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韓淵回道:“要是哪個月的癸水能把你一起沖走,我就找個地方出家當和尚去,一輩子吃齋念佛……他娘的你替我頂一會,撐不住了!”
心魔哼哼一聲,竟然真就依言接過了他的身體。
忽然之間,韓淵兩個魂魄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不那么分明起來。
唐軫漠然地將鳥尸扔在一邊,連同他多年前沉寂在大雪山中、猶自抱著鮮紅羽毛的尸體一起,好像甩脫了一把經年的垃圾。
他縮回被自己的傀儡符反噬燒化了的手,看著水坑的眼神充滿了殺機:“麻煩�!�
隨即,唐軫斷然舍棄了這條被自己的傀儡符所傷的鬼影,他的元神同時注入到周遭無限鬼影中,所有形容可怖的鬼影一同睜開了眼睛,男女老幼,都有著同一副森然偏執(zhí)的眼神,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簡直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李筠已經先一步意識到了危急,他立刻御劍沖向依然無知無覺的水坑,一把揪住彤鶴細長的鳥腿,像掄麻袋一樣將她從空中拽到了一邊,同時將懷中儲物袋口打開,飛快地掏出一把什么東西,接連拋出,來了個天女散花。
這一系列的動作還沒完成,原本距離水坑最近的一條鬼影便炸開了,堪堪與她擦肩而過——若不是李筠反應快,水坑雖然不至于被炸死,但手上只能擋一次致命傷害的傀儡符一準就失效了。
唐軫翻臉不認人,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否認了曾經的自己。
自爆的鬼影同時也將李筠拋出的東西一起炸上了天,一時間無數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藥水與符咒漫天飛舞,大片紙做的蚱蜢跟下雨一樣,蝗災過境似的在空中卷出一陣旋風,大大小小的蟲子大軍悍不畏死地從鬼影中插隊,雖然幾乎沒什么攻擊力,也足夠擾亂視聽了。
這間隙,一瓶化石水一滴不差地噴在了韓淵身上,短暫地將那魔龍快被撕裂的身軀化成了城墻一般堅硬無裂痕的石頭。
韓淵頓時從頭涼到了腳,感覺自己一動也不能動了,他七竅生煙地咆哮道:“李筠你到底是哪邊的?不幫忙就算了,能不能不搗亂!”
李筠拽著水坑逃命,回道:“我助你撐一會,叫什么叫?”
韓淵:“石頭也會裂��!你個混蛋到底是怎么想的!”
說到這個,李筠還有點小得意:“哈哈,這你就放心,這化石水取的是天山巖,絕對比你自己結實�!�
他還吆喝上了!
韓淵:“我他娘的變不回去怎么辦,以后給十萬蜀山填一座‘長蟲山’嗎!”
李筠滿面愁容地嘆道:“我的蒼天啊小師弟,你快湊合吧,你都要被大卸八塊了,能活就不錯了,還敢計較自己是什么材質的……哎呀糟糕!”
只見唐軫憤而一卷袖子,一股森然的鬼氣彌漫開,天空中蹦跶著的蚱蜢全都蹬了腿,噼里啪啦地落了滿地。
這時,水坑忽然大力掙脫了他的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展翅沖向一側山巔,她整個身形暴漲,周身骨骼發(fā)出可怕的響動,身體一瞬間被劇烈地抽長,尾翼橫掃了十來丈,眨眼便奔著成年彤鶴的身形去了。
上古神鳥降臨似的落在被削平的山巖上,能遮天蔽日的雙翼上,無邊的火焰隨風卷起,在晦暗的天色中竟成剪影,好像一個難以言喻的傳說。
李筠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了那顆三千多年的妖丹,一時間從手心涼到了心里,嘶聲喝道:“韓潭,你干了什么!”
