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程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接了一桶水,擺在灶臺上,此刻接過她手里的樹枝,高大的身影蹲下來,學著她的樣子,頗不熟練地撥弄著爐灶里的柴火。
他一看就沒做過這種事,動作極其生疏。
剛?cè)计饋淼幕鹧姹凰粨芘�,干柴壓下來,撲滅了一半,只剩一個可憐的小火苗,還在夾縫里堅強地往上冒。
“……”
陳綿綿沉默半晌,看了他幾眼,沒說話。程嘉也沒抬頭,握住樹枝的手緊了緊,下頜線繃緊,難得顯得有些局促。
陳綿綿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用水把平坦大口的鐵鍋沖了一下,然后再回來,將那桶水倒進鍋里的時候,爐灶下的柴火又點燃了。
程嘉也還是坐在那個地方,被順風而來的煙嗆得低低咳嗽,眼眶都輕微發(fā)紅,但火苗倒是旺了不少,徹底燃起來了。
陳綿綿俯身,蓋上木質(zhì)的大鍋蓋,垂眼看了他兩眼。
片刻之后,她繞開他,走到近門口的小木凳上坐下,開了口。
“過來吧,別傻蹲著了�!彼八�。
程嘉也聞言,緩慢地放下樹枝,慢吞吞地走過來,都沒抬眼,似乎不是很情愿。
那一瞬間,陳綿綿竟然毫無障礙地能看出他的心緒。
他大概以為她要繼續(xù)方才未完的話題,問他什么時候回去,要求給個結(jié)果,因而感到抗拒。
但陳綿綿現(xiàn)在不太有心情。
她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一夜。
她抬眼看著他,呼出一口氣,出聲問道,
“今晚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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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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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也倒是難得地沒有讓她糾結(jié)太久,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那點不情愿散去,像不動聲色地松掉了一口氣,連緊繃的肩線都輕微一塌。
“我睡外面。”他說。
然后他俯身拎起那張小小的矮腳木凳,走出廚房,回身,很輕地掩上了門。
干脆利落,順理成章,沒什么猶豫和糾結(jié)的點。
外面刮起的大風又被木門隔絕,室內(nèi)爐灶里的火焰噼里啪啦,輕微的聲響更顯靜謐,溫暖而安靜。
陳綿綿坐在那兒,雙手交握,搭在膝蓋上,閉了閉眼,很輕地呼出一口長氣。
直到鍋里的水燒沸騰,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她才起身,揭開鍋蓋,把桶拎到爐灶邊,用水瓢舀了熱水出來。
在來村莊的路上被淋濕透,雖說換上了主人家的干凈衣服,頭發(fā)也在休整的這段時間里干得差不多了,但還是覺得冷。裙醫(yī)靈玖吧醫(yī)四.九吧.吧妻
被淋濕過后,如果不及時換上干凈衣服,洗個熱水澡,很容易感冒。
陳綿綿環(huán)視四周,確認門和窗都已經(jīng)關(guān)上,室內(nèi)無人,才緩慢地解開棉麻長袖的紐扣。
約莫是主人家自己做的衣服,扣眼很緊,紐扣小,一顆一顆地解開,需要耐心和時間,很是費力。
陳綿綿一邊解,一邊無意識地將視線上移。
木門簡陋,鎖扣也是自己打上去的,底下門縫略寬,能看見水泥地延伸出去的一點外面。
矮腳木凳落在門口,中間靠右。
燈影輕晃,門口那人的影子隨著焰火晃動的頻率和方向,一晃一晃的,時而落在門外,時而落進門內(nèi)。
約莫是坐著的,不用看都知道,雙手搭在膝蓋上,身體前傾,半闔著眼,視線不知道落在哪里,動也不動。
陳綿綿解紐扣的手頓了一瞬。
她此刻才忽然想起來,方才到時,主人家兒子沒回來,程嘉也也沒提,好像就沒托阿姨給他找衣服。濕透的衣服在身上穿了小半天,都快被體溫烘干了,讓人一點也想不起來這件事。
怪不得他臉色有些白。
連衣服都沒換。
沉默片刻后,陳綿綿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閉了閉眼,猶豫半晌,拿起水瓢,又往鍋里加了點水。
柴火正旺,持續(xù)燒著。
蓋上鍋蓋后,她才徹底脫下外衣,緩慢地開始舀水,沖洗身體。
她沒脫太多,環(huán)境陌生,條件簡陋,貼身衣服還穿在身上,只是將外衣外褲褪下,然后擦洗裸露冰涼的皮膚。
熱水觸碰冰冷的身體,前兩秒都沒什么知覺,直到隨著時間流逝,被觸碰的皮膚才像早春解凍的冰面,逐漸復(fù)蘇,仿佛重新活絡(luò)起來一般,感受到暖意。
疲憊,勞累,驚險,提心吊膽,操勞一天后,重獲新生般的溫暖。
陳綿綿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感受到全身血液又重新流動起來,擰干了毛巾,站起身來,伸手去拿搭在椅子上的衣服。
視線不經(jīng)意間瞥過廚房靠外面庭院的那扇小小的窗,卻倏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在那里的東西——
原本關(guān)緊的窗此刻被打開一條縫,露出外面漆黑的庭院,還有一雙盯著她看的,屬于男人的眼睛!
