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有些悵然,不知道為什么這輩子自己多出來這么幾朵桃花。
“馮姑娘�!壁w陽毅半晌才憋出來幾個字:“又來鎮(zhèn)上添置?”
“是,趁著趕集熱鬧。”馮玉貞實在沒什么能和他說的,彼此陌生的寡婦和木匠,除非雙方懷有不一般情愫,不然極難聊到一塊,恰在這時候走出來的崔凈空便正面撞破了。
高大健壯的男人如同鋼筋鐵骨一樣矗立在寡嫂面前,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女人則低頭扶著墻。
馮玉貞大概是從不知曉,因為崔凈空也故意沒和她提起過。她每每低著頭,會把原本裹在衣領(lǐng)間的細(xì)白脖頸大剌剌地袒露在居高臨下者的眼里,任由對方的視線不客氣地來回逡巡。
崔凈空面無表情盯著那個男人一會,兩本書被卷起握在他手里。他很自然地走到馮玉貞身旁喊了一聲,接著彬彬有禮地問道:“閣下是……?”
馮玉貞這會兒看見小叔子像是來了救星,眼睛都亮了,沒去細(xì)想莫名生出的一絲心虛:“這是錢永順的師哥,方才幫我嚇跑了惡犬。”
“我恰好路過的。”趙陽毅皺起眉,語氣有些冷硬,對這個冒然插入兩人中間,瞧著和馮玉貞差不多歲數(shù)的青年很沒有好感。
崔凈空不露聲色上下掃了他一眼,在臉上的疤痕那里停留片刻,復(fù)而拱手道:“多謝您出手搭救,不過時候不早了,我和嫂嫂還趕著回去,恕不奉陪,望您見諒�!�
馮玉貞趕忙動身,卻沒料到腳底憑空冒出一個石子,半身倒在一旁的小叔子身上。還好被青年及時摟住,才得以撐著對方的手站穩(wěn)。
“沒事吧?”他低頭詢問,好在馮玉貞著急,倒也沒體察什么不對勁。
而崔凈空就在這么一個她跌在自己身上,曖昧地半抱著寡嫂的當(dāng)口,向后扭過頭,朝對方露出一個笑意,臉上的神情不僅不顯得柔和,反而很怪誕。
明明唇角是彎的,黑沉沉的眼眸卻類似不通人性的獸類一樣直勾勾盯著他,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一股陰森森的戾氣迎面撲來。趙陽毅立刻感受到森冷的威脅,他下意識躬身握拳——一種防御的姿勢。
方才還在馮玉貞面前彬彬有禮的青年,現(xiàn)下卻笑著沖他做了個口型,才若無其事低下頭,不知道和身旁的矮個女子說了什么體己話。
“滾�!�
這哪里是什么小叔子,分明是個目的不純、想要把寡嫂骨頭都不剩吞下去的登徒子罷了。
*
幾日后的書院里,園里園外依舊隔著一道墻,兩個藥包依次丟過來,阿繕伸手接住,小心地放在懷里,提醒他:“下個月你多給我一包,這回的藥小姐喝著很有起效。”
對面那道清冷的聲音卻提出了新的要求:“三包,幫我查個人,鎮(zhèn)上錢永順的木匠師哥,臉上有疤。”
阿繕問:“為什么突然查一個木匠?”
對面沒有吱聲,阿繕接著問:“需要我殺了他嗎?”
這次崔凈空回的很快,他聲音很沉:“不,如果必要的話,我會自己來。”
上山
在院子里開墾一小片菜田的想法,馮玉貞前腳告知崔凈空,想得他的首肯,后腳這人就拎著鋤頭去干了。
那天心血來潮從鎮(zhèn)上買回一些葵菜和韭菜種子,葵菜滋味鮮美,于此地夏季甚是流行,枝葉繁茂、郁郁蔥蔥,種下一片夠吃好幾天。
崔凈空一天里總歸是在家里時候少,她沒法制止他不下手,所以打算自己白日多干些農(nóng)活,不想勞煩對方把讀書的功夫浪費在鋤地上。
她正彎腰勞作,起身不經(jīng)意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兒,人還沒走近,聲兒先一步到了。
“貞娘可是住這兒嗎?”
馮玉貞看清了是誰,瞬時十足的驚訝,先露出很欣喜的笑,她丟下鋤頭,使勁招了招手,喊到:“大姐!”
