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午夜凌晨,四下無人,樹梢窸窣作響和枯葉刮過街道的聲音也停止了,萬籟俱寂。
但并不比喧鬧的時候好過。
程嘉也躺在床上,一手橫搭在額前,盯著天花板上的亮光,視線懸浮地落在看不見盡頭的地方。
其實也沒有在想什么。
腦子里一片平靜的紛亂,畫面和記憶不斷地閃回。
時而回顧起前年夏天的諸多種種,時而回顧起這兩年來的畫面與行徑,時而又是陳綿綿說要搬走時,站在房間門口,鼻尖和眼眶都發(fā)紅,聲音還有點抖,回頭告訴他說,我不會再喜歡你了。
從包廂里被水晶燈照亮的第一次見面,到校園里隔著綠蔭與人群的遙遙一瞥。
從凌晨走廊上的不經(jīng)意擦肩,到無數(shù)次言語不多,但呼吸緊密糾纏的夜晚。
一切的一切,都走馬觀花般在眼前循環(huán)播放。
那些未曾注意的細節(jié),未曾被發(fā)現(xiàn)的真心,站在此刻來看,幾乎像是被劃上了著重符號,讓人根本無法逃避。
是被蒙了眼嗎?程嘉也想。
剖陳的情緒和蛛絲馬跡隨處可見,但他卻偏執(zhí)地一意孤行,置之不理,甚至懶得再問一句。
……究竟是誰嘲諷。
他閉了閉眼,隨手從床邊撈起手機,點開屏幕看了一眼。
凌晨四點二十七。
常態(tài)與慣性的失眠,覺淺。
從前對睡眠的要求近乎苛刻,要求無光,無聲,在絕對安靜里被黑夜包裹,才能堪堪睡一個稱得上安穩(wěn)的覺,而現(xiàn)在好像也做不到了。
手機屏幕夜間模式的光亮映亮他的側(cè)臉。
鼻梁高挺,眉骨下一雙眼半垂著,指尖在屏幕上漫無目的地隨意滑動。
社交平臺上未察看的私信和新粉絲數(shù)量永遠是最大值,微信消息掃了一眼后通通設(shè)置為免打擾,朋友圈往下刷了兩頁,又索然無趣地退出。
程嘉也盯著屏幕,好半晌后,滑到被消息擠下去的白色頭像聯(lián)系人那里。
距離上一次聯(lián)系其實沒過多久,幾個小時而已。
但試探性的消息發(fā)出之后,緊隨著是一個紅色的感嘆號。
陳綿綿把他拉黑了。
程嘉也再次盯著那個感嘆號,垂眼看了幾秒。
倒也不意外。
他只是在想,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他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忙碌嗎?
忙碌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此下定決心,收斂起一切痕跡,從他的生活里退出,他也絲毫不知情。
指尖上滑,一句一句地略過,直到最頂。
越往上翻,越覺得,白色綿羊頭像的人好像在唱一出無人應(yīng)和的獨角戲。
講校園里的桂花開了,走在路上能聞到丹桂的味道,講奶奶讓她幫帶了點東西給他,什么時候有空見一面,講今天是十五,今晚的月亮很圓。
都沒有回應(yīng)。
然后愈往后,愈沉默。
程嘉也看著為數(shù)不多的聊天記錄,好像甚至能從中感受到她這幾年的改變。
她好像從第一次見面時那個生澀、笨拙,卻仍然試圖對他伸出手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將情緒埋藏在心底,抬頭依然微笑著裝沒事人的成年人。
這份偽裝和“成長”,當然也有他一份功勞。
他功不可沒。
黑夜的時間就此流逝,未拉緊的窗簾外傾瀉出一絲晨光。
怔愣地盯住屏幕良久以后,程嘉也倦怠地扔下手機,伸手捏了捏眉心,起身倒了杯水。
客廳寬敞而寂靜,被打掃過之后,干凈得一塵不染。空曠的空間里,滿是黑灰色調(diào),一絲人味都沒有。
好像陳綿綿搬走之后,那些能讓人感到明亮和柔軟的色彩和鮮花,全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連桌上枯萎的桔梗都被阿姨扔進垃圾桶,用黑色的塑料袋包裹著,去往腐爛的命運盡頭。
程嘉也把杯子放回吧臺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步。
沙發(fā)上扔著他的switch,黑色,丟了很久的老款,約莫是阿姨收拾東西時找出來的,他順手拿起來。
直到解開屏幕鎖,看見賬號里的游戲記錄時,他才倏然想起來,原來不是弄丟了,而是在陳綿綿那里。
她之前無聊,看他客廳擺了一柜子的游戲卡帶和閑置的主機,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能不能在他不玩的時候試一試。
程嘉也沒當回事,略一點頭,就當作好。
后來他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后,偶爾想玩時,抬眼看到游戲機沒有放在慣常的位置上,下意識以為弄丟了,甚至都懶得找,順手就買了個新的。這個也就留在了陳綿綿那里。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此刻程嘉也坐在這里,頓了兩秒,解開了游戲機的屏幕鎖。