“——�。 �
短暫的遲鈍之后,心臟在胸腔內(nèi)劇烈跳動起來,呼吸急促,陳綿綿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聲驚呼,劃破原本只有風聲、雨聲和火焰燃燒聲音的夜空。
門外的身影聞聲,迅速地站了起來,推門而入,反應(yīng)極快。
程嘉也步伐急促,兩步邁進,在視線落到她身上之后猛然一頓,茫然一瞬,然后迅速背過身去。
“……怎么了?”他呼吸未平,聲音里還帶著茫然、警覺和輕微的無措。
在看到那雙眼睛的那一瞬間,陳綿綿已經(jīng)下意識地迅速把手臂收回,用那一團衣服擋在身前,此刻呼吸依舊急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膛起伏明顯,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再向窗邊投去視線時,那雙眼睛已經(jīng)消失了,只有開著的窗縫還在進風。
“吱呀”一聲,窗沿被風吹得更大,冷氣流撫過身旁耳畔,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沒事�!标惥d綿一邊說,一邊穿衣服。
只是動作很急,袖口套上之后再扣紐扣,極小極緊的扣眼在此刻顯得更加費力,她垂著眼輕聲回應(yīng),聲音也有些抖。
程嘉也頓了頓,背對著她,視線在敞開的窗戶外停了幾秒,周身氣壓驟沉。
“砰”一聲,他兩步上前,伸手將窗戶關(guān)上。
木窗連著窗沿都在輕微震動。
陳綿綿胸膛還在起伏著,幾個深呼吸之后,勉強平靜下來,但領(lǐng)口的紐扣還是扣不上。
指尖不受控制地發(fā)抖,黑色的小紐扣磨著指腹,扣眼勒住指甲,來回碾壓,近乎發(fā)痛。
倏然。
手腕被人攥住,動作被迫停下。
骨節(jié)分明的手隔著一層干燥的棉麻衣服,握住她的手腕。
用勁很輕,但熨貼地貼住皮膚,鮮活,有力,微涼,仿佛有一些安慰的力量,從皮膚接觸的地方傳來。
陳綿綿一頓,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半晌之后,輕輕往下帶,落在她腿側(cè)之后,緩慢松開。
然后他手臂緩慢上抬,指尖小心翼翼而輕緩地伸出,輕輕地落在她領(lǐng)口。
陳綿綿胸膛輕微起伏著,頓了一瞬,沒有抵抗。
于是指尖下落,懸停,握住紐扣,然后抵住布料的另一端,輕輕一推——
紐扣合上。
一絲不茍,妥善地扣到最頂。
連帶著她的慌亂和驚恐,也盡數(shù)扣進去,只剩下強行冷靜下來后的回憶和思考。
程嘉也扣完紐扣之后,手就垂了下去,站在她面前,垂眼看了她一會兒。
指尖在腿側(cè)蜷了又蜷,似乎是想觸碰,但又怕覺得唐突,所以游移。
好半晌之后,他向后仰頭,喉結(jié)微滾,呼出一口氣。
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動作干脆,干凈利落,沒什么表情,周身氣息很沉,眼睫下的瞳孔漆黑,帶著冷色的漠然。
“……算了�!�
陳綿綿在身后出聲,叫住他。
程嘉也一頓。
往外走的動作頓住,停在原地,但依舊沒有轉(zhuǎn)身。
那股戾氣沉默,卻洶涌,像一團冷色的火焰。
“程嘉也�!标惥d綿喊他。
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卻奇跡般地讓人聽話。
“你沒有證據(jù)�!标惥d綿說。
她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頓了幾秒,似是在平靜最后的情緒。
然后她垂著眼,緩慢地把桶里剩下的水拎起來,到水池邊,扶住水桶,向下倒掉,輕聲道。
“就算我看見了,看清了,又能怎么樣?”
