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嘖嘖嘖,這懷家也真是落寞了,幾年前嫁名滿京城大姑娘懷明玉的時候,那叫一個十里紅妝,如今……這排場可太小家子氣了�!�
“畢竟是一個繼室,哪需要那么多排場?懷家再落寞,家底還是有的,無非就是不重視這個從鄉(xiāng)下長大的女兒。”
“更唏噓的,是這新郎官都不回京,凄凄慘慘地嫁過去�!�
“哪像娶懷家大姑娘明玉的時候,那叫一個排場,十里紅妝。薛將軍還用軍功求得圣上給自家娘子撐腰,用宮里的人布置的,來往的都是王侯將相,車馬輻輳,連攔門給的都全是銀票,一個小童拿的都足夠中人在東京吃一個月的,嘖嘖�!�
這些話著實是奚落人,更何況是意玉這種才及笄的女子。
但意玉卻平靜得很,甚至完全不受影響,真如同個悶葫蘆一般。
她做姑娘的時候就習(xí)慣這種冷落了。
無妨,她對薛洺沒有期待,反而只有因年少恩情而來的感激。
她能理解薛洺的憤懣與不滿,對婚事的抗拒——
她知自己位卑人賤,自己都唾棄自己,更別說那么高高在上的薛洺,薛大將軍了。
娶她,委屈了他。
第2章
薛家的冷待
明玉都做不到,更別說她……
本該好歡喜的洞房花燭,意玉卻獨自空等了一夜。
意玉平靜地卸了頭冠嫁衣。
對于冷待,她早早習(xí)慣了,也預(yù)料到了,不會心痛的。
心痛這種東西于她,太虛。
后,她把燒得半截的燭火給重新燃上,把汝窯瓷整齊撥開,待桌子干凈平整了,便把麻煩丫鬟事先準(zhǔn)備好的筆墨紙硯皆放在茶桌上。
意玉落筆——
薛將軍安。
給薛洺的。
寫給薛洺,不是憤懣,不是怨恨。
而是因為,意玉在懷家的一個月,聽幾個監(jiān)視她的小丫頭說起薛洺在戰(zhàn)場的諸事。
無非是“咱們姑爺太英勇神武,百戰(zhàn)百勝,沒日沒夜地廝殺,就算打得敵人節(jié)節(jié)敗退,朝廷下詔也早早完成,可仍舊單槍匹馬去追著敵人砍”。
但意玉聽著聽著,卻獨品出些不對勁來。
薛洺這搏命的程度,這勁頭,這久久不回的舉動……
她雖膽怯,卻因日子緊迫,是最會察言觀色的。
薛洺怕是因亡妻逝世,心痛如絞,才沒日沒夜地廝殺。
他想找個發(fā)泄口。
以她對薛洺重情重義性子的勘察,薛洺多半想死在戰(zhàn)場上。
薛洺自小被三叔父鞠養(yǎng),同父母不親,同妹妹也生疏。唯一的知心人,也就只有明玉和一對兒女。
如今愛妻明玉走了,還把兒女寄養(yǎng)……
所以才放任意玉這種微賤的人嫁進(jìn)薛府,就當(dāng)嫁給一個牌位。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般肆意驕傲的人,會在有長姐那樣的珠玉在前時,娶她這種低微到骨子的蠢材。
意玉有些難堪。
無妨,她不怨的。
薛洺救了她一命,意玉便不想讓他死。
誰對她好,她對誰好,僅此而已。
意玉自閉的小世界其實非常單純。
她得做點什么。
原先在懷家被監(jiān)視著,寫不了書信,如今新婚夜便可以了。
她的小楷已然成書,赍書傳沙場,給貼身丫頭和桃代為傳之,并囑咐一定要瞧,有關(guān)姐姐的。
有關(guān)姐姐的,他就一定會瞧。
信里的言辭簡練一下。
是告訴薛洺:將軍若不歸來,她這個做后母的,便不知道如何對待一對兒女了。
希望他安全歸來。
意玉壓下自己衣袖下顫抖的手。
這是她第一次做這么大膽威脅的舉動。
薛將軍,您是個好人,您別走。
*
次日敬茶。
貼身丫頭和桃,是原先明玉的陪嫁丫頭,了解薛府的各個人物,上個月?lián)芙o她了。
