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話音未落,卻發(fā)現(xiàn)了異常,原來不知何時起,人都跑到前院去了,熙熙攘攘亂成一鍋粥。
許多人都鬧喊著找人,馮玉貞豎起耳朵停,只聽見好像是張柱不見蹤影了,簡直是天賜良機,恰好沒人顧得上他們。
兩個人遂加快腳步從小路偷偷溜出去。青年略微單薄卻挺拔的背影領在身前,右手被他大掌緊緊攥在手心,馮玉貞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害怕被人撞見還是其他什么原因。
那匹黑馬就系在不遠處,兩人輕車熟路共騎上去,快馬加鞭,一路奔馳回到村西。
之前尚沒有意識到,馮玉貞再回到磚房,心里漫上一陣安然,慶幸自己劫后余生。
她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怎么進食,崔凈空也好不到哪兒去,嘴唇干得發(fā)白。兩個人坐下抿了一口水,就著咸菜吃了兩個饅頭下肚,粗粗墊飽肚子。
馮玉貞臉面緊繃,臉上又是淚又是粉,舀水凈面,白白凈凈的臉盤才露出來。
原先她處在焦灼的心緒里,忽略了身上傳來的疼痛,死里逃生逐漸平靜下來,那些傷口便隱隱作痛,不容忽視了。
碎瓷片尖銳,她那時候捏地太緊,戳進了肉里,不小心扎破了掌心;兩只腕子都圍著三四圈淤青,摩擦厲害的地方還蹭破了皮,這是捆綁手腳后留下的痕跡。
崔凈空瞧見她掌心滲出點點血珠,他視線凝在上面片刻才轉來,讓她只安安生生坐下。
將先前那瓶藥膏從廂房里拿出來,兩人面對面坐著,崔凈空把寡嫂的左手腕執(zhí)起,指尖順著繩痕緩緩為她敷藥。
馮玉貞還是很不自在,順勢想抽回,崔凈空掀起眼皮淡淡一瞥,略帶強勢地握著不放,口中問道:“今天的事,嫂嫂要和我說一說嗎?”
這半年以來,她的大多數難堪都已被小叔子目睹,馮玉貞也什么忸怩的必要,只是不免嗓子發(fā)苦:“我弟弟馮兆馬上要成親了,缺錢,我爹娘就想把我賣給一個老鰥夫�!�
崔凈空安靜聽著,半晌后問:“恨他們嗎?”
馮玉貞沒有出聲。
說不恨是假的。要她如何不恨呢?她甚至跪在地上如此卑微地懇求,求娘放她一條生路。這樣吃人的爹娘,為了兒子,好像要把她最后一滴血吸光才肯罷休。
神思飛走片刻,俄而被溫熱、濕潤的觸感拽回,馮玉貞回過神,卻見崔凈空垂下頭,高挺的鼻尖蹭在她的手上,兩片薄唇在她手心傷口處輕輕一貼,發(fā)出極細微的聲音,滲出的血珠便如胭脂一樣把唇瓣暈染上艷色。
馮玉貞腦門突突的跳,被他猶如鐵鉗般的手攥著,掙脫不開,只覺得一陣酥麻感從那一小片皮膚迅速一路躥上脊梁骨。
她忽然覺得十分燥熱,自白玉似的耳尖到脖頸,倏忽間便令人憐愛地全漲紅了。
被親吻的那只手禁不住蜷縮了一下,指尖不經意間蹭到了他的脖頸——
崔凈空身形一滯,喉結暗暗滾動了兩下,他抬起頭,素來冷淡的玉面上卻燒灼著不易察覺的癡迷,他嗓音微�。骸吧┥�,只要你開口,什么事我都愿意為你做�!�
像是暗中互通了什么禁忌的秘密,心底猶如夏日暴曬的石子一樣滾燙,手臂顫顫,她卻沒有再收回去,只把臉偏到一旁,任由他再次低頭,這回把唇印在她淤青破皮的手腕繩痕上,蜿蜒一片潮濕。
馮玉貞聽見自己對他說:“畢竟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不要危及他們性命�!�
崔凈空為她敷好了手心、手腕的藥,甚至連腳腕他都有意——當然被馮玉貞拒絕了。
她意識到什么不對勁,大抵是天氣太熱,腦子不清明,兩只手臂都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崔凈空走之前讓她把門窗關好,等他回來,馮玉貞心如亂麻,不敢看他,只提醒一句:“馮兆養(yǎng)著一條很兇的大黑狗,只聽他的話,見誰咬誰,你小心些�!贝迌艨胀裏o意間露怯的神情,嘴唇上的血跡已經被他舔干凈了,現(xiàn)在那張臉又恢復了清冷淡漠:“咬過你嗎?”
