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濂是個很精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和陳硯松仇深了,不能直接將盈袖帶去洛陽,必須得依靠左良傅的權(quán)勢,來震懾住陳硯松。
他還知道,陳硯松城府極深,本質(zhì)是商人,時刻算計著利益,不會輕易選擇朝廷或者魏王。
所以,這中間的寸勁兒最難拿捏。
左良傅要在出任云州前見陳硯松,洛陽不行,最好的地方就是桃溪鄉(xiāng)。
陳硯松要以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見左良傅,最好的地方亦是桃溪鄉(xiāng)。
梅濂充當(dāng)了中間人。
他將我們安頓好后,就去了洛陽,對白氏和盈袖說出去找活兒干,掙點銀子,過年前就回來。
白氏不知內(nèi)情,雖說不舍,也得同意。畢竟家里這么多張嘴等著吃飯,必須弄些銀子回來。
這蠢婦癱了,成日家哭嚎,不是罵我命硬,克夫,就是罵盈袖是禍水,害得她家破人亡。
我和糊涂人計較什么?
北方苦寒,此番又弄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便是喝水的杯子都是問鄰人借的,可憐了袖兒,手凍得通紅,過去十指不沾陽春水,而今日日手泡進冰水里,給白氏洗臟了的衣褲。
她問過我,哥哥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還不回來?
我用梅濂頭先囑咐的話告訴她,好妹子,你的運氣來了,當(dāng)年咱們爹救了陳老爺,他家要和咱們家結(jié)親呢。
陳家是洛陽首富,袖兒肯定不會相信人家會讓她當(dāng)正頭奶奶。
我便順著她的話頭,說是貴妾,左右先把這丫頭穩(wěn)住再說。
那段日子,鄉(xiāng)里總有個惡霸前來騷擾,叫昆侖。
那人很是混賬,張口閉口要袖兒當(dāng)他老婆。
我哪里知道這人就是左良傅假扮的,更不知道整個桃溪鄉(xiāng)都在羽林衛(wèi)的監(jiān)控之中。
該來的總會來。
陳硯松帶著養(yǎng)子上門了。
別說,袖兒和她父親還真挺像的。
到底骨子里親,陳硯松進門后,一眼不錯地盯著他女兒,那和善溫柔的樣兒,你怎么能想到他是個冷血狠辣的人。
也就是那日,袖兒的劫開始了。
不是左良傅,不是陳南淮,是她的父親。
其實我很能理解陳硯松的想法,盈袖是他親生的,陳南淮是他養(yǎng)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完美的處理方式,就是讓這兩個孩子結(jié)合。
如此,陳梅兩家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他就能把兩個孩子留在跟前,照看著,撫養(yǎng)著。
誰知中間出了變故,冒出個左良傅。
陳硯松和左良傅第一次交談就崩了,左良傅直接搶走了盈袖,把她帶去了曹縣,陳南淮也跟著去了。
曹縣發(fā)生的事,我是后來才知道的,真真驚心動魄。
左良傅原本想強娶盈袖,以便拉攏陳硯松為自己的老丈人,進而逼迫陳硯松背叛魏王。并且,他還暗中將陳南淮的表妹陸令容收為自己的棋子,命陸令容算計陳南淮,并且用石頭做的假陽.具當(dāng)眾羞辱了陳家這個傲慢的大少爺陳南淮。
我沒想到,袖兒能從如此危