她玩的游戲和他有鮮明的對比,大多是畫風(fēng)溫暖、風(fēng)格治愈的悠閑游戲。
星露谷物語,靈魂旅人,路易吉鬼屋……
最新的一個是動物森友會。
程嘉也指尖在按鍵上懸停了兩秒,隨后才摁下去。
游戲打開的圓環(huán)轉(zhuǎn)了幾圈,進入了陳綿綿的小島。
島如其人,很溫馨而規(guī)整的風(fēng)格。
白色郁金香在海岸邊搖擺,派對燈和電影幕布在將明未明的天色下閃爍,野餐布鋪開,放著幾把露營椅子、小蛋糕和吉他。710﹒⑤588⑤90日﹀更%
程嘉也操縱著扎辮子的小女孩,在島上漫無目的地逛。
其實她應(yīng)該許久沒有來到這里了,島上不少地方長出了雜草,程嘉也垂眼搖著搖桿,一邊走,一邊把雜草撿起來。
很難講他現(xiàn)在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
好像陳綿綿把現(xiàn)實世界里的聯(lián)結(jié)清理得太干凈了,讓他幾乎找不到一絲的聯(lián)系,只能在被遺忘的電子廢墟里感知她存在過的痕跡。
等到日出之后,島上的小動物陸續(xù)從房子里出來進行晨間活動。
程嘉也盯著跑到面前來的一只綿羊,點下帶著感嘆號的對話鍵。
屏幕前浮現(xiàn)出對話框。
茶茶丸:“好久不見呀!綿綿�!�
“我算了算時間,我們差不多已經(jīng)有372天沒有講話了呢!”
程嘉也不太感興趣地點下跳過,小動物晃晃腦袋,開始往下說。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希望你沒有在島上出現(xiàn)的這段日子里過得開心�!�
跳過。
“島上來過好多客人……”
跳過。
“哦,對了——!”
對話的最后,小動物的頭上浮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問號,像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睜大眼睛問道:
“上次島上下流星雨,你許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
程嘉也頓了一秒。
命運使然。
遲鈍了這么久以后,他終于在漫長的人生里,敏銳而提前地感知到了即將會發(fā)生的事情。
一直沒耐心而按下跳過鍵的指尖懸在半空中,氣流吸進鼻腔,而后輕輕地呼出,循環(huán)往復(fù),良久,才輕輕地落下去。
對話框里的字體變了顏色,緩慢而又一字一句地復(fù)現(xiàn)出,一年前陳綿綿對著電子海島上的流星許下的愿望。
“——【希望程嘉也也能喜歡我�!俊�
小動物歪著頭看他,認真地問:
“怎么樣,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嗎?”
54
無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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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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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廳見面后的第二天,陳綿綿難得睡到日上三竿。
沒有亂七八糟的夢,沒有數(shù)次醒來后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的時刻。清晨的鬧鐘響后,她摁掉第一次,又迷糊著睡了過去,直到自然醒來。
很難得的睡眠質(zhì)量。
好像昨晚那次見面,并沒有影響她什么。
好像那真的只是一次未免風(fēng)波、例行公事的談話罷了,并沒有引起她任何的情緒波動。
她自己都沒想到。
緩了兩秒后,陳綿綿慢吞吞下床,拉開窗簾,閉眼感受了一會兒秋日陽光的溫度,活動活動脖頸,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
邊刷牙邊滑動了一下手機里的消息,多而繁雜。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程嘉也在樓下等她的事情傳開了,好友列表里一些只是工作共事過,但并不熟,話也沒說上過幾句的人都紛紛冒出來,
【A】:靠
?
寶寶你上論壇了!
【B】:[鏈接]
【C】:什么情況誒
【D】:我認識你這么久,都不知道你認識程嘉也誒綿綿!這是咋啦?