馮玉貞白著臉點點頭,何止是咬過,幾乎把她大腿內側那塊肉都要咬下來了。
“我知道了。”他應到。
*
說起來張柱也算倒霉,他尿急趕去茅廁,舒舒爽爽走出來卻被不知道哪兒來的人從后絞住了脖子,猶如鋼筋鐵臂一般死死卡住他,不到片刻他就腦袋一歪,失去了知覺。
倘若只是這樣倒也罷了,那人還極為歹毒地把他倒栽蔥塞進糞坑里,幸虧被人及時找到,不然他差點就要被屎尿溺死。
再醒過來一切都亂套了。
被過來吃酒的村人面露嫌棄,恨不得離他五丈遠,很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這場鬧�。盒吕晒俨恢獮楹螡M身屎尿,臭氣熏天;本該老老實實呆在房里的新娘子也不翼而飛了。
張柱醒來后幾乎把自己洗得快脫了三層皮,頭發(fā)還是惡臭難聞,恨不得一刀絞了。
他氣得鼻子都歪了,又給那四個轎夫多加了錢,氣勢洶洶地濕著頭發(fā)走到馮家來算賬。
馮父見張柱突然帶人走來,摸不清這是唱的哪門子戲,可是不久前收下的那二兩銀子仍然貼心窩的熱,于是十分殷切迎過去:
“好女婿,今兒大喜的日子怎么來我這兒了?——從哪兒來的味,怎么這么臭?”
張柱面目扭曲,他一把推倒馮父,朝他臉上啐了一口:“誰她娘是你女婿,你們兩個給老子打,剩下的人去把他家里把桌椅凳子,還有鍋碗瓢盆都給我砸了!”
“��!女婿你,誒呦!別打了,別打了!”他很快被掄倒在地,兩拳正中腦門,打得皮開肉綻,鼻下血流如注。
屋里的馮兆聽見響動,只見兩個大漢兇神惡煞走來,嚇得趕緊踢了一腳旁邊躺著的大黑狗,一人一狗遂拔腿往屋外跑去。
外面噼里啪啦一頓亂響,夾雜著越來越近的求饒和毆打聲。正在浣衣的馮母把濕著的手往衣服上一擦,出去打了一個照面,兩個壯漢把鼻青臉腫的馮父跟一條死狗似的拖著腿,一把推搡到院子里。
他嘴里還無意識嘟囔著:“都是那個死丫頭,該死的是她,別打我……”
馮母見狀一屁股坐地上,哭天喊地,那架勢好像要把全村人都喊過來。這招對那幾個雇來的壯漢不管用,他們可不怕這個,照樣進去摔桌子砸椅子。
張柱大搖大擺站在院子里,陰陽怪氣道:“你養(yǎng)的好閨女跟野男人跑了,還想讓我去找?你當初怎么騙我說她聽話任我教訓的?老子肉都沒吃到嘴里,你那閨女誰愛要誰要,把聘禮還回來!”