和桃不免憂心:“昨夜姑爺沒來,他們本就對姑娘你不滿,怕是得借題發(fā)揮,姑娘盡量捂住耳朵�!�
意玉低頭:“總要來的,餓不死就行,我習(xí)慣了,不怕什么人言的�!�
薛府宏大,本應(yīng)布局嚴(yán)整。
意玉從抄手游廊一路過去,卻發(fā)覺府里遍地都是梅花,簡直是被梅花籠罩的府邸。
梅朵般般,雪峰直削。
已然冬日。
意玉不免記起自己自小居住的杭州那,最負(fù)盛名的梅林——玉照堂。
東京呢,據(jù)說最好的梅林隸屬如今的薛府。
她沒有多想。
所謂禮多人不怪,基本上屋子里人才全,她便掐著點到了。
自然聽到薛府一大家子對她的審議。
甚至因為她身份低性子軟,毫無避諱。
有幾個聲音大的,毫不避諱地說:
“洺哥兒這娶婦,還有兩幅面孔,當(dāng)初和明玉新婚時,那叫一個蜜里調(diào)油,和個毛頭小子一樣就去了洞房�!�
“是啊,自洺哥成熟,咱哪見過洺哥兒這樣過?小夫妻倆伉儷情深,蜜里調(diào)油,次日連請安都要給明玉免了,可真是讓人酸倒牙。”
“如今這意玉嫁進(jìn)來,不就成笑話了?”
意玉只是恭順朝著屋內(nèi)走進(jìn),甚至當(dāng)作沒聽見一般。
無妨,這確實是實話,姐姐姐夫恩愛,她知道。
薛家有三房。
至于為何薛洺的父母位列第二,卻是家主——
那是因為大房是庶子。
整個薛家足足有十幾口人,今三房一家皆未出場,只有大房與二房。
大房二房中,沒參與進(jìn)這場對意玉的圍剿的只有三人:
第一個是正坐的老太太,管家權(quán)她老了費不了心神,但卻是薛家最權(quán)威的人。
一身檀色錦緞綿衣,看著不打眼,但手腕上卻總是戴著一串很新的珍珠,不是頂好的那種,但也值錢。
珍珠在這個時代是硬通貨,很適合當(dāng)鋪交易補貼家用。
她戴的款式不牢靠,很容易被孩子擄走的那種,比如她懷里抱著的大房家孫子就給拿走了一串,老太太瞥了一眼,竟全當(dāng)看不見。
眉目祥和,不參與圍剿,只是靜觀其變,抱著庶子大房家的孫子親了又親,卻對其他房的孩子不是很親。
第二個在祖母左側(cè),挨得很近,是獨自算賬本的大堂嫂,也是大房兒子的媳婦。
菊花夾裙、對襟素緞棉襖,頭有菊花紋細(xì)釵。
雖通身樸實入藥的菊花,卻全以金飾。
也是目前把控著掌家權(quán)的人,看著精明聰敏,但又略清高刻薄。
第三個做得離老太太很遠(yuǎn),一個鶴立雞群的鮮明女子,看那抹妃紅色,不用猜就知道是意玉的小姑子。
張揚的妃紅色石榴花字夾衣,干凈利落的貉袖,頭上有精巧珍貴的金球簪。
薛洺唯一的親生妹子,仿佛和薛洺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同樣的冷漠,不參與任何口角紛爭,極有自己的個性。
諷著諷著,大家的真實意圖便出現(xiàn)了。
大伯父打壓意玉,也就是打壓意玉的公婆:“都是一家人,就直說了,如今娶了個這樣的新婦,沒什么能力還從鄉(xiāng)下生大,實在是令人……”
公婆被打壓得總算忍不住了,手腳氣直不安。
尤其是公公,心高氣傲,意玉的低微身份被指出來,簡直是踩到了他的心坎上。
欲反唇相譏時,卻被一直默默觀察著暗流涌動的老太太制止住,出言:“夠了,別讓人看了笑話。”
生生讓公婆受了這頓打壓。
意玉吁氣,踏進(jìn)門檻。
意玉一直低著頭,大家瞧不著她樣貌,也不好讓她抬頭。
接著敬茶,公婆并沒有過多刁難她。
只是公公抬起脖子,面色不虞,茶杯都沒碰她碰過的那一面,末了還對著她冷哼嗟嘆一聲。
這種人,配他兒子?