水坑無暇理會,妖王的內丹像是要將她整個人都膨脹成一個球,她的骨骼與肌肉都被無限地拉長,尚未成年的半妖之體仿佛每一寸都在經受著扒皮抽筋之苦,她恨不能躺在地上將自己滾成一團泥。
天上風雷涌動,隱含威勢,打算將這自不量力強提修為的小鳥劈死在當下。
大師兄將妖王的妖丹給了她,明顯是將她當成了人看,一個人若已經有了百歲閱歷,理所當然應該知道輕重,沒想到她剝了人皮,本質還是一只橫沖直撞的鳥。
驚雷落下的一瞬間,水坑已經開始后悔自己的一時沖動,她心里想:“沖動了,我可能就要死了。”
她以為自己會痛苦恐懼,但實際沒有,烈火與雷鳴中,水坑好像看見了那雜毛小鳥的尸體,她想:“我其實早就該死,如果不是一出生的時候就有親娘護送,如果不是破殼的時候恰好有師祖一魂鎮(zhèn)壓,如果不是這么多年一直被師父和師兄們護著,我要么已經變成了一個像唐軫一樣喪心病狂的大壞人,要么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感覺自己能平安活到如今,真的只是運氣好而已,夠本了。
于是縱身跳進了被韓淵阻攔的獻祭法中。
獻祭之術暴虐的力量翻涌,連同雷和烈火一起加之于她身上,彤鶴身在其中,像是洪荒時代遺留的一幅畫,千萬條鬼影不明原因地同時一滯,仿佛被此情此景喚起了遙遠的前塵記憶。
突然,水坑脖子上那枚茍延殘喘的傀儡符爆發(fā)出一陣強光,悍然扛住了這一擊,那符咒中無數條精致的溝回中光華灼眼,像是誰曾經寄托在其中最幽深迂回的感情。
唐軫覺得自己死寂多年的心上仿佛有什么東西“嘎嘣”一下斷了,提示有一張與他相連的傀儡符壽終正寢了。
他早已絕情斷義,然而昔日留下的一張小小符咒卻猶在盡忠職守,替主人不認的親人擋住了本來必死的一劫。
水坑只覺得自己仿佛沖過了一道痛苦的窄道,體會了一回重新破殼的過程。
一口帶著濕潤的空氣驟然涌入她的肺腑中,四肢百骸剎那被拉伸到了極致,史上唯一一個壽終正寢的妖王三千年的內丹在她內府中端正地旋轉起來,彤鶴仰天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鶴唳,形將去日絕云似的展開初初長成的兩翼。
她呼嘯間,所有不祥的鬼影全都不由得為這鳳凰后羿讓出道路,三昧真火翻涌而出,要燒盡人間一切不潔之物,在被韓淵圈住的陣法中落下了一個巨大的火圈,不斷地蠶食消耗著卞旭獻祭之術的巨大破壞力。
唐軫短暫的迷茫漸次從那些鬼影臉上消失,黑氣重新開始在他雙目中涌動,鬼影們一同開口森然道:“我與扶搖派淵源頗深,算是有交情,本不欲取爾等小輩性命,但既然你們執(zhí)意找死……”
唐軫——附在千千萬萬個鬼影中的唐軫驀地同時一振臂,無數條黑氣從萬里山河中翻涌而出,叫人見了有種錯覺,好像天下本身就蘊藏著無限污垢,稍有風吹草動,便能興風作浪。
這魔氣浸染處,韓淵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周身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魔氣一瞬間翻涌到了魔龍半石化的臉上,龍眼中充斥了說不出的可怖血色。
韓淵勉強壓住本能,艱難地找回冷靜,喝道:“都走開!快點!”
這聲勢浩大的魔氣讓人如此心生畏懼,以至于李筠一時間突然真的有點信了唐軫的話。
難不成那百萬怨魂的因果真的應在了他身上?
難道冥冥中真有什么在不分青紅皂白地成全這大魔頭?
那天理何在?
