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唯一有色彩的畫面,真實而又生動,鮮活感幾乎觸到靈魂。
但主角不是他罷了。
里面甚至沒有他。
接陳綿綿放學(xué)的,傍晚在操場邊等她下課的,夜晚相對坐在小桌旁的,通通都不是他。
一幀又一幀熟悉的畫面閃過,連風(fēng)的溫度他都記得,仿佛是此時此刻正在幾千公里外同頻上演的故事,仿佛是沒有受到任何干擾的平行世界。
一切都如常,一切都平靜美好。
只是陳綿綿身旁不是他罷了。
甚至也不是別的什么人。
面容空白模糊,看不真切,好像在說:
不是池既,也可能是張既李既。
可能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唯獨(dú)不可能是你。
她討厭你。
這幾個字在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的時候,程嘉也感到痛覺仿佛在復(fù)蘇。群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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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快速地跳動著,高高懸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要在他身體里鑿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坑,直到軀殼空洞才肯罷休。
四肢百骸都是沉重和疲倦。
連呼吸都發(fā)疼。
遠(yuǎn)處仿佛有警報聲響,提示音冰冷機(jī)械,快速卻無情,混著嘈雜混亂的人聲、腳步聲、冰冷器具碰撞的聲音,聲聲灼耳。
“嘩啦——!”
槍響無聲,不知從何處傳來。
鮮活明亮的畫面像驀然被打破的玻璃,充滿著歪斜的裂痕,嘩啦嘩啦向下掉去,碎成更小的殘片,再不能拼湊。
眼前再次是一片黑。
永恒的,虛無的,一望無際的黑。
像小時候待在房間里一樣。
哭嗎?
喊嗎?
憤怒,不甘,絕望嗎?
沒有用的。
他試過。
像是遙遠(yuǎn)的山谷里傳來許多年前的回響,他所有的努力都像丟進(jìn)大海里的一顆小石子,只能在水面上激起兩秒的漣漪,微小且難以捕捉,然后就在瞬間被吞噬,蕩然無存。
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算了吧。
程嘉也想。
他閉上眼,任潮水涌入感官中的每一絲縫隙,一絲空隙也不留。
算了吧。
他真的很累了。
到此為止吧。
平直的“嗶”聲迅疾急促地響起,顯示器上的心電圖迅速拉成一條直線,人聲愈發(fā)嘈雜,像潮水倏然涌進(jìn)耳道——
一大片聲響沖擊著耳膜,說話聲、腳步聲、儀器警示聲、滑輪推動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譜成一首極亂的交響樂。
很吵。
遙遠(yuǎn),朦朧,事不相關(guān)的喧鬧。
倏然,一片嘈雜中,一絲熟悉的聲音好像越過所有人,直直地響在他耳邊。
——“程嘉也�!�
有人喊他。
嗓音依舊溫和,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卻不復(fù)往日平靜。
甚至帶了點哭腔。
“程嘉也�!�
陳綿綿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紅,鼻尖發(fā)酸,一字一句,艱難地道,
“我看到你的留言了�!�
那個被張彤收起來的switch甚至還有電,此刻被她攥在手上,用勁到指節(jié)都泛白。
好多年前的夏天,她在虛擬的北半球小島上看流星雨,許下了“希望程嘉也也能喜歡我”的愿望。
而此時此刻,那個保管妥善的游戲機(jī)被她攥在手上,指關(guān)節(jié)泛出明晰用力的白色,色彩鮮明生動的屏幕上,赫然是嶄新的愿望。
程嘉也給她的小島除草、澆水,修完了她沒來得及修建完成的游樂園,把每一位小動物都照顧得很好。
后來島上又下過一場流星雨。
程嘉也一點一點抹掉她原來的愿望,握著手柄,一個字一個字地打。
“希望陳綿綿的愿望都能成真�!�
“……我也喜歡你�!�
只喜歡你。
……
一滴眼淚砸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溫?zé)岬�,柔軟的�?br />
水跡綿長,一點一點,緩慢地滑落。
陳綿綿連聲音都在抖。
“我騙你的。”
“我沒有跟別人談戀愛,也沒有喜歡上別人。”
自始至終,都只有你。
這句話程嘉也曾經(jīng)對她說過,現(xiàn)在輪到她還給他。
陳綿綿仿佛覺得胸腔被壓住,吐字艱澀無比,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想起程嘉也風(fēng)塵仆仆,一身倦意,跨越萬水千山,再次見到她時,說,我只是想以后你需要的每一次,我都在你身邊。
他其實沒有說謊。
后來的每一次,他的確都在她身邊。
那枚項鏈被她緊緊攥在手心,棱角嵌入掌心皮膚。
陳綿綿連指尖都在顫抖,緩慢地眨了眨眼,輕聲道,
“醒過來吧,程嘉也。”
我們既往不咎。
我們逃到小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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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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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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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程嘉也出院。
南城正式步入盛夏,梧桐枝葉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茂盛,林蔭廣闊,間隙間,在人身上落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再次從搶救室出來后,進(jìn)重癥監(jiān)護(hù)室觀察了兩天,最后終于轉(zhuǎn)到普通病房。
精神狀態(tài)是逐漸好起來的,清醒的時間愈來愈長。
單獨(dú)一間,環(huán)境還不錯。
程母每天忙上忙下,都沒讓家里阿姨負(fù)責(zé)病號的伙食,每天親自買菜做飯。
王叔送了一趟又一趟,一家人都因此而忙碌不已。
病號對此的表示是——
“……真不用,媽。”程嘉也半坐在病床上,看起來有點無奈。
“不用什么不用?”程母板起面孔,把雞湯放上桌,“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有多難補(bǔ)?”