上回和大姐見面,還是她和崔澤剛成親的時候。
等人走到跟前,馮玉貞仔細(xì)打量,發(fā)覺她胖了許多,臉上泛著健康的光澤,看得出過得不錯,手里牽著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
馮家大姐在娘家時也是埋頭苦干的悶性子,由于頭胎,又是個閨女,被爹娘訓(xùn)斥得反倒比其他幾個姐妹更厲害。
說不準(zhǔn)她或許也會走馮玉貞上輩子的路,可大姐手腳麻利,早早就被指著去鎮(zhèn)上來回跑腿,也許是跟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見識多了,眼里也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十五歲那年,她被馮父以“飯放涼了”為借口一頓好打。
馮玉貞還記得那天晚上烏云蔽日,天氣很冷。大姐臉上還掛著彩,在被窩里抱著她,偷偷告訴她說姐姐對不住你,以后再顧不上你了,要學(xué)會照顧好自己。
第二天早上,大姐就趁著去鎮(zhèn)上買布的機(jī)會逃走了,再也沒回來。生動的前車之鑒擺在這兒,馮父馮母才不準(zhǔn)馮玉貞多摻和外面的事。
很久很久都沒有消息,直到崔澤和她成親后的十天后,大姐風(fēng)塵仆仆趕到,原來她嫁給了一個外地的賣貨郎——隔著好幾座山頭,來一趟十分不易。
記憶里窄瘦的臉變得渾圓,大姐性格開朗不少,她身后跟著的孩子也不懼生,咬著大拇指看她,大姐笑呵呵讓他叫三姨。
“三姨�!�
“誒,誒�!瘪T玉貞也笑,摸摸他的小腦袋。
她是四個姐妹里最后一個出嫁的,連四妹都比她早半年,如今姐妹們聚少離多,再相遇自然欣喜異常,趕忙去屋里抓了幾個蜜棗給小孩吃。
“別吃壞了牙,自己去玩吧�!毙⊥馍妥约罕谋奶綐涞紫驴次浵伻チ�。
兩個人搬著板凳坐在瓦檐下,嘮些家常,大姐侃侃而談起來,說孩子也長大了,明年說不準(zhǔn)要帶去私塾讀書。
她如今和丈夫兩個人操持生意,都是勤勞肯干的人,如今條件不錯,光瞧著衣服料子就看得出來。
馮玉貞雙手支在膝蓋上,撐著腦袋靜靜聽她說,笑意溫和,跟小時候聽她講故事一樣,只這樣聽著就很知足。
大姐話音一頓,嘆一口氣:“貞娘,你怨我罷,實在離得遠(yuǎn),消息傳不過來,前幾天我男人回來才跟我說澤哥兒沒了,這實在……”
“誰都意料不到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馮玉貞垂眼,面上神情平和,大概是這兩個月發(fā)生了不少事,心里只隱秘痛了一下,濃厚的悲傷倒淺了很多。
再說就戳人痛處了,大姐于是另起話題:“你現(xiàn)在怎么住在這兒?我一路問過來,險些沒找到。”
“跟著小叔子住,老宅人太多,盛不下我�!�
大姐哦了一聲:“那是不太方便吧?人家小兩口有娃了嗎?怎么沒看見人?”
馮玉貞摸了摸臉,如實道:“他尚未婚配,去年中的秀才,在附近書院里念書�!�
“誒喲,可了不得,歲數(shù)還不大呢吧�!�
莫名又拐在小叔子身上,馮玉貞有種欲蓋彌彰的別扭,好在大姐很快話頭一轉(zhuǎn),有些納悶地說:“我昨天以為你還住山里,打開門才看見是兩個面生男人�!�
馮玉貞心頭一緊,她立刻追問:“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奇了怪了,他們說是你不要這個房子了,他們才住進(jìn)來�!�
那個木屋是她和丈夫一磚一瓦親手蓋成,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她眷戀的歸所,竟然被人不知不覺間占了!
不僅如此,那兩個人竟然還憑空捏造事實,馮玉貞不受控,情緒激動了些,嗓音都拔高了:“大姐,那是我和澤哥兒兩個人的家,我不可能會撂了它!”