馮母一聽到張柱要退聘禮,心頭一驚,他們?yōu)榱私o兒子建新房花出去大半,馮兆花錢大手大腳,尤愛跑鎮(zhèn)上下館子,怕只剩不到半兩了。
屋里已然一片狼藉,再砸下去別說讓兒子成親,日子都要沒法過了。
馮母只得妥協(xié),去屋子里把剩下的銀錢取出來一并給他。不料,一打開抽屜,里面竟然空空如也,原來馮兆走之前,把那點錢全揣兜里,自己跑去山里躲著了!
驟然間天旋地轉,馮母全身無力,她捂著胸口癱倒在地,眼睜睜看著張柱領人把這個家徹底砸沒了。
*
馮兆往山上跑,大黑狗呼哧呼哧跟在身后,它今年也有七八歲了,或許是精力不濟,馮兆一扭頭就找不見它了。
他也沒當回事,老狗識路,晚上餓了自己就跑回家了。
他躺在樹杈上,兩手數著兜里的銅板,等著日頭西沉,天色慢慢暗下來,才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突地腳下滾來什么東西,猝不及防絆了一跤,踉蹌摔在地上。馮兆摸到那個絆倒他的東西,四面毛茸茸,甚至還是濕熱的。
他有些好奇,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劃亮,這才看清,原來手里捧著的是一個吐著舌頭、血跡斑斑,瞧著剛剛才被齊脖割下的狗頭!
大黑狗那雙睜大的狗眼直愣愣瞪著他,馮兆摸了一手血,登時高聲慘叫,下意識甩到一旁。
他汗毛聳立拼命跑下山,卻被從旁伸出的腿狠踢一腳,徑直向前滾了下去。
一連滾出去將近半里路才停下,馮兆撞得頭破血流,渾身劇痛,胳膊和腿都抬不起來,腦子里暈得跟漿糊似的。
一道瘦長的黑影走到他身旁,從懷里慢慢摸出一把匕首,月光下刀刃反射著森冷的光芒,把馮兆的魂嚇沒了一半。
“壯士饒命,壯士饒命�。∥椅野盐疑砩系腻X都給你,別殺我別殺我!”
馮兆嚇得褲襠都尿濕了,全身動彈不得,鼻涕眼淚縱橫在昨晚還十分神氣的臉上。
黑影不為所動,他在手里熟練挽了個劍花,接著展臂舉起,狠厲地插進他的左小腿上,貫穿血肉,霎時間扎了個對孔穿。
“啊——!”
馮兆的慘叫聲貫徹山林,驚起大片飛鳥。他滿頭是汗,雙眼一翻,在劇痛中昏死過去,左小腿上的血液泊泊流出。
血腥味被風卷向四方,即使沒有招來野狼,他大概率是要流血過多死在這兒的,但那又怎么樣呢?
崔凈空漠然地望著愈淌愈大的血泊,黑暗里幾雙碧瑩瑩的眼睛已經盯緊了這里,他反身離開。
當年馮兆把他軟弱的三姐推下山崖,想必到死都不知道,十年后會有一尊煞神為那條跛腳而倍感惋惜,叫他最后以命相抵。
斷絕關系
張柱率人把馮家打砸一空,馮母面色萎靡,氣若懸絲地坦白一分錢也沒有了,張柱恨得牙癢癢,實在沒什么可拿的,他干脆把馮家養(yǎng)的兩頭豬牽走了。
深夜躺倒,頭頂令人作嘔的惡臭威力不減,張柱使勁閉著眼睛,被熏得頭疼。
他咽不下這口氣,思及早上還假裝乖順,實際上跟野男人跑了的馮家三女兒,以及好似被扔水里,半點響聲沒有的二兩聘禮,很是不甘。
馮父遭受毒打的時候早就把馮玉貞的住處喊遍了,就在黔山村村西。
等到明天,再把她當眾綁回來,到時候還不是任他打罵作弄……他像是預見馮玉貞明日落在他手心里的哭求聲,面上浮現(xiàn)出猥瑣的笑意。
還沒等到他做完美夢,好像有一片削薄的尖銳冰錐拄了拄他的臉,模模糊糊睜開眼,卻見一個背光的人影站在床邊。
他猝爾警醒,后背發(fā)涼,哪兒是什么冰錐,抵在他臉上的分明是一把冰涼的匕首。
“好漢,好漢,咱有話好好說,”張柱聲音發(fā)抖:“錢都在進門西墻根第三塊磚底下埋著,大哥盡管拿,我今晚就是個瞎子�!�
見他睜開眼睛,那個修長的人影才動了動,浴血卷刃的刀尖擦過鼻溝,壓在他眼下,冷冷問道:
“今早哪只手碰的她?”