唐軫朗聲笑道:“你們真以為貴派那英明神武的師祖被四圣絞殺,只是因為他不小心走火入魔?天下魔修恁多,怎不見他們挨個追捕?我告訴你們?yōu)楹瓮缱锊豢伤�,因為有扶搖山自古鎮(zhèn)在心魔谷上,人間清氣與魔氣才能相抵,那塊‘心想事成石’就是人間萬千心魔所化,一直被鎮(zhèn)在不悔臺上,被他一朝監(jiān)守自盜地放出來,這些年多少戰(zhàn)亂災荒,人間多少大能走火入魔,全是這百年間解封的心魔谷潛移默化——魔龍,要說起來,區(qū)區(qū)百年,你修為就能精進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借了祖蔭呢。”
李筠:“你放屁——”
他手中那把已經沉寂許久的元神劍突然染上一道薄薄的劍光,李筠感覺到劍身異動,低頭一看,險些當場熱淚盈眶,頓時感覺又有了主心骨。
李筠毫不猶豫地將那把元神劍放了出去,對正在與眾多鬼影糾纏的游梁道:“那個劍修,接著!”
游梁聞言一把將那元神劍接在手里,入鞘的劍意是何等威力,游梁碰到那把劍的一瞬間幾乎就覺得自己窺見了一個大境界,他叫了聲好,果斷出劍,將擋在他面前的大片鬼影橫掃一空。
唐軫嚇了一跳,慌忙退避,被鳥槍換炮的游梁提劍追出了一路,直到那劍被魔氣徹底侵染,不支暗淡下去,躲閃不及的鬼影居然被清理掉了大半。
唐軫眼神幾變,陰鷙地盯著不遠處的年輕劍修,嘴里卻在說嚴爭鳴他們的事:“居然能逃出北冥之海……不過那又怎樣?”
游梁瞳孔一縮。
唐軫雙手平舉,又有眾多鬼影自他掌中而出,唐軫輕蔑地看著那把已經失去了能量的劍:“趕得上嗎?殺得光嗎?”
按理,嚴爭鳴他們兩人確實是趕不上的。
只有趕路的時候,九州大地才顯得這樣曠遠遼闊。
嚴爭鳴眉頭緊鎖:“遭了,李筠方才把我給他那把元神劍用了�!�
程潛道:“有個方法,我不知能不能成,反正御劍回去是怎么都趕不上了,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吧�!�
嚴爭鳴:“什……”
程潛一抬手從他脖子上將掌門印揪了下來,飛快地說道:“心魔谷,記得么?扶搖山存在的意義之一就是為了鎮(zhèn)壓心魔谷,掌門印中必有能通入心魔谷的通道,我們從那走�!�
嚴爭鳴不明所以道:“走心魔谷?什么意思,心魔谷不是在后山嗎?”
“心魔谷只是被封在后山,”程潛道,“它無處不在,哪有人哪就有欲念,就有通往心魔谷的通道,這一帶雖然人跡罕至,但玄武堂魔氣未散,你打開掌門印試試,成與不成聽天由命。”
嚴爭鳴知道他為禁制所限說不出原委,當即也沒打聽他哪知道這些事的,無條件地相信了他,用神識開啟了掌門印。
瞬間,他們兩人只覺眼前一黑,熟悉的黑暗翻涌而來,裹挾著冰原中殘存的心魔氣,兩人消失在了原地。
程潛的意識短暫地失去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在黑暗中被人扶住,身側亮起一道微光,不用看就知道是大師兄批發(fā)的夜明珠。
心魔谷仿佛和上次兩人到來的時候又有不同,內里繚繞的魔氣濃郁得簡直嗆人,人走在其中,好似要被勾起所有的負面情緒。
嚴爭鳴心口一滯,劍修終身伴著逼人的戾氣,總是更容易受這些影響。
他勉強定了定神:“這是怎么回事?”
程潛沉了沉心境,邊走邊說道:“你記得童如上不悔臺請出了心想事成石嗎?童如當時雖然走火入魔,但并沒有喪心病狂,請走那塊石頭后肯定將心魔谷重新封印了,可惜少了那塊至關重要的石頭,封印肯定沒有一開始那么結實,正好上次我們破斬魔陣的時候機緣巧合將它撕開了一條口子。”
嚴爭鳴心里雖然被心魔谷攪得浮躁不已,卻沒有傻,聞言立刻反應了過來:“我當時還以為我們倆離開那里就沒事了!所以唐軫那時就知道了,非但沒提醒我,在扶搖山寄宿的時候就在暗中抽取心魔谷的魔氣嗎?對……還是我請他來的,我怎么那么會引狼入室呢?”
