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程嘉也頓了片刻,緩慢抬起頭來,抬眼看著她。
對視的時候,陳綿綿也在打量他。
臉不紅心不跳,看著神色也挺清醒,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起來�!庇谑顷惥d綿喊他,“找個地方住�!�
說完她就彎身把手機拿上,把包跨到肩上,收拾片刻后,抬腿往外走,沒管他的反應。
好在程嘉也好像確實可以自己行動,手撐在桌面上,稍一用力,閉了閉眼,自己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雖說已經(jīng)很晚了,但不可能就留宿街邊吧。
遠處亮著一個巨大但昏暗的燈牌,字跡脫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可以看出“住宿”兩個字。
陳綿綿一邊走,一邊從包里摸身份證,忽地摸到一個別的東西。
她蹙著眉,打量著這個落在她帆布包里的黑色錢包。
折疊式,黑色漆皮,里面有一點現(xiàn)金和幾張銀行卡。
徐勝的。
約莫是方才王朗結完賬,隨手一放,落進了她包里。
按照常理,陳綿綿應該收好,等到下次有機會再還給失主,但她現(xiàn)在光是握著這個錢包,都能感到那種油膩膩的觸感,怪惡心的。
她不想做那種好人。
于是陳綿綿緊皺的眉頭松開,順手就要把這個錢包往路旁的垃圾桶里扔。
誰管那人找不找得到?
反正她就是一個發(fā)現(xiàn)自己包里有雜物,順手扔掉的人。
手剛伸出,遞到垃圾桶口,還沒來得及松開,手腕忽地被人攥住。
陳綿綿回頭,看見程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跟上來了,現(xiàn)在站在她身后,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他依舊一言不發(fā)。
夜色太暗,街邊沒有燈光,午夜凌晨的光源只有夜空中的星星,但并不足以映亮背光的人的神情。
陳綿綿看不見他的神情,不知道程嘉也在想什么,但她能夠敏銳地感知到最直接的肢體語言。
……他似乎,不想讓她扔掉這個東西?
他用的力道不輕,但十分克制,清淺地環(huán)在她手腕上,是一種她想要掙脫就可以隨時掙脫的力度,但手背青筋卻浮起,似乎十分矛盾而掙扎。
但那情緒好像是對他自己,并不是對她。
陳綿綿蹙眉感知時,程嘉也還想起什么似的,在方才被徐勝握過的地方用了點勁,指腹用力地擦了擦。
“……松開�!标惥d綿說。
她坐燒烤攤上的時候就用酒精濕巾反復擦過了,不可能把那種觸感留到現(xiàn)在。
手腕上的手頓了一秒,然后緩慢地松開。
“哐當”一聲,有重量的東西碰撞垃圾桶金屬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還伴隨著身后人一聲低低的“別扔”。
那聲音很輕,很啞,從喉嚨口里低低地涌出,竟然像是一種哀求。
……很不合時宜的情緒。
莫名其妙,突兀至極,甚至說完全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也不為過。
陳綿綿一頓,再度蹙眉,回身看他。
程嘉也站在夜色下,漆黑的瞳孔濕潤,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
他雖比她高出一截,但此刻的情勢看起來卻絕不居高臨下,站在那里,好像氣焰都要矮一截,任何事情都全憑她決斷一般。
而他能做的,僅僅是說松開就松開的手,還有一句哀求似的“別扔”。
那一瞬間,相似的場景和動作,倏然讓陳綿綿福至心靈一般。
如果說,剛才過于正常的舉動和臉色還讓人看不出來的話,現(xiàn)在她可以斷定,程嘉也的的確確是喝醉了。
夜色寂靜,偶有兩聲鳥鳴。
陳綿綿站在原地,看著他,平靜地問。
“你以為我在扔那條項鏈,是嗎?”