她自從知道這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本來要留大姐吃飯,可對方趕著帶孩子回去,臨走前將手腕上的銀鐲子褪下來給她。
“三妹,你自小命苦,當(dāng)年我顧不上,現(xiàn)在我日子好過了,這個鐲子我戴了一年多,新的你肯定不愿意要,這個半舊不新,你要是嫌棄拿去融了也成。天高路遠(yuǎn),姐姐幫不了你多少,收下吧。”
馮玉貞鼻尖泛酸,她和大姐抬手抱了抱,輕輕揮揮手,人間見的面就又少了一次。等人走后,馮玉貞把鐲子收起來,山里的事梗在心頭,坐立難安,決定這兩天就去上面一趟。之后猶豫一會兒,還是決定先不跟崔凈空說了。
這次長了記性,當(dāng)天她為了避免露餡被敏銳的小叔子看出來,很快便回屋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崔凈空一走便立馬上山,卯足勁兒趕路,一下沒歇。
煙囪升騰起白煙,門向內(nèi)大敞著,馮玉貞本想謹(jǐn)慎地躲在一旁觀望,往里一瞟,里面兩個男人正大剌剌岔著腿歇息。
馮玉貞狠提了一口氣,怎么也沒想到居然是兩個熟人,他們上輩子在崔氏老宅可沒少使喚過她。
于是徑直走進(jìn)去,環(huán)顧四周,屋里亂糟糟地跟遭了賊似的,床上皺巴巴地自不必說,衣柜也敞著亂翻了一通,地上兵荒馬亂地踩出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泥印,堪稱面目全非。
見有人突然闖入,仔細(xì)一瞧,原來是房子的原主找上門了,其中一個訕訕對她道:“我說是誰呢?侄媳你不是現(xiàn)在住村西嗎,怎么突然回來了?”
兩人穩(wěn)穩(wěn)坐著,全然沒有要道歉或者解釋的意思,馮玉貞氣地止不住手發(fā)抖,她強(qiáng)壓怒氣問道:“四叔、堂哥,你們要住山里,也不同我說一聲?”
皮膚黝黑,瞧著相對年輕的堂哥眼睛轱轆一轉(zhuǎn),抓了抓頭發(fā):“這幾天挖筍捉山雞,上下山累得慌,暫時歇這兒。弟妹不計較吧?我們正好明天就走了!”
另一個面容干癟好似黃瓜的崔四叔就很不客氣了:“咋了,你這地界還不準(zhǔn)呆了?崔澤就是在咱家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住你兩天都不行?破講究!”
崔澤生前極為愛惜,掛在墻上的弓也被取下來,胡亂丟擲于地。馮玉貞彎腰撿起,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隱隱開裂痕,可不像是只住了三四天的樣子。
看到亡夫遺物被毀成這樣,怒火和心痛一同在胸腔里灼燒,她反而冷靜下來:“你們都是長輩,我人微言輕管不了,不如明日交由大伯母評評理!”
一個人自然硬掰不過兩個漢子,干脆撂下話扭身就走,身后兩個人大概也覺得一個寡婦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悻悻回了幾句,也沒怎么攔她。
當(dāng)天晚上,馮玉貞同崔凈空老老實實說清來龍去脈,預(yù)感此事大抵不會善罷甘休,崔四叔不是什么善茬,到時候萬一鬧大了,只小叔子還被蒙在鼓里。
崔凈空把手里的書卷放下,眼眸幽深:“今日上山一事,嫂嫂為何昨日沒同我說?”
難不成我什么事都要和你說嗎?何況你又忙著念書,怎么好打擾?又或許是對于那個木屋特殊的情感,馮玉貞搪塞過去:“我今天不過是先去看看。”
青年慢條斯理撣了撣衣擺:“嫂嫂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就是不愿我跟著你過去罷了。”
話里話外透露出一股嘲諷的意味:“自己被欺負(fù)能忍則忍,一想到那幢房子倒魂不守舍了。房子是死物,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今天碰見的是流竄山野里的窮兇極惡之徒,還能全頭全尾回來嗎?”
馮玉貞無言以對,被教訓(xùn)地拱肩縮背,她確實一時情急,崔凈空卻再沒有看她,方才外露的情緒忽地一下全收了回去。
他側(cè)臉的棱角驀地冷硬起來,淡淡道:“我明白了,嫂嫂既然沒有讓我插手的意思,那我聽話就是。”
崔凈空心里冷笑,打定主意要讓她碰個釘子,最好被扎地刺破皮膚流出血,知道疼了,乖乖呆在他身邊任他庇護(hù)最好。
心里盤算得很好,他下午同夫子說要早歸,因為近期告假頻繁挨了兩板子,將這個月的旬假預(yù)支一天,徑直往老宅走,等他趕到本家時,里面氣勢已經(jīng)劍拔弩張,鬧得不可開交。
他的到來甚至沒有引起注意。
馮玉貞的聲音已經(jīng)隱隱有些啞了:“是!澤哥兒是欠老宅的,可原先村里的房子已經(jīng)全抵出去,地也給你們了,山上的房子是我和澤哥兒蓋的,和你們沒任何關(guān)系!”