嚴爭鳴語速越來越快,說到焦躁處,險些難以抑制心里的火氣,他一把拽住程潛的手臂,手指幾乎要掐入程潛的皮肉里,滿腔懊惱的暴躁無處發(fā)泄,眉間幾乎又見了隱約的印記:“該死,你不準離開我的視線!”
程潛以心入道,哪怕心境被聽乾坤的傳承動蕩了一番,也比他穩(wěn)定些,此時沒顧上跟狂犬狀態(tài)的大師兄一般見識,一邊默念起清靜經,一邊說道:“要不是他會審韓淵的時候故意露出一點馬腳,尚萬年又提醒我中了畫魂,誰會提防老朋友?你冷靜點,我們要從這里直接到扶搖后山,還得借助掌門印�!�
嚴爭鳴深吸一口氣,驀地將手中掌門印推了出去,掌門印中群星萬點乍現(xiàn),像是將整條燦爛銀河都鋪陳在了心魔谷中,一時將周遭一切躁動都給沉淀了下來。
嚴爭鳴嗡嗡發(fā)熱的腦子冷靜了些,這才發(fā)現(xiàn)程潛的袖子已經被他抓爛了,幸好修士有護體真元,程潛本人比衣服要結實得多。
他微微有些尷尬地干咳了一聲:“我……那個……”
程潛接道:“你們劍修天生有病,點火就炸,我知道,你不用解釋了——快找出口要緊�!�
嚴爭鳴訕笑一聲,輕車熟路地將自己的神識壓入掌門印中,飛快地搜索起其中和心魔谷有關的一切。
可是掌門印中信息太龐雜了,歷代掌門的神識都在其中與他發(fā)出不安的共鳴,嚴爭鳴一時摸不著頭腦。
此時,蜀中山里,唐軫指揮著眾多鬼影呼嘯而下,那卞旭留下的禁術跟著陡然高漲,將水坑的三昧真火逼到了一邊。
這節(jié)骨眼上,韓淵的身體突然閃了閃,他畢竟是魔龍之身,離北冥君只差一步,哪怕李筠這個九連環(huán)也入了元神之境,做出的化石水能將他定住一時三刻也算相當不容易了。
藥水的作用在漸漸退卻。
若是此時解開石化,韓淵少不了被那禁術撐炸。
他終于不再糾結材質問題:“堅持不住了,李筠,再來一瓶!”
李筠絕望地吼道:“沒有啦!”
吼完,李筠欲哭無淚地閉上眼睛,心道:“親娘啊,大師兄你還趕得來嗎?”
隨著韓淵身上的石化開始退卻,那越發(fā)壓抑不住的禁術變本加厲地撕扯起他的身體,韓淵每一道鱗片間都冒出了血絲。
嚴爭鳴的神識正在掌門印中焦頭爛額,手上代表血誓的八卦盤突然閃了起來——血誓是扶搖同尚萬年簽的,主體卻是韓淵,韓淵自然沒本事破除血誓,這只能代表他快去見列祖列宗了。
嚴爭鳴冷汗都下來了,可掌門印只有歷代掌門神識能進來,他想叫程潛幫忙都不行。
就在這時,掌門印中被他附身過數次的童如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與以前不同,這一次嚴爭鳴有種錯覺,童如好像不是一段幻影或者記憶,而是看得見他的。
童如殘留在此間的神識對他招招手,嚴爭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只見童如穿過無數道門,無數浩渺如煙塵的神識,一言不發(fā)地將嚴爭鳴帶到了一道大門前,門上有一個清晰無比的紅印,正與吳長天帶來要挾他的除魔印如出一轍。
那門虛掩著,中間裂開了一條縫隙,心魔谷中源源不斷的魔氣正是從此處逃脫而出,童如停下腳步,對嚴爭鳴點點頭,隨即消失在了原地。
嚴爭鳴試探著伸出手,順著那裂縫輕輕一推。
這道門轟一聲開了。
他立刻將神識從掌門印中拉了出來,只見空中風云涌動,掌門印中露出的無數星子正被吸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不過片刻,那些星子便被滌蕩一空,一道黑洞洞的門出現(xiàn)在他與程潛面前。
嚴爭鳴大喜:“就是這里,走!”