“��?”
她是誰?
生死存亡間,張柱腦子迅速轉動起來,這才意識到這人竟和馮玉貞掛鉤。
他一下全明白了,萬分悔恨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竅踩進馮家這攤爛泥里,嘴里央求道:“大哥,我也是叫馮家騙了,真不知道她是你的人!你和小娘子天生一對百年好合,我就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堂都沒來得及拜,不行我給你磕三個頭,成嗎?”
黑影半晌沒動,他把一些字眼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思忖這人說話還算動聽,于是把匕首從他臉上移下,還沒等張柱喘上氣,手指便傳來刺痛——
那柄匕首挪到他手上,黑影的聲音好似一道催命符:“左手還是右手?不說,兩只手都別要了�!�
“右右右手,大哥你放過我吧我就摸了摸她的手,真錯了別剁別剁,啊啊啊——”
他痛哭流涕,身體猛地往上一掙,黑影不為所動,易如反掌地扭住他的右手,冷鐵戳進掌心,跟切豆腐塊似的深深破開血肉,伴隨著張柱的鬼哭狼嚎,手極穩(wěn)地畫出一個血淋淋的十字。
崔凈空停下,張柱的血濺到了自己手上。
別人的血真臟啊,他厭棄地皺起眉,把淌在刀背上的血全數甩到地上。
駕輕就熟得在溪水邊將匕首滌蕩干凈,血絲飄散在水里,念珠大顯神威,此刻與手腕上的血肉黏連,概因殺意濃重,金鈴聲也于腦海中振響。
他突然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將一個欲圖劫他的盜匪摁水里淹死時,心底涌出的極致快感。這種快感只存在于殺戮之中,他曾經遍尋不獲,直到那個苦桔香氣靡靡的夜晚。
踩著一地的月光回去,屋里亮著半點微光,等待中憂心不已的馮玉貞地打開門,便見青年面色煞白,衣角袖口都沾著血跡。
馮玉貞心下一緊,她左右瞧他身上有沒有傷口,自責道:“可是傷到了?都怨我今天跟你說的那些胡話……”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她的肩膀驀地一沉,馮玉貞僵直呆住,對面的青年忽地低下頭,把腦袋垂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輕輕靠住,聲音悶悶:“頭疼�!�
崔凈空的頭發(fā)刺得她脖頸發(fā)癢,馮玉貞兩手揪住腿側的布料在指尖磋磨,干巴巴道:“我給你揉一揉罷?”
于是門便合上,兩人走進屋里,微弱的燈光靜靜亮到半夜。
*
馮家遭了大難——
村里的流言傳到馮玉貞耳朵里,已經是五天之后了。
馮父被那幾個壯漢揍得歪眼斜嘴,失去神志,癱在床上整日流哈喇子,全靠馮母為他端屎端尿。
至于小兒子馮兆,聽說是半夜在山里遇狼,撕下他一條腿和手臂,連嘴里的舌頭都被咬掉了。好在大難不死,被大清早撿柴的村人撞見送回馮家。
等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小兒子時隔一夜被抬進家門,馮母哇的一聲撲上去痛哭,一口氣沒提上來,昏了過去。
加之屋里被搶砸了一番,馮家連個完好的碗都沒有。幾天之前,馮父還炫耀自己兒子過兩個月要大擺流水席,把村里最富最俊的李家閨女風光娶回門,不過一夜間物是人非,不禁令人唏噓。
馮玉貞得知后沉默數日,她總反問自己,對娘家如此,是不是有些過猶不及?