崔三郎死后,作為老宅各方對撫養(yǎng)崔澤作出的“妥協(xié)”,老宅自動把崔三郎的地和房子一并收回。于是崔澤長大后沒地沒房,這也是他去當(dāng)獵戶的原因之一。
劉桂蘭夾在中間數(shù)落,顯然站在馮玉貞這邊:“四弟,你們?nèi)ブ耙膊桓懩锿�,亂翻人家東西,能怨小輩和你生氣嗎?”
崔凈空進(jìn)門,一眼就瞧見馮玉貞漲紅的臉,發(fā)干的嘴唇幾乎都要磨起皮了,卻仍舊十分堅持。
單薄的身體支著桌子,幾乎寸步不讓,同一貫以來的懦弱大相徑庭:“該給的都給了,澤哥和我也從沒有說什么,可山上的房子卻不該也稀里糊涂的這么過去!”
崔家堂哥被戳破了心思,沒好氣地抱怨:“說得好聽,連歇腳都不給我們!”
“難不成一家人就能隨便糟蹋嗎?”
對面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吭一聲的崔四叔卻突然破口大罵:“臭娘們說什么呢?族譜都沒上,少他娘的摻和我們崔家的事!”
馮玉貞面色刷地便白了:“什么叫沒上族譜?我和澤哥兒是正經(jīng)成過親的。”
她受不了有人推翻這唯一的一點甜頭:“我爹收了他的聘禮,我們擺了兩桌酒席,我是澤哥兒明媒正娶進(jìn)門的!”
崔四叔立刻動身把族譜找出來,啪地一聲甩桌上。馮玉貞手忙腳亂地翻開,她又不識字,四周瞧了瞧,看誰都覺得可能會騙她,轉(zhuǎn)過頭停住,這才發(fā)現(xiàn)崔凈空來了。
崔凈空從她手里接過族譜,打開到最后兩頁,崔三郎名字之下兩個分支,崔澤和崔凈空確實都只有一個名字孤零零擺在那兒。
他朝眼神希冀的寡嫂搖了搖頭,吐露的言語卻殘忍的宛如一把利劍:“上面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
馮玉貞聞言如糟了雷劈般怔在原地,俄而渾身都蕩了一下,崔凈空搶前抵住她后背,這才沒有叫人摔地上。
族譜
這算什么?在這本族譜面前,馮玉貞方才的據(jù)理力爭,連帶著上輩子所有的茍延殘喘都如一記重拳砸在臉上。
眾目睽睽之下,她像是最可笑的跳梁小丑,無地自容。
看著馮玉貞臉上猶如涂了蠟一般難看,劉桂蘭立刻兩臂一揮打圓場,無外乎“肯定是成親那幾天忙忘了,族譜多陳舊的玩意,沒人仔細(xì)看”之類和稀泥的說辭。
臨近黃昏,老宅同村西相距不近,連夜趕不回去,再加上這樁事尚未有個定論,明日估計還要鬧騰一場。
以防晚上再碰面生出事端,劉桂蘭將跟火藥桶似的兩撥人分開,崔四叔他們自然還在老宅住,只能委屈馮玉貞和崔凈空兩個人到不遠(yuǎn)的族祠里湊活一晚上。
走出老宅,半輪太陽已經(jīng)被遠(yuǎn)處蒼翠的山體吞噬,負(fù)隅頑抗的霞光映紅半邊天際。
依舊晃眼的日光將馮玉貞射得眼睛酸疼,雙腿如同灌鉛一般,走在她前面的崔凈空回頭,只見寡嫂垂頭立在原地。
于是走回去,背對她蹲下,片刻之后,溫軟的女體安靜依附上來。寡嫂兩條細(xì)胳膊環(huán)住青年的脖子,小腿在寬松的褲管里來回蕩,她默默把頭埋在青年肩膀上,一聲不吭。
崔凈空的手架起她的腿,起身和走路都很穩(wěn),他放緩了腳步,像是背著一個需要輕拿輕放的瓷瓶,肩膀的布料很快便被濡濕了。
單手拖著背上的人,推開族祠大門,走進(jìn)幾個月前馮玉貞睡過幾晚的偏房,背后的人卻仍不不松手。
崔凈空聲音溫和,幾乎是在哄她:“我先轉(zhuǎn)過身。”
馮玉貞才松手坐在床上,眼瞼悶紅了一大片。崔凈空跟著坐在床邊,摟住對方的腰肢和小腿,展臂一把將人攬進(jìn)懷里。
馮玉貞雙手揪著他胸口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抱住遞過來的浮木,緊緊攀著崔凈空,她這樣并非是對小叔子有什么別的情愫,如果身邊陪她的人是劉桂蘭,她估計也會如此。
她就這么藏在崔凈空的懷里啜泣,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嗚咽聲,看不見她的臉。
