嗎�。俊�
姜見明連忙搖頭:“怎么可能?只是用以防身。”
“我小時聽母親說過,真正的機甲操縱者都要從小學起。以我現在的年齡和身體素質,不可能學出什么本事的,最多也就是開著機甲逃跑了�!�
“殿下也知道我是殘人類,天生在新人類的晶骨面前毫無抵抗力……今后的兇險只會多不會少,我不想永遠把性命交在別人的掌控下,所以才打了機甲的主意……”
姜見明這番話說得認真,也不無道理。萊安慢慢聽著那涼玉似的嗓音,總算把怒氣消下去大半。
但面上還不肯輕易放過,殿下冷哼一聲,道:“防身的事,用你自己瞎折騰?”
“月內把那些礙眼的舊勢力拔除干凈,入冬前就能給你明面上的身份,以后該派多少護衛(wèi)就派多少護衛(wèi)�!�
姜見明一驚,剛要說這怎么能行。不料萊安這段話還沒完,緊接著就是一句:“你要做輔佐君主的臣子,還是皇子的王妃,還是都要?”
語氣倒是輕描淡寫,還帶著點前面沒生夠氣的冷傲。
效果卻像平地驚雷。
姜見明腦子炸得一片空白。
他瞪著萊安,唇瓣發(fā)著抖,“小殿下!您胡說八道些什么!”
“什么王妃……那種謠言,也是能當真來開玩笑的嗎!?”
萊安冷肅地挑眉:“開玩笑?你當我在開玩笑?”
“你……”
姜見明罕見地失了鎮(zhèn)靜。他先是驚,驚得心尖都打顫。麻了幾秒才覺著自己該拾起些年長者的威嚴。
于是按耐住砰砰加速的心跳,蒼白的臉龐緊繃著,一字一句道:
“選配偶是終身大事。萊安,我不知道永樂園星城的皇家貴族們是如何看待嫁娶姻緣,也不知道你這樣的皇子殿下應當有幾位王妃,但這樣隨便……”
萊安打斷他:“所以,你只是因為我態(tài)度隨便而生氣,并非不愿做我的王妃?”
少年勾起唇角,輕甩了一下那頭漂亮卷毛,嗓音變甜了,“只是私下問一句而已,正式求婚當然會更加鄭重,規(guī)矩我都清楚的�!�
“當然,也確實有不周。我以為你不是很在意這種形式……唔,作為補償,你想學機甲的事我會考慮,行了嗎?”
“好了,早休息吧,今天睡前你要吃點藥。晚飯也沒有吃吧,躺著,我去弄……”
姜見明怔怔抽了口氣。
他聽著聽著,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
問題好像……有些超出預料。
不,應該說超出預料太多了,荒唐,荒謬,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是他哪一步犯了什么錯嗎?
“……萊安�!苯娒黩嚨乩≌D身的少年皇子,艱澀道:“不,我不明白,你根本沒有說清楚�!�
“你為什么會想到,要我做你的……”
“王妃?”
萊安接了完整的句子。
少年的神情很鋒銳,也很純澈,好像在他眼里,任何離經叛道的事都會變成理所應當;他凝望面前的蒼白青年時,很誠摯,很熱切,但沒有絲毫狎昵或色.欲,只是珍重與憐惜。
“那自然是因為,”他說,“我想要永遠照顧你,也想要你永遠陪著我�!�
姜見明勉強笑了一下,悵然道:“……那不一定是配偶之間的愛情,殿下,你年齡太小了,你不懂。”
“何況你的心智,還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你或許對我產生了一些興趣或依賴,但人類的情感很復雜,而愛戀之情又是最難說清的一類,所以才要你別亂說�!�
“其實你想要的那些,”姜見明漸漸定神,嗓音愈加沉靜下來,眼眸也泛起溫柔,“我不做你的王妃,也可以實現的——萊安,我愿意陪你走下去,除非有一天你親口告訴我,你不再需要我�!�
“……”萊安皺起眉頭,表白的情感被表白對象否定,那可絕不是什么舒服的滋味。
說到底亞斯蘭這話也不對頭,他不理解,都愿意畢生陪他一起了,怎么就不能當王妃?不當王妃,還能當什么?
萊安不甘又微慍,力圖自證反駁,又想了想,忽然心中一亮:“不對,我知道�!�
這一刻,當初那個實驗室深處的邪祟眼眸明亮,完全是個無邪的孩子,而且是將要在老師面前炫耀自己會解這道難題的孩子。
他近乎驕傲地揚眉說:“我知道我喜歡親近你,我想和你做只有愛人之間才要做的事。”
說著,萊安手腕稍轉,把殘人類略涼的身體弄進了自己懷里。
少年俯身,卷發(fā)如紗滾落。他啟唇湊近,“啾”地在那片鴉羽似的眼尾處親了一下。
姜見明瞳孔緊縮——他反應激烈得像是被扔上岸的白魚,用上渾身的力氣掙開了少年的束縛,反手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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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貓貓傲嬌強吻.jpg
貓貓委屈挨打.jpg
第220章
春冬不問甘苦(6)
啪!
清脆的聲音落在那張俊美的臉頰上,頓時紅了一片。
懷里空了,萊安驀地抬頭——瞪著早已飛速躲出去幾米遠的殘人類,目光有點怒意,有點不敢置信,還有點委屈。
他齒間咬著森然氣息:“你……跑什么!”