綿軟的性格便是這樣,早養(yǎng)成了,扭轉不過來,稍有猶豫,妥協(xié)之意就占據上風。
退一步想,一家人總歸是血親,她明明知道崔凈空只要下手必然狠厲殘忍,卻默認了他前去。如今馮家沒有人亡,但家破肯定是名副其實的,不若就此止步吧。
可一想起昏暗的地窖,她切切的懇求,三人心知肚明,只為了那輕飄飄的幾兩錢,就要葬送她的性命,恨意便油然而生。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賠錢貨女兒,是個沒男人依靠的寡婦,就能理所應當被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踐嗎?
當天夜里,馮玉貞給溫書的小叔子端了一盞茶。他睡得太遲,總熬到半夜,她幫不上忙,聽說茶葉提神,價錢自然不低,還是咬咬牙給他稱了兩斤備著。
崔凈空把頭從書里抬起來,道一聲謝,馮玉貞下意識拍開他伸來端茶的手,語氣帶著點責備:“還燙呢。”
聽人輕笑一聲,她才反應過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不欲這么窘迫下去,馮玉貞趕快說起正事:“空哥兒,我明日回娘家一趟,我……我要跟他們徹底一刀兩斷。”自古以來,子女與父母斷絕往來,無疑都是不仁不義、有悖孝道的大不韙之舉,必然要受人指摘,背地里被戳脊梁骨,可見馮玉貞委實恨透了吃人的馮家才如此決絕。
她有些惴惴不安,等待著崔凈空的反應,可對方只輕描淡寫應下,接道:“我同嫂嫂一起去。”
“哦……”她怔一怔,沒忍住問道:“沒別的話了?”
崔凈空聞言側過臉,看著她道:“決定了?”
馮玉貞點頭,神情里透著一股堅韌,她這五六天一直在思索,隱隱冒出的這個念頭驚到了自己,可這幾日已經落實了下來。
崔凈空平淡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必有后顧之憂�!�
他沉黑的眼睛在燭光下透亮發(fā)棕,馮玉貞有些倉皇地回到廂房,她關上門,后背貼在門上,想,她明明是知道的。
崔凈空道德寡淡,異于常人,自然也不會覺得她此舉過火。話本里說到,他無法理解所謂的倫常天理,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像是個披著皮囊,混跡人間的怪物。
可就是在怪物的庇佑下,她才得以死里逃生。馮玉貞知道不能再想了,但她還是躲在被子里,悄悄彎起唇,弧度都很細微——再度被人偏愛的感覺,實在令她新奇又珍惜。
*
第二天早上,馮玉貞和崔凈空兩人趕到馮家。崔凈空當晚早就見過,馮玉貞卻著實驚愕了一瞬。
原本被馮母收拾得干凈齊整的院子現(xiàn)在堆滿了廢木頭碎瓷片,當時只顧得上把這些東西從屋里掃出來,如今院子里只有一條窄窄的,可供穿行去屋里的空地兒。
馮母坐在門口,背對著她,原本只有幾縷白發(fā),現(xiàn)在已經染白了半個頭。
她屁股底下是兩個交錯壘起來的橫木條,連一個板凳都沒有,在那兒用挫刀磨木頭——她想好歹磨出一個簡陋的碗來用。
馮玉貞目光復雜,她喚了一聲:“娘�!�
馮母身子停頓一下,她扶著門欄才勉強顫巍巍站起來,好像在這幾天里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
倘若放是以前,馮玉貞怎么都要去把她娘從那兩個木條上扶起來的,可這次她只是有些不忍地看著,再沒有上前。
馮母轉身見到來人是她,身邊還有一個高瘦的年輕男人陪著。
她面上先是升騰起怒火,那模樣好似馬上要破口大罵,可是很快,她好像想到什么,立刻癟了氣,像是一件漏風的棉襖,再也提不起以往的精氣神。
她不去看馮玉貞,自顧自扶著膝蓋坐下:“你先進去看看你弟弟和你爹吧。”
馮玉貞走進屋子里,她先去看的馮父,比傳聞中還要狼狽,面容浮腫青紫未消,哀哀發(fā)出一些模糊的短音,身上襲來惡臭,估計是拉床上了。