那個綿延在他們之間,屢次出現(xiàn),卻屢次錯過的禮物。
那句當時沒能說出口的“別扔”。
漫長的沉默里,程嘉也眼睫顫了兩下,垂下眼,先從這場對視里敗下陣來。
“……嗯。”
一聲低低的回答,在夜空里寂靜地響起。
從那個時候就埋下的疑惑,終于在經(jīng)歷了許多不恰當、不愿意的時刻后,有了合適的時機。
陳綿綿呼出一口氣,盯著紋路分明的水泥地面,良久,才抬起眼,輕聲道。
“講一講吧�!�
她頓了兩秒,在程嘉也停頓一瞬后驟然揚起的目光下,平靜地繼續(xù)道。
“你那個禮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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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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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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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綿綿猜得沒錯,如果順利的話,那條項鏈的確會在那個燥熱的夏夜里,交到她手上。
不是什么坎坷的扔了又撿,也不是什么在兩個人之間反復游移的橋段,就是普通老套的,或許還伴隨著送禮物的人寡言少語的不知所措,還有詫異的少女臉紅。
程嘉也的的確確是想要送給她的。
理由么,說不上來。
感謝她給他帶來創(chuàng)作靈感,在夏末的最后一場巡演里還能留下一個不錯的收尾?
感謝她帶著另一個地方的風,闖進他的世界,留下了一點屬于自由的痕跡?
程嘉也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大洋彼岸陪家人逛街時,偶然路過這個設計展,偶然被櫥窗里陳列的東西吸引了視線。
做得實在太貼了。
他物欲不高,從小到大幾乎應有盡有,很少產(chǎn)生那種看到一個東西,就能立刻聯(lián)想到適合它的人,并想要得到的欲望。
但是這個念頭就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間,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
很適合陳綿綿。
許是他目光停頓太久,引起了設計師的注意,她偏了偏頭,主動上前為他介紹。著裝正式的女性語速不疾不徐,緩緩為他講解設計理念、材質(zhì)構成等等信息,但程嘉也幾乎沒怎么聽。
他只是捕捉到一個信息點,停頓幾秒后,才緩慢移開視線,問,“剛剛提到的發(fā)售日期,是多久?”
設計師頓了片刻,從善如流,“9月23日,先生�!�
……一切都很巧,程嘉也想。
他看過陳綿綿的資料,雖只是匆匆一掃,沒有停留太久,但竟然也有印象。
她生日是秋分。
一個很好記,也很適合她的日子。
好像站在一年晨昏的分界線上,隔開燥熱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不早不晚,恰好是那個時間。
和她給人的感覺很像。
后續(xù)設計師再說什么全球限量、總部調(diào)貨之類的話,程嘉也都沒再聽了,只是刷了卡,留了家里的地址,等著送到,并在外公詢問時背過手去,給店員做了個緘默的手勢,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
不是故意瞞著老人家,也不是不想講,只是轉過身去,面對他人探究的目光時,程嘉也倏然意識到,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在逛街時,忽然毫無預兆地想到另一個人?
為什么在兩個人話都沒講過幾句的情景下,忽然為她準備了禮物?
……這樣會嚇到她嗎?
程嘉也自己也想不通。Q;Q群
比起怎么應付掉外公了然于胸、挑眉看向他的樣子,他更苦惱的東西是,等回去了之后,要怎么跟陳綿綿解釋?
實話實說嗎?說“那天看到這個,忽然想到你,于是就想送給你”?
好像有點過于親昵了。
說“這是別人送的禮物,我用不上,所以送給你”?
太假了。誰會送他項鏈。
說“覺得它很適合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項鏈,但還是想送給你”?