明玉也就罷了,可這位真是。
真是不應(yīng)該早年草率地和懷家約為婚姻,不該結(jié)交。早知道早給斷了了解了,看著就糟心。
婆母接過盞喝了茶,卻也沒和往常人家一般寒暄什么,只是冷漠地板著臉。
算是順利行完儀式步驟,但態(tài)度很明確。
獨獨不過是風(fēng)雨欲來。
敬茶過后,一直沉靜的老太太發(fā)話了:“你方才應(yīng)該聽見大家茶余飯后的話了,那些話確實鋒利,老婆子我在這給你說個體諒。”
意玉說不敢。
老太太話鋒一轉(zhuǎn),開了真實的目的:“但這話雖刺耳,可也不虛,你確實能力欠缺�!�
“這管家權(quán),原本是你母親和大堂嫂分著工管,你來了,你大堂嫂本該交由你,可……”
老太太假模假樣吁口氣,想做做姿態(tài)。
誰料就這么一個間隙,她想繼續(xù)說明意圖時,卻被方才一直隱忍不言的意玉婆母打斷。
婆母面色冷然,話語夾槍帶炮,卻只對著意玉,沒看一眼老太太。
老太太哽住片刻,后哼一聲,也不好打斷。
在外人眼中活脫脫一個惡婆婆的形象:“既然成了我兒婦,那自然是要學(xué)著管家的差事�!�
“薛府家大業(yè)大,你還是在杭州野大的,不懂大家族的規(guī)矩,要和薛洺那離世的媳婦一樣在東京生大,有體面,我也不擔(dān)憂這么多�!�
這話一出,在場人都聳肩癟嘴,不免諷刺低語。
老太太反而擰眉。
因為壞話說完,就要說好事了。
果然,婆母下一瞬說:“所以我也樂意煩擾一點,教教你這個媳婦�!�
她凌厲的眼神從意玉身上劃過,后掃過人群,來到大堂嫂身上,斂下神色,笑:
“侄媳婦還是多尋醫(yī)問藥,早日懷個孩子才是,著實不該為管家事費神�!�
是的,大堂嫂一直未有孕。
這么一說,大房和老太太反而不好把管家權(quán)搶來了。
但大堂嫂和老太太早早料到婆母會如此說話,于是,大堂嫂只是笑臉相迎,高拱回婆母道:“倒不如考察番?這個月園林翻修的事就要收尾了,看看意玉妹妹做得如何,馬上年節(jié)了,屆時咱們再下定論�!�
老太太這次也不做姿態(tài)了,立馬應(yīng)話:
“成,這個法子好�!�
婆母被堵話,也不好再說什么。
只能看了默默不做聲的意玉一眼,直嘆氣。
真是沒用的木頭。
散會。
意玉出門,總算是抬了頭,要轉(zhuǎn)身回去。
這不抬不要緊,一抬一轉(zhuǎn)身,身姿樣貌就都暴露在大眾面前。
尤其是今日敬茶,意玉穿得明媚了些,便更……
眾人不免倒吸涼氣。
這也太相……
場子好似躁動,但又驚愕得說不出話。
意玉只是本分地快步離開,大家想再仔細(xì)看明白,也卻看不清了。
*
事后。
公公提著袍子角,左摸摸右瞧瞧,看著躲開了自家夫人,就跑到大堂嫂這,夾著眉頭問:
“你怎么把園林給人瞧?”
他壓低聲音:
“印子錢不還得從這賬上挪問?我最近才瞧上了和蘭賣過來的異物惜寶,定金都付了……”
大堂嫂完全沒了方才恭順兒媳的模樣,挑眉,極為自信:
“放心,別說咱們家這幾位,就連懷家那個聰慧玲瓏的明玉都看不出異樣,更別說意玉這個鄉(xiāng)野丫頭了�!�
“我都算好了,園林這個月收不了尾的。”
“畢竟,薛洺如此嫌惡懷意玉,根本不可能在本月回來�!�
*
和桃是最體貼的丫頭,平時和意玉親若姐妹,私下兩個人也是共同做活,不會有丫鬟伺候小姐這一出,只有相互幫扶。
這時意玉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