“……”
程嘉也垂下眼,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并不是很情愿地拿起勺子。
陳綿綿在一旁跟奶奶講話,時不時投去兩眼,有點忍不住笑。
程嘉也抽空看她一眼,薄唇抿住,瞳孔漆黑,神情中分明寫著:“不是補(bǔ)不補(bǔ)的問題,主要是確實不太好喝�!�
“……噗�!�
陳綿綿沒忍住,別開眼,有點茫然地回望奶奶。
“嗯?奶奶,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你學(xué)校那個地方,要不要再重新修修?修條路吧要不然,小路彎彎窄窄的,也不太方便。”
陳綿綿下意識想擺手,被奶奶斂起下巴看了一眼,意思是“你又要來了”,只能硬生生忍住。
奶奶那天說過,她對她就像親孫女一樣,讓她不許再總是拒絕。
陳綿綿只好停了片刻,說,“那冬天您去看看之后再說吧�!�
“好。”奶奶滿意了,摸了摸她的手,忽地又問,“冬天會不會很冷�。楷F(xiàn)在他們還是燒煤炭嗎?”
“……對�!标惥d綿點點頭,“是那種沒有煙的煤炭,有時候在室外也燒,就是院子里,用一個鐵皮桶撞著,還挺暖和的�!�
“那還是要讓小孩子們多注意安全才行……”
時間在熱鬧的閑聊中流逝,直到護(hù)士過來敲門,說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
大家紛紛起身應(yīng)好,說辛苦了,語氣或平靜或揚(yáng)起,總歸都是掩不去的輕松和雀躍,好像終于捱過一劫。
并不是僅指普通意義上的劫數(shù)。
同時與之而來的,還有其他的塵埃落定。
出院那天,程之崇沒來。
他這段時候都很少出現(xiàn)。
探視也只是在程嘉也睡著的時候,隔著門窗玻璃,遙遙在外面看了片刻,然后就轉(zhuǎn)身離去。
他只是讓王叔換了輛車,寬敞的,說這輛要相對舒服一些。
但程嘉也也沒坐。
他站在屋檐下,陽光和陰影的分割處,看著一步之隔、幾乎灼眼的明亮光彩,頓了良久,最后說想走走。
大家當(dāng)然由著他。
程母清減了不少,但拉了護(hù)士的袖子,和奶奶在一旁了解出院后的注意事項,神情顯然很高興。
許意眠和周譽(yù)買了花,放在一旁,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慢悠悠地跟在他們后面。
陳綿綿走在程嘉也旁邊。
兩個人步伐都很慢,踩著林蔭路上的光點,一步一步地挪。
一時沒有人說話。
雖然程嘉也醒來已經(jīng)半個月了,但病房里人來人往,長輩和護(hù)士時常都在,兩個人獨(dú)處的時間其實很少。
此刻算是非常難得的時刻。
他們路過了醫(yī)院旁的學(xué)校。
正值下午,陽光明媚,操場上有人在打籃球,撞地沉悶清脆,女孩兒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地散步。
青春而又明媚。
像他們的十八歲。
一片安靜里,程嘉也倏然開口。
“我聽見了�!遍L腿老阿.姨證理
陳綿綿一頓,有些茫然,“什么?”
“你說……”他站定,側(cè)身看她,重復(fù)了一遍。
“后來島上又下過流星雨�!�
“我聽見了�!�
不是直白的告白,不是把戳兩個人心窩子的話翻來覆去又說一遍,只是一句雙方都心知肚明的,
“后來島上又下過流星雨�!�
——我非常想念你。
沿路陽光明媚,氣溫要高過上一個季節(jié)。
人聲鼎沸,兩個人周圍卻安靜。相同的步伐里,距離越靠越近,指側(cè)在動作間一碰一撞,皮膚擦過的觸感令人心悸。
終于,在第三次手背觸碰時,左邊的人手肘輕抬,反手一勾——
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從纖細(xì)的手腕一繞,攀環(huán)向下。
指腹擦過掌心,挪到指根,再從指縫里擠入。
動作輕柔試探,一點一點往前,卻又不容拒絕般。
直至緊密相貼,十指相扣。
林蔭路漫長,午后陽光曬得人臉頰發(fā)燙。
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穿過幾千公里,跨越漫長的光陰。沒有作為依據(jù)的不言而喻,沒有相同的前提,沒有默認(rèn),沒有默契——
他們走過若干光年的遙遠(yuǎn)路程相互接近。
又是一年南城夏天。
被命運(yùn)陰差陽錯暫停的時間,在此刻,終于開始緩緩流動。
屬于夕陽、電車、戀愛、閃亮夏夜,還有程嘉也和陳綿綿的夏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