這個精瘦兇惡的父親,曾經一腳把她從屋里踢出屋外,嘔出一口血。在她眼里他猶如大山一般不可逾越,可是如今,也不過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廢人。
緊挨著馮父馮母的屋子里,就是已經淪為殘廢的馮兆。馮玉貞一眼望見他恐怖的殘肢斷面,駭到后退一步,還好崔凈空一直在后面跟著,見狀扶了她一把。
走到跟前,馮兆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迸射出猶如實質的毒狠來。他張口要罵,可是嘴里空落落的:他已經沒有舌頭了。
崔凈空和她并肩站在馮兆床邊,馮兆掙扎著要用僅剩的右手去拽馮玉貞,她往后一閃,馮兆便滑稽地夠著手,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馮玉貞唾棄自己的惡毒,明明親爹親弟都成了生不如死的慘狀,她卻只能感受到一陣隱晦的快意。好似大仇得報,心口卻空空如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她情緒低落,從旁伸出一只手,指尖順著她的手腕一路蜿蜒向下,撐開她的手掌,兩人十指交叉,崔凈空牢牢握住她,溫暖的體溫傳遞而來。
他語氣淡淡道:“別怕。”
床上的馮兆視線先是移到他倆相握的手上,崔凈空甫一開口,再挪到他身上,馮兆看了兩眼,霎時間毛骨悚然,驀地瞪大眼睛,“呃呃呃”叫喊,拼命朝床頭縮去。
馮玉貞自然知道他如此反常的原因,只覺得嘲諷,原來這個五弟也有害怕的一天,看完了這兩個人,遂向外走去。
馮母聽見她的腳步聲,這下才抬起頭,聲音發(fā)冷:“看完了?知道他們現(xiàn)在什么樣了?看完就走吧。”
馮玉貞心里一酸,她不想哭,但還是帶了哭腔:“娘的意思是,因為我沒有如你們的愿乖乖去送死,反而活著回來了,所以我不該來是不是?”
馮母沉默片刻,長吁一聲:“三娘,何必呢?你好好嫁過去呆著,什么事也不會有�!�
“不,”馮玉貞戳破了她的未盡之意:“不是什么事也不會有,是只有我有事。你們皆大歡喜,而我是死是活,日子過得好與壞,你們從來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氣,把眼眶里滾著的淚珠憋回去,徑直走到馮母身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頭低低磕在地上:
“為人子女,承蒙爹娘養(yǎng)育之恩,本該承歡膝下,可父母不慈,要置女兒于死地,莫要怪女兒不孝,自此,我與馮家斷絕往來,再無半分瓜葛�!�
她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都蹭上一層灰,才爬起來,把一個荷包塞到馮母手上,“這是我這些日子里掙的錢,再多沒有了,我們錢財兩清�!�
說完,她轉過身,生怕自己抑制不住當場落下眼淚,和崔凈空兩個人頭也不回,快步離開了馮家,只是大步往回走。
馮母盯著被塞進手里的荷包,手輕輕摩挲了一下上面與她別無二致的針腳,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個坐在床邊,腿都挨不到地,仔細聽她教誨,由她手把手教會穿針引線的小姑娘。
想起她仰著的小臉上細細軟軟的絨毛,女孩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天真地說:“等我學會了刺繡,娘就不用辛苦下地干活了�!�
她還要再想一想,終于起身抬腳去追,跑到門口,卻見她的三娘早就長大,身影只剩遠方小小的一點,她被自己親手甩掉了,此后余生,再難相見。
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