兩人縱身闖入那大門中,同時,嚴爭鳴以掌門身份扯下扶搖山的封山令,整座扶搖山重現(xiàn)人間。
蜀中,韓淵徹底從石頭狀態(tài)中變回了血肉之軀,他感覺自己身上仿佛被無數根針釘在地上,無處不疼,疼得都麻木了,便不由得想道:“我好歹也是個元神修士,若是死了,元神也會魂歸故里么?”
扶搖山上正彌漫著一層說不出的魔氣,嚴爭鳴手上的血誓八卦盤閃得越發(fā)頻繁,兩人徑直飛過無數密林石階,人未至,一劍已經從空中劈下,唐軫住過的客房連同院子整個分崩離析,那院中好像雨后積水一樣,沉淀著厚厚一層凝滯不懂的黑云,院落中厚重的青石板轉被嚴爭鳴一劍削開,下面露出了一塊大石——昭陽城中外冷內熱的冰心火。
里面放了一具尸體,正是六郎,只見他胸口時亮時滅,像裝著一朵小小的火苗,唐軫竟將噬魂燈的真身藏在了六郎的尸體中!
蜀中,禁術被魔氣刺激,兇猛地沖破了水坑的火圈,火紅的羽毛飄散得四處都是,好像下了一場木棉花雨,四下里都是鬼影,魔龍的利爪摳入了地心,韓淵發(fā)現(xiàn)自己再沒法和自己吵嘴了,他那一個軀體中分開的兩個意識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合而為一。
扶搖山巔,霜刃中裹挾著風霜的劍氣直入冰心火中,“幽微”劍意自縫隙里灌入那大石內心,生生將它從一角破開了一個口,“六郎的尸體”見保護層被撬開,驚恐地抽動了一下,轉身化成一道黑風,便要逃出去。
“小潛讓開!”
嚴爭鳴的劍到了,已經入鞘的劍摧枯拉朽一般亮出藏鋒之刃。
一劍霜寒十四州,整個扶搖山都在為其震顫——
第108章
唐軫在半空一頓,成千上萬條鬼影跟著他僵住,他們臉上先是一片空白,隨即又齊齊浮現(xiàn)出了一絲微妙的疑惑。
一時間,唐軫心里眾多念頭好像大火消散后明滅在風中的火星,雜亂無章地此起彼伏著。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誰動了他的本體?
嚴爭鳴他們嗎?
可是他們到底是怎樣從北冥之海里逃脫出來的,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們沒有直接循著這些人的蹤跡追到蜀中,反而回到了扶搖山?
他們既然不能隨意在無限空間中自由來去,又是怎么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趕回去的?
誰將自己藏在冰心火的本體出賣給了他們?
電光石火間,唐軫滿心大惑不解,甚至來不及去氣急敗壞。
怎么可能呢?
他分明誰都不信任,更從未與這世間任何一個活物交過心,他孤身一人,握著無限鬼影的權柄……即便這樣,也做不到萬無一失么?
漫天的鬼影好像一群無知無覺的吊死鬼,紛紛愣怔在空中,他們身上繚繞的鬼氣與魔氣逐漸開始褪去,一個接一個地被不知名的清風洗干凈,在空中褪色成普通的魂魄,融化了。
像一排晨露,經歷一宿風塵,悄無聲息地回歸天地間,自由而潔凈地漂往下一個歸宿。
竟充滿了某種寧靜而雋永的意味。
游梁舉著嚴爭鳴已經沒了精氣神的元神之劍,近距離地看見了這一切,被此情此景震撼得無以復加。
唐軫的元神不斷從消散的鬼影中退出來,最后終于被迫合而為一,他強大的元神在失去本體后依然能茍延殘喘。
唐軫沒有逃——可能是太過震驚忘了,也可能是從未想到過,一時懵了。
“沒有道理……”唐軫喃喃道,“百萬怨魂的結果分明是應在我身上的,這不可能……注定的事,怎么可能會變呢?沒有道理……”
李筠最先反應過來,喝道:“你們還都愣著干什么?!”