姜見明沒有繼續(xù)跑。
如果不是沒開燈,萊安一定能看到他僵直在床角發(fā)抖的樣子。他這輩子都沒這么失態(tài)過,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完蛋,滿腦子嗡嗡亂響,只想落荒而逃。
——自從十三歲患上慢性晶亂,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絕不會有伴侶這類關系存在。此后的歲月越苦難,對自己的認知越清晰,這個想法就越堅定。
愛戀,情侶,配偶……這種關系太親昵、太緊密。所以別離時也注定要連著皮扯著肉,血淋淋,狼狽不堪。
而他這個人,身賤如草,心堅似鐵,余命如燭,薄情如水。
不適合愛別人,不應當被人所愛。
就算對待林歌,也只是在黑暗中相扶著走一段路,留不下任何寵愛或甜蜜的空間。
他把撿來的女孩兒養(yǎng)大,勉強教成個人樣,死前盡力給她安排好后面的生涯,然后迎接離別,只是這樣。
就如那一年的最后幾個月,林歌被領地的事務忙得脫不開身,留他獨自在冷透的床榻上茍延殘喘——說要給小姑娘做領主的時候,他難道看不到這個結局嗎?
當然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畏懼孤獨。最后的時光,讓林歌被別的東西牽絆住精力,要比守著他天天絕望地以淚洗面好得多。
可現在,萊安竟說喜歡親近他,要和他做.愛人——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
姜見明嚇出了一身冷汗,發(fā)軟的腰肢撐在床邊,惶然望著萊安。
萊安更怒:“我問你跑什么!”
剛剛……少年俯身親吻的一瞬間,灼熱的壓迫感與濃郁的情愫撲面而來。他不知如何是好,第一反應就是想逃。
但現在,理智又把他摁在原地。
“……殿下。”
姜見明沙啞開口。
對,不能逃跑。
逃就是徹底落入被動。凱奧斯是烈獅,是猛虎,逮住他簡單得像追一頭幼鹿,咬住他輕松得像咬只野兔的后頸。
姜見明將還在發(fā)抖的手藏在背后,沉聲道:“知道為什么挨打嗎?”
凱奧斯太小了,行事恣意隨心。他要是心慌退避,殿下必然更加不肯放過,執(zhí)念若起,那就不是三言兩語能勸下來的了。
他必須穩(wěn)住,不能讓萊安真的陷進這種莫名其妙的孽緣里。
“不顧別人意愿,強迫對方做親密的事是不可以的�!�
“恕我直言……您現在這樣任性,還無法在我面前談論愛之一字�!�
“……”
萊安咬牙,惡狠狠地睨過來。
但少年還真被唬住了,他未能窺透姜見明心底的無數波濤暗涌,只以為是自己的唐突惹了心上人討厭。
他覺著自己理虧,雖然一時拉不下臉道歉,但也沒敢多說什么。
姜見明撐著床頭站起來,摁開了房間內的感應燈。燈光驅散昏暗,也驅散了曖昧的氛圍。
黑發(fā)青年脊梁挺直,面色淡漠如霜:“好了,請殿下先做好該做的事�!�
僵持沒有持續(xù)很久,萊安神色變幻幾度,最后還是默默退出去了。
半分鐘前的熱烈真摯,轉眼間變得一地狼狽。
身后,姜見明眼底冷清。直到萊安把門一甩走了,那片寒霜才化成淡淡的哀色。
他又重新關了燈,坐回床頭,昏暗中扶額嘆了口氣。
真是,怎么鬧出這種事呢。
殿下是他在這沉重長夜下尋到的火種,是他托付了畢生理想與野心的殿下。
他是野區(qū)垃圾堆里爬出來的,患了慢性晶亂,活過這個月都不知有沒有下個月的殘晶人類。
所以,他們之間,也就只能這樣了。
……
明面上,“該做的事”還在有條不紊地進展著。
柯西統(tǒng)領的事件成了導火索。以官邸為中心,藍母星的舊勢力果然在短短一兩個月內被來了個大換血。
城衛(wèi)軍統(tǒng)領一職,萊安親自挑了一位姓陳的軍官接替,其他該升的該降的也都雷厲風行地辦了。一時間人人自危,都說凱奧斯殿下性烈如火。
……而據姜見明初步判斷,小殿下應該不是演的,他是真的窩火。
可那股火不能對正主撒,畢竟罪魁禍首可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的殘人類,連親一下都惹不起。
那晚鬧了一場,姜見明的身體又有惡化的傾向,昏沉了三四天才緩過來,幸好是沒發(fā)展成大病。萊安真不敢招惹他了,王妃的事沒再提過。
但要說殿下真的收斂了多少嗎,又似乎沒有。
他還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姜見明,常把“一輩子”“永遠”之類的詞掛在嘴邊,半認真半撒嬌地試探著,想從殘人類那里得一個應允。
但每當他說一次,姜見明就用溫和卻不失堅定的口吻回避一次。
也不拒絕,只是讓殿下別急,再過幾年,想清楚了再說。
姜見明寄希望于時間。他希望把人晾上個一年半載,萊安就對自己失去這方面的興趣了。
轉眼間,寒冬飛霜。曾經開滿凌霄花的那堵墻,已經一片皚皚積雪。
“鎮(zhèn)定劑的全民普及是必然的。殿下之前也對我說過,晶亂潮是帝國一直很恐懼的問題�!�
姜見明仍然坐在舊位置,垂眸盯著手中的一管針劑。
今天出門前他被萊安親手裹了很厚的大衣,毛絨領子把下巴都遮住,說話時淺色的唇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