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萊安呼吸一頓。
“如果我失去愛人，或許會悲傷，或許不太會。但我總歸會找到其他可以寄托情感的人或事，絕不會變成怪物或者其他的什么，我還是我。”
“但你不是，萊安，你自認(rèn)為沒有了我就沒有了一切。”
“你問我把你當(dāng)什么，那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
“——！”
萊安眼底猛地竄起怒火，卻說不出話。他死死地瞪著近在咫尺的殘人類，攥著那截胳膊的五指鐵鉗般收緊。
幾乎是立刻，對面?zhèn)鱽淼挚沟牧Φ�。姜見明的小臂逆著萊安的手掌與之角力。
“你這樣我怎么能愛你，你想想，人為什么要愛一具空殼，愛一個自己的投影？”
姜見明額上冷汗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劇痛從手臂和身體其他地方同時爆開，可他卻像是失去了知覺一樣，直視著萊安那雙透綠的眼睛。
他啞聲道：“如果你想與我平等地相愛，那你就必須要學(xué)會……”
“閉嘴�！比R安咬牙道。
“失去我�！�
“朕命令你閉嘴！”
“看清自己。”
“別說了。亞斯蘭，朕不想再聽你的話了�！�
“做個真正的人類。”
“——你說的不對，根本大錯特錯！！”
“而不是被人驅(qū)使的怪物�！�
“你錯了，是你不能失去我，是你離不開我！你只是個病入膏肓的殘人類……”
萊安的身體在戰(zhàn)栗，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什么，他攥著姜見明的手臂就像攥著什么救命稻草。
那么驕傲的帝王，現(xiàn)在眼睛卻徹底紅了，一滴淚水不甘地掉下來。
“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給予你的，包括你的理想和堅持……沒有我你能做到什么？一無所有，一無所成��！”
萊安感到他的心臟猛烈跳動，視野扭曲起來，議政廳的灰色柱子也好，地面上的紅色絨毯也好，外面的盛夏陽光也好，都溶解在一起，像個被打翻了的調(diào)色板。
還有元帥軍裝上的金穗子，蜿蜒在蒼白手臂上的鮮血，深黑的眼眸。
啊，那雙黑眼睛。
姜的眼睛總是那樣寧靜深邃，他實在很喜歡，珍愛了很多年。
可是如今，那眼底倒映出的身影是誰呢，那張陰狠的面孔，是他嗎——
忽然，萊安聽見一聲奇怪的聲音。
手底下也傳來奇怪的觸感。
手底下有什么呢。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一直扣著姜的手臂，力道沒有松開。
萊安緩緩地松開手指，他盯著那截包裹在軍服下的蒼白的小臂掉下來，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晃蕩著。
掌心的傷口早就又崩裂了，血汩汩流出，染得十指皆紅，很可怕。
議政廳內(nèi)空蕩蕩，只有交錯的呼吸聲。
大約四五秒的時間，萊安失去思考能力，木然地站在那里。
他……他把……
他把姜的手臂，折斷了？
萊安恍惚地將目光上移，他的統(tǒng)帥還站在原地，就在兩步遠(yuǎn)的地方。
姜見明的黑發(fā)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噶�，明明手臂被折斷了，他卻好像不知道痛似的，目光甚至可稱溫和。
……做得好。
萊安分明確信姜是想要這樣說的，那人的神態(tài)正是在這樣說。可傳到耳畔的聲音卻是：“對不起。”
“這些年，這么久……”姜見明輕聲說著，另一條完好的手臂撫在傷臂上，“我應(yīng)該更早發(fā)現(xiàn)的�！�
萊安的右手劇烈發(fā)抖，他已經(jīng)聽不懂姜見明說的話了。
他瞳孔散大，深淺不定地呼吸著，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夢，不詳又惡心的夢。
快醒來吧。如果醒來了，他要去敲開統(tǒng)帥的門，爬到那人床上訴苦，都怪你不好好治病，朕才會做這樣的噩夢呀。
他要姜抱抱他，摸摸他的頭發(fā)，用溫柔的聲音安慰他。曾經(jīng)他們就是有那么好，近些年雖然吵架多了點，但還是很好。
萊安抬起頭，讓陽光照在自己的臉上。
原來今天的天空是青藍(lán)色的。