“現(xiàn)在住的是別人家。吃的,穿的,晚上要躺的,全都是別人的東西�!�
嘩啦嘩啦的水聲,和窗外的雨聲混在一起。桶里的水倒完了,陳綿綿直起身來,緩慢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明天就走了。”
“……我們可以換一家住。”程嘉也依舊背對著她,聲音還是低而悶,帶著些未平的惱意。
“換一家?”陳綿綿蹲下身,往爐灶里添了點柴,“能換的話,為什么一開始我們敲了那么多次門,都沒有其他人開?”
程嘉也沉默,肩膀輕微地向下塌了一點。
“有些地方,有些人就是這樣的。”陳綿綿很平靜,站起身來,“排外,利己主義,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的�!�
“就這樣吧�!彼詈笳f。
程嘉也一聲不吭,依舊背對著她,沒有回頭。
但是那股冷然的氣焰已經(jīng)緩慢地消失掉了,人還站在那里,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但好似一個被針扎了一下的皮球,正緩慢地向外泄著氣。
但又有一股新的氣涌上來。
焰火還在跳動,把人的影子晃在墻上,一晃一晃。
握緊的手臂用力,浮現(xiàn)出青筋。
手垂在腿側(cè),攥得死緊,程嘉也抿了抿唇。
他現(xiàn)在不是在氣別人,是在氣他自己。
受這個限,受那個限,種種條件壓在前面,讓他束手束腳,眼看著陳綿綿受委屈,卻什么事都不能做。
無能為力。
這是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個詞。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從前種種順心順意,不過是身份,不過是因為他這個人。
離開家庭,離開身份,離開“程嘉也”這個名字下環(huán)繞的,種種發(fā)著金光的Title,他什么也不是。
這個事實如此清晰地擺在這里,讓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是多么的幼稚,胡鬧,自以為是。
好半晌過去,原本飽滿的皮球泄氣到差不多的地步,快要變成一灘躺在地上的,空空如也的軀殼,程嘉也終于閉了閉眼,緩慢回過身。
眼睫垂下,肩膀輕塌,不敢看她。
像一只爭奪領(lǐng)地后,打了敗仗,灰頭土臉的小狗。
狼狽至極。
“……行了�!标惥d綿看了他一眼,很輕地嘆了口氣。
她沒來由的感到一些憐憫。
很輕微,說不上從哪里來,但的確是有。
像是看天之驕子落到泥里,向來肆意的人被迫收斂,于荒野之地斂起爪牙的那種感慨和憐憫。
陳綿綿垂下眼,平靜喊他。
“過來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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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違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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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嘩啦嘩啦。
有窗外連綿的雨聲,也有室內(nèi)毫無規(guī)律的、間歇的水聲。
種種條件所限,陳綿綿沒有出去。
她確認好門窗都關(guān)好、鎖好之后,背對著灶臺焰火,在靠門口的地方坐下。
雖沒有眼見,但耳朵好像更靈敏,將室內(nèi)外的水聲分得更清晰。
先是衣物摩擦窸窣的聲音,然后是水瓢底部接觸水面的聲音,再然后,就是熱水從水瓢里傾斜灑落,落在皮膚上,順著傾斜的弧度向下。
溫熱的液體緩慢地流淌過皮膚,然后向下,順著指尖的弧度墜落。
其余無地可落的水珠,約莫就輕輕地滑過皮膚,然后無聲地沒入褲腰。
……她見過的。
陳綿綿回神,輕輕晃了晃腦袋,摁亮手機屏幕,企圖以此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不再聽身后的水聲。
但有些東西揮之不去。
程嘉也對于她還給他燒了水這件事,感到非常明顯的詫異,驚訝都快寫在臉上,眼角眉梢都揚起。
然后就是壓不下去的眼尾弧度,方才那點頹氣非常迅速地一掃而空。
像是小狗又豎起耳朵,歡暢地搖起尾巴。吃肉〉群⑦﹐零⑤⑧
⑧⑤<⑨零
陳綿綿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跟他說完那句之后就走開了。
此刻她坐在木板凳上,單手托腮,盯著亮起的手機屏幕,頓了好幾秒。
手機電量已經(jīng)充滿,屏幕亮起,發(fā)出瑩瑩的白光。
屏幕上,通話頁面里,赫然是奶奶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