……莫名其妙。
程嘉也想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回國后,直到需要等的東西都寄到家里,還是沒有想好。
直到和父親約好的一年時間到期,最后一場巡演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站在舞臺邊緣,耳邊是嘈雜的人聲,眼前是臺下烏泱泱的人,他心情平淡,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
他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處于這種狀態(tài),沒有什么特別傷心的事,也沒有什么特別開心的事,任何行為都只是在打發(fā)時間,心情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想玩樂隊么?有條件的一年,也玩了。
到期就要退出么?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想繼續(xù)下去的欲望。
人生就這樣了。
每一次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籌碼,每一條軌跡都是既定的,偶爾允許有幅度不大的岔路,但絕不允許錯軌。
在滿耳的“安可”和前排粉絲不舍的留戀聲里,他神情倦怠,快要下臺時,忽地抬頭,從舞臺上方一扇狹窄的窗戶里,瞥見了那天的月亮。
很亮。
夏天已經(jīng)到了尾聲,但月亮還是很亮。
云也很漂亮。
像他第一次見到陳綿綿的那個夜晚。
彼時他帶著滿身不耐,在一些“你不來就別想繼續(xù)玩你那些東西”的威脅下,跨越大半個城市,匆匆赴約,自然沒有什么好臉色。
風塵仆仆,滿身戾氣,看向她時,也沒來得及收斂。
于是他就那么帶著一身不是對她的戾氣,撞進她清淺的眼睛里。
看她眨了眨眼后,有些局促地移開視線。
側臉安靜漂亮,和照片里一模一樣。
然后,夏天過去,春去秋再來。
他好像再也沒能了無牽掛地走出來。
“也許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那天,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好幾年后的山間夜晚,程嘉也站在路邊,垂著眼,輕聲道。
送禮物的理由是在回家的路上想的。
說“歡迎你來到南城一周年”。
蹩腳與否嗎?不想在意了。
背井離鄉(xiāng)應當很苦,失去親人應當也很苦,雖然程嘉也沒有體會過,也不曾有那種和他人相關的強烈情感,但他猜她那么一個敏感的女孩,應當是很難過的。
方才那首歌是之前就寫好的,旋律和曲調(diào)都一氣呵成,在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但從未在什么地方放出來,也從未在別人面前演奏過。
程嘉也自己都沒有想過,這首歌會有因為一時沖動,而在公開場合表演的一天。
但那不是正式表演。
哪怕它對著現(xiàn)場臺下萬千觀眾和無數(shù)的攝像頭,收獲了無數(shù)的歡呼和尖叫,它也只能算是個彩排。
真正的收信人在他家里。
可能正坐在沙發(fā)上和奶奶聊天,笑得身子往后仰,可能在書房里讀一本對他而言無聊的書籍,并用鉛筆淺淺地留下痕跡,也可能坐在二樓的陽臺上,因為不知道什么事而發(fā)呆,眼眶發(fā)紅,像只應激的小兔子。
初見那次的第一句話,其實是沒話找話。
那首歌在他歌單里,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地從小循環(huán)到大,單純覺得好聽而已。
現(xiàn)在不是了。
如果陳綿綿沒有聽過那首的話,那或許可以先聽一下他寫的這首。
在夏末最后一場巡演的返場背后,在萬千人歡呼聲之下,在深夜字跡潦草的空白頁上。
這首歌也叫《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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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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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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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話音落下的時候,午夜凌晨的山野歸于寂靜。
遠近大小的燈全都熄滅后,夜空里的星星才分外明顯,由近蔓延到遠,橫亙在深色的夜空里,熠熠閃爍,甚至可見銀河的雛形。
陳綿綿坐在路邊的臺階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膝蓋上,抬頭盯著夜空,一時沒有說話。
其實她很少見到程嘉也說這么多話。
沒有那種不可一世的尖銳張揚,還有慣常自帶的冷漠,只是安靜的、沉下來的平鋪直敘。
偶爾還因為醉酒,而語序稍顯混亂,詞不達意。
……但非常,非常的真誠。
拋去所有浮華的詞藻后,一言一語都只帶著他當時的心緒,字里行間都浮現(xiàn)出最真實的情感。
陳綿綿甚至在想,如果他今晚沒有喝多,到底還能不能如此順暢地、毫不遮掩地表達出那些東西。
那些清醒時,他絕不會說出口的東西。
譬如他買禮物時不知從何而來的沖動,譬如他千百次提出,又被自己否掉的開場白,再譬如,那天的月亮。
她也記得的。
她記得那個繁華寂靜的包廂,連窗戶都雕著暗紋的花,從她的座位望出去,可以看見一輪圓月高懸在夜空。
但那時候,她覺得那個月亮是冷的。
孤高,寂靜,不近人情。
她只是沒有想到,好幾年過去,程嘉也會在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以一種她從未想到的方式,說,我也記得那天的月亮。
好像在說,那個日子不僅僅是對你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