或真心或假意,紛紛涌出來。
多虧了程嘉也,她才會有這么熱鬧的時候。
陳綿綿一邊刷牙,一邊簡單應(yīng)付了一下那些印象還不錯的人。
對于發(fā)消息催文件、催工作進度從來不回的學(xué)生會同事,還有那種從不完成任務(wù)的同班同學(xué),她漱完口,就干脆利落地把他們從好友列表里刪除了。
事已至此,留著也沒有用。
但奇怪的是,陳綿綿往下翻了翻,竟然沒有看到張彤的消息。
她的最后一句還停留在昨晚說程嘉也在宿舍樓下,不知道是在等誰的時候。
論壇上的討論經(jīng)久不息,相關(guān)帖子繁雜擁擠,單單搜索一個關(guān)鍵詞,就會蹦出來許多。
陳綿綿沒看,但也覺得不難想象。
無非是揣測她和程嘉也的關(guān)系,對于這兩個看起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之間秘密的猜測與八卦,還有匿名的揣測與深扒。
按張彤上網(wǎng)沖浪的速度,她更不可能沒看見。
看見了,卻沒有給她發(fā)消息,只有一個可能——她生氣了。
其實也不難理解。
張彤這兩三年來一直都是Flipped狂粉,耳機里放的永遠是樂隊專輯,追過的live現(xiàn)場一只手都數(shù)不上來,在她耳邊提程嘉也的次數(shù)更是不計其數(shù)。
但她從來沒有跟她講過這些事情。
她甚至不知道她認識程嘉也。
好朋友的隱瞞與只字不提,難免會讓人有被愚弄的感覺。
盡管陳綿綿有苦衷,有緘口不言的理由,但她依然也能理解。
她嘆了口氣,換上衣服出門,準備去校門口買點張彤喜歡吃的東西道歉賠罪。
一路上偶有竊竊私語傳入耳中,陳綿綿目不斜視,就當作沒聽見。
“是那個嗎?程嘉也昨晚等的?”
“對,我朋友看見了,偷偷拍了點照片。就是她。中文系的�!�
“她蠻漂亮的誒,成績好像也挺好的?”
“還是校學(xué)生會干事,大大小小活動都有吧。”
“但是程嘉也不是有女朋友嗎……?什么意思,當三嗎?”
“……噓!聲音小點。不知道啊。不過你看他們從來沒有公開走在一起過,應(yīng)該確實不是很見得光就是了�!�
貨架的另一頭,陳綿綿正彎腰挑著張彤從前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進口薯片,說在她手里絕對活不到第二天,就是價格有點貴,所以很克制,對兩個貨架后的議論聲恍若未聞。
半晌,挑好口味站起來,她走到收銀臺結(jié)賬。
自助收銀,一個一個掃完之后,她調(diào)出收款碼。網(wǎng)絡(luò)略微卡頓,加載許久,終于在手機屏幕上顯示,陳綿綿剛要舉起來,身后忽地伸來一只手。
手臂平直地越過她的肩膀,短暫地擦過耳邊。陳綿綿懵了一秒,下意識往旁側(cè)了側(cè)身。
“滴——”
自助收銀機發(fā)出付款成功的聲音,紅光閃了閃,吱吱吐出小票。
陳綿綿回頭,看見穿一件白襯衫的人收起手機,看著她,挑了挑眉,“剛好吃完飯路過�!�
她哦了一聲,還是有點懵,“我可以自己給的。多少錢,我轉(zhuǎn)你�!�
池既不答,垂眼把零散的小商品裝進環(huán)保塑料袋里,平靜道,“順手而已�!比缓缶头浅W匀绲亓嗥鹆舜�,看樣子是要等著她一起走。
“……謝謝學(xué)長。”陳綿綿頓了頓,“走吧。”
她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兩步跨過自動開合的玻璃門,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池既沒有跟上來。
他站在原地,寬敞的自助收銀機器之間,跟方才的兩個女生說話,神情平靜自如。而那兩個女生神情有些羞赧靦腆,十分抱歉地看了門外的陳綿綿一眼,然后點點頭。
約莫兩分鐘后,他才從那兩個女生身邊走開,越過玻璃門,走到她身旁。
陳綿綿偏頭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兩個女生也正在看她,視線剛好對上,羞赧而又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從另一個門離開了。
“認識?”陳綿綿問他。
“經(jīng)院的師妹�!背丶日f。
陳綿綿哦了一聲,往前邁了兩步,“你跟她們說什么了?”
池既拎著袋子走在她旁邊,笑了一下,“沒什么。就是說上次她們拿獎的那個比賽,腳本是你寫的�!�
陳綿綿隱約有點印象。
經(jīng)院商賽,池既帶了幾個學(xué)弟學(xué)妹掛名,想拍創(chuàng)意視頻,于是托人寫腳本。這東西對陳綿綿來說輕而易舉,寫稿的間隙順手就給寫掉了。
料想那個長篇的話語與抱歉的神情,也不單僅僅是指這件事,但陳綿綿也沒有再問,順著話題往下,揶揄道,“喲,還拿獎了?”
“是啊�!背丶瓤此谎郏残�,“怎么,還要給你掛個橫幅,送個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