他呢喃道：“你看，原來你這么弱，摧毀你這么簡單�！�
他想離開這里，卻因為膝蓋發(fā)軟而踉蹌了一步。姜見明來扶他，可惜根本撐不住，兩個人一起坐倒在地上。
燦爛的天光包裹了他們。
萊安倉皇地爬起來，根本不敢看姜見明的臉，落荒而逃。
他離開議政廳，穿過白翡翠宮內(nèi)盛開的一叢叢金玫瑰，那馥郁的玫瑰香氣把他熏得吐了出來。
他把姜的手臂折了。
他說了那些話。
但是想想姜居然那樣說他，萊安又覺得自己絕不應(yīng)當(dāng)愧疚。
他想起自己在灰鸮實驗室的時候，奧丁造了他，試圖控制他。而他還沒來得及親手殺死這個暴君，奧丁就死掉了。
后來他遇到了姜見明，這又是一個驅(qū)使他利用他的家伙。但因為他喜歡，所以他放棄反抗，乖乖聽話，就這么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小怪物才真正撞破了透明的玻璃門，從那間無機質(zhì)的實驗室里走出來。
是的，所以自己沒做錯什么。萊安恍惚地想著，他去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若無其事地出了皇宮。
很快，大帝獨自走在亞斯蘭星城的街道上。
行人紛紛嚇得瞪圓了眼珠子，連忙躲向兩側(cè)行禮。
萊安仿佛沒有看到，漫無目的往前走。
他心想現(xiàn)在他是自由的了，一切枷鎖都分崩離析，世上再也沒有任何能束縛他的存在。
“是凱奧斯陛下嗎，真的是陛下？”
有民眾拜倒，眼含熱淚。
“大帝陛下，我們感恩您啊，您從水深火熱中救了我們啊……”
“大帝陛下萬歲！新帝國萬歲！”
萊安只覺得可笑，今后他可以不愛人類了，他可以不做個好皇帝了。甚至可以瞬間將這片街道上的行人屠殺殆盡，沒人能管教他了。
叮叮當(dāng)。店鋪的風(fēng)鈴在響。
幾個小孩爬上二樓，從窗戶那探出腦袋。
“是大帝陛下嗎？我要看大帝陛下！”
“我也要我也要！”
“大帝陛下真英俊�！�
“但是陛下臉有點兇哦，他不開心嗎？”
“我也要看嘛——”
“哎呀，別擠！”
聒噪的小孩。陛下森然心想，都是弱小劣等的人類，何況還這樣無知，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還在沾沾自喜。
他是怪物行走在街道上，他是災(zāi)厄隱匿在藍(lán)天下。
姜會后悔惹了他，看來統(tǒng)帥也有失策的時候，難道竟不知將魔鬼放出牢籠的后果嗎？
很快他的統(tǒng)帥要露出痛苦又自責(zé)的表情了，或許還會用仇恨和失望的眼神看他。因為接下來，他將要……
“呀�。�！”
驚叫四起，小孩失足從二樓跌落。
風(fēng)起了，風(fēng)停了。
沒有慘劇發(fā)生，這片街道上爆發(fā)出歡呼。
萊安微微睜大雙眼。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下意識地伸出右臂，掌心向上，自腕口暴漲的晶骨托住了下墜的小孩。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母親連滾帶爬地從屋里跑出來，哭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這個高度摔下來，雖然應(yīng)該不至死，但在床上躺上幾個月還是難免的。
母親一邊哭一邊罵，揪著孩子的耳朵走了。
帝王茫然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悲傷的夏日暖風(fēng)從他的五指間穿梭而過。
在更盛大的贊美聲浪中，萊安僵硬地將右手收回。那種宛如在做夢一般的感覺再次出現(xiàn)了。
他渾渾噩噩地轉(zhuǎn)身，看向自己的來路與歸途，突然有種想要失聲痛哭的沖動。
為什么呢，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
直到所謂的枷鎖脫落，他才看清了自己的本貌。
然后驚覺……或許有可能，他其實并不是被戴上了枷。
他是被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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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統(tǒng)帥真以為陛下是忍無可忍之下爆發(fā)把他手臂折了，其實萊是無意識的。