他的胸口溫?zé)�,分不清是眼淚還是其他因素。崔凈空只想象一下,便為她痛苦的神態(tài)而止不住心神蕩漾。
夏季將至,衣衫愈來愈少,卻挨得這樣近,這樣親密。他奇怪,分明身上是一點不疼的,可就是想碰她,這種想法已經(jīng)剝離了最初的企圖,逐漸變得不辨真相起來。
只要瞧一眼她為那個早死的親哥細(xì)細(xì)哭啼兩聲,紅著眼睛跟貓叫似的,疼痛消減下去,心里反而癢得厲害,念想壓不下去,和理智互相僵持,誰也勝不過誰。
不成,還是想碰。
良久,他的手慢慢貼在寡嫂背上,極為生疏地輕輕拍了兩下,懷里人脊背上的肋條都能粗略地摸得出來,很惹人憐愛地在掌下顫動,崔凈空順勢把下巴擱在她頭上,不自覺抱地更緊。
那根蹩腳的木簪還插在她發(fā)髻上,硌得慌,崔凈空把它抽出來,隨手丟在床上,看都不看一眼。
等人勉強(qiáng)安撫下來,門外傳來敲門聲,崔凈空抽身出去,劉桂蘭很局促地站在外面,急忙問道:“貞娘怎么樣了?不行不行,我進(jìn)去跟她說兩句!”
崔凈空向旁邊一站,不動聲色攔下:“嫂嫂疲乏睡下了,有什么話不妨由我轉(zhuǎn)達(dá)�!�
兩人往外走了走,不欲吵醒馮玉貞。
劉桂蘭兩手搓來搓去,難以啟齒道:“剛才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老臉說明白,澤哥兒怎么會忘了寫貞娘的名字?小兩口蜜里調(diào)油似的,這事不怪他。”
原來當(dāng)年崔三郎死后丟下兩個孩子,老宅本來一個都不想收,可礙于情理,還是答應(yīng)把大一點的崔澤接過去。
崔凈空則被以“晦氣”“克死親爹”的理由拒之門外,還好靈撫寺里的和尚下山把他帶回廟里,指不定崔凈空早要被餓死在家里了。
可崔澤寄人籬下的日子同樣算不上好過,老宅強(qiáng)行把本該歸屬他的房地霸占了,十六歲早早出來謀生,定期上交所掙不多的銀錢,后來便想索性主動從族譜除名,自此同老宅再無瓜葛。
然而本朝嚴(yán)查戶籍人口,想要另立門戶,必須拿著證明身份的牙牌去官府登記,額外還要再納一筆錢,否則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按律處置。老宅里所有人的牙牌都被攥在崔大伯手里,他去要,對方不給,除非湊夠五兩銀子來抵。
若要官府補(bǔ)辦,其一程序繁多,府道里沒有關(guān)系幾年都很難活絡(luò)下來;其二要至少兩位證明其身份的親屬牙牌,湊不齊全。
這五兩無異于一個天文數(shù)字,崔澤只得求到劉桂蘭那里,劉桂蘭懂他這些年的苦,可當(dāng)時族里老一輩剛走,她初掌家,很多事都手生,找個底朝天也不知道她男人到底把崔澤那塊藏哪兒了,連床底下都掃過,崔大伯死活就是不說。
無奈,崔澤慢慢攢錢,還暫時不能和他們撕破臉皮。他既然早晚要脫離崔家,自然不會再多此一舉,添上馮玉貞的名字。
看今天的情形,顯然崔澤對此有所隱瞞——畢竟是一個歲數(shù)不小的貧苦獵戶,再負(fù)債累累,更不可能討上媳婦了,或許他想著以后合適的時機(jī)再跟馮玉貞坦白,但怨誰呢?只這么短短半年不到,就英年早逝了。
“和貞娘成親的時候,他省吃儉用已經(jīng)還了一半多,眼看著馬上就……剛剛我故意不說,澤哥兒埋在祖墳里,怕讓你四叔那種渾人知道他想除名,指不定今晚就刨墳去。”
“崔家人心不齊……”劉桂蘭長吁一聲,面容一下蒼老許多:“是我對不住他們小兩口,沒臉見人,空哥兒替我去跟她說說吧,至少叫她心里好受些。”
她抬腳要走,卻意外瞅見崔凈空的神情竟然有些陰森,再要去看,青年已恢復(fù)了平常的淡然。崔凈空再進(jìn)去,馮玉貞側(cè)躺在床上,兩眼不錯開地盯著一處,眼神是木的,一只手里捏著那個被他丟開的木簪子,好像就要這樣睜眼到天明。
他把身后的被子扯出來,蓋在她身上,卻顯得人更瘦小,他聽見馮玉貞喃喃:“為什么不往上寫我呢?”