水坑和游梁立刻反應過來——對了,此人可是鬼修一道的集大成者,天下再沒有第二個比他更精通魂魄功法的人了,一旦放虎歸山,沒準讓他緩個一兩年,又能用什么聞所未聞的手段卷土重來。
游梁手中劍一聲尖鳴,封住唐軫去路,李筠一把抽出腰間佩劍,連同水坑,三人同時沖了上去。
唐軫本體剛碎,又被不斷飛離而去的鬼影反噬,元神正是最脆弱的時候,一時間來不及躲閃,先后被兩道劍氣貫穿。
他僵硬地打了個挺,迎上了撲面而來的三昧之火。
在烈火中,唐軫依然迷茫的目光緩緩落到了水坑身上。
他死到臨頭的記憶像去而復返的潮水,沖過漫長的處心積慮,沖過更加漫長的、與噬魂燈你死我活的煉獄生涯,沖過上一次的生死與離別……
最后落在了一根羽毛上。
那羽毛在他心里輕輕撥動了一下,唐軫嘴唇微動,但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有的人一生非黑即白,所有途經過的亮色于他都如曇花一現(xiàn),飄然一瞬,開過就沒有了。
唐軫的瞳孔中放了一個水坑,破敗的元神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天道無常,機關怎能由得人算盡?
不知他在最后一刻想沒想明白這個道理。
李筠做夢一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手中劍竟也有一天會見血,還斬殺了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魔頭,他保持著無比驚奇的表情,認為自己從此可以卸甲歸田,回家將這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劍供起來了。
他正在找不著北,韓淵突然怒吼道:“要死了,這邊還沒完呢,都發(fā)什么愣,還不幫我一把!”
李筠被他一嗓子吼回了神,這才想起還有卞旭留下的爛攤子。
他屁滾尿流地御劍落地,見卞旭那獻祭之術居然并沒有被削弱多少,而方才被唐軫召喚而來的魔氣也沒有一點打算消散的意思。
水坑立刻掉頭,用火圈將獻祭禁術重新圍起來,讓強弩之末的韓淵稍微緩了口氣。
李筠不要錢一樣地摸出一把丹藥丟進了韓淵嘴里,不偏不倚地堵住他后面的話音,韓淵被他噎了個半死,有心想破口大罵,愣是沒有騰出嘴來。
短暫的休整與傷藥讓韓淵裂開的傷口開始緩緩愈合,可惜這些丹藥治標不治本,有時水坑一個沒守住,沖出來的獻祭之術又會給他留下一條口子。
直到這步田地,韓淵終于承認自己可能確實是造孽造多了,這一下又一下好比千刀萬剮,滋味別提多銷魂。
李筠一揮手,方才被唐軫打落在地的蟲子大軍們紛紛就地復活,蹦跶著替他探查四下地形,已經殘破的斬魔陣,還有卞旭為了獻祭布下的聚靈陣全都紛紛傳回了他眼里——獻祭成,聚靈陣已經沒用了。
游梁一個劍修,對陣法毫無建樹,皺眉道:“前輩,這不是辦法,就算把我們都耗成人干,我看那這獻祭之力也難以消減�!�
“師伯……”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李筠回頭一看,年大大整個人被壓在一堆石頭下,艱難地扒拉出一條縫隙,露出個頭:“我……我我……”
李筠十分發(fā)愁地將他挖了出來,感覺以后年大大少不了被他師父修理。
“咳咳咳,”年大大灰頭土臉地爬出來,“我知道……此地離明明谷不遠,明明谷后連著一片荒山,后面崖深千丈,步步幽險,沒有人的�!�
李筠奇道:“你怎么知道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