西爾芙：看在陛下都被罵哭了的份上，記得我曾經(jīng)請求過火葬場的柴少一點嗎（笑
第241章
輕聲告別而去（1）
萊安往回走。他穿過不明就里的人流，在四起喧嚷中，像游魂一樣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皇帝回到清靜的白翡翠宮，再次看到滿眼的金玫瑰。
這次他沒有吐，只是沒走幾步精神就崩潰了，一下子跪倒在那里。
痛楚像慢性毒藥一樣漫上來，他眼神渙散地咬著自己傷了姜的手臂。
痛，惡心，難受。
好痛苦，他像是要死了。
萊安狼狽地忍受著這種痛苦，并且知道這不可能緩解，除非那個自己傷害了的人出現(xiàn)在身邊寬恕他。
可接下來又該怎么辦呢？他根本不敢回去。姜有沒有去治傷？皇宮內(nèi)醫(yī)療設(shè)備很齊全，西爾芙也在，總不會出什么事。只是接下來，他們兩個，今后到底該怎么辦呢……
萊安這樣顛三倒四地想著，盛夏天里居然冷得發(fā)抖。忽然他的腕機響了，是林歌打來的通訊。
“滴滴滴”的提示音像是催命的鐘聲。萊安覺得自己就是個要上絞刑架的死囚。
他閉了閉眼，忍著渾身上下每個細(xì)胞里傳來的抗拒，把通訊接起來了。
他沒有聽見林歌劈頭蓋臉的罵聲，那邊沉默了三四秒，用壓抑的聲音問：“凱奧斯，你人在哪里？”
“外面�！比R安隨口道，他硬著頭皮問，“干什么？”
林歌：“你立刻回來，姜出事了�！�
萊安：“我知道，是我……”
“知道？你知道個屁！他發(fā)病了，現(xiàn)在在搶救，情況很危險。”
萊安愣在原地。
“聽著，我不管你們剛剛又吵了什么，也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現(xiàn)在，馬上滾回來�！�
說完這句，林歌沒有等萊安的回答就掛斷了。
徒留皇帝捏著暗下去的腕機，面無人色，嘴唇微微發(fā)抖。
萊安僵硬了幾秒，突然像是回魂了一樣，猛地站起來。
剜心的劇痛讓眼前天昏地暗，他顫抖著往前走——
視野傾斜。
撲通，他又摔倒了。
萊安木然地?fù)纹鹱约海聪蜃约旱南掳肷怼?br />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赤金色的晶體正從皇帝的腿腳處不停冒出來，像瘋長的藤蔓般四面延伸。
……怎么回事，他的腿怎么……
萊安恍惚地按住自己的膝蓋，不，他怎么樣不重要，林歌說姜發(fā)病了，他必須立刻回去。
可是他的腿壞掉了，晶體從皮肉筋骨中不停地生長出來，站不起來也走不了路。
停下，停下……
萊安面色灰敗，呼吸急促。他想控制住體內(nèi)紊亂的晶粒子，想終止這場異變，可是越著急越控制不住，越失控又越崩潰。
不多時，空氣中的微小的晶粒子開始震動，磚縫里凝出赤金真晶。
“陛下？”
遠(yuǎn)處，皇宮門口的警衛(wèi)兵被異變所驚，快步趕來巡查。
有人震驚地指著：“看，玫瑰上都凝出真晶了！”
有人道：“是陛下的真晶顏色，陛下呢？”
可他們找了半天，除了一些細(xì)小的真晶外并沒有找到其他異樣，不敢在皇宮內(nèi)溜達(dá)太深，只好歸位。
宮殿的陰影中，皇帝蜷縮著，白金卷發(fā)散落下來，遮住了形態(tài)怪異的身體。
他根本不敢出去，如果皇帝的這種模樣被人看到，后果不堪設(shè)想。
原來這就是躲藏的滋味，原來如履薄冰是這種感覺。
萊安閉眼聽著警衛(wèi)兵們遠(yuǎn)去的腳步聲——他心如刀割地想著他的殘人類。
而就在這短短幾分鐘內(nèi)，他的雙腿已徹底扭曲了，只能在地上蠕動著蛇一樣滑行；五指也幾乎黏在一起，整個人像是被肢解一樣垮掉，變成一簇簇晶體與血肉的詭異粘合物。
他的身體在瓦解，他的結(jié)構(gòu)在分崩離析。
偏偏這時，林歌的通訊又打過來了。
她帶著哭腔罵他混蛋。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哪里啊凱奧斯？他快不行了，你給老娘回來！”
“閉……嘴！”心臟像是被捏緊了，萊安視野內(nèi)陣陣發(fā)黑，他幾欲瘋狂，雙眼赤紅地擠出聲音，“不要說……他！”
轉(zhuǎn)眼間，細(xì)碎晶體一路爬上皇帝緊繃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