是真的忘了,還是也覺得沒必要?抑或是覺得她不夠體面,帶不出手?
她很努力不要猜忌亡夫,卻不可避免心折下去,猶如白雪下的一點污泥,又或是端著的碗突然迸裂,捧著暖手的溫水霎時間變得滾燙,燙得她全身都裂開了幾條縫。
縱使日復(fù)一日地遭受折磨,可和崔澤那段時光支著她,苦的時候還能回甘,于是能夠再堅持下去�?扇缃袼ㄒ坏奶且膊淮_定是不是摻進(jìn)了毒,只想到有這個可能,她就覺得天昏地暗,天地之間再沒有一處地界可供她容身。
已死之人的事,總不能追到地府里問,沒有誰能回答她。
崔凈空拖著椅子坐在她面前,從她手里將木簪子拿出來,道:“也許……他是覺得時機(jī)未到�!�
“是了,怪我肚子不爭氣,”她似乎總算尋到一絲指望,語速都快了:“倘若我能懷上孩子,澤哥兒肯定要給我添上的�!�
有意不去細(xì)想,越刻意破綻越多,她不受控回溯起紅綢遍布的廳堂,高堂兩側(cè)崔大伯和大伯母分別落座,崔澤牽著她走近,那本夢魘似的族譜就攤在桌上,泛黃的紙張四四方方地擺在那兒。
這回哪怕是騙也騙不過去了。村里哪有那么大的規(guī)矩,必須有孕才能上族譜,又不是什么高門貴戶。鄉(xiāng)野淳樸,懷不上就懷不上,從親戚家里抱一個養(yǎng),并不是多稀罕的事。
丈夫只是不想給她寫罷了,從沒有不能的道理。
馮玉貞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現(xiàn)在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躺在崔家族祠里,不顯得可笑嗎?
神情頹然,手喪氣地垂在床邊,另有一只手突然伸過來,輕輕觸碰到她的指腹,馮玉貞輕輕晃了晃,卻沒有移開。
崔凈空先是虛虛一點,然后五指緩緩打開、穿過她的指縫,馮玉貞的眼睫顫了顫,最后縱容他強(qiáng)硬地合上,兩人于是十指交叉。
大概是今天夜里她太冷了,馮玉貞想,所以才有點貪戀對方遞過來的這點溫暖。
她聽見青年說:“睡吧。”
后面一句話便好似在春風(fēng)里被吹落枝頭的花,更像是她半夢半醒間耳邊的幻聽:“我會永遠(yuǎn)在你身后�!�
*
第二天大清早,老宅就鬧哄哄地吵翻了天,不僅昨日沒趕回來的崔大伯在,就連隔著半個村子的禿頂村長都被人請過來了,坐在主座上耷拉著眼皮。鄉(xiāng)親鄰里聽說這兒有一腦門官司看,可勁兒湊熱鬧伸腦袋,老宅門口圍了不少人。
崔大伯頭上一頂鹿皮帽,他五官也算周正,可臉頰卻跟被人用刀削下去兩塊一樣凹陷下去,眼底青黑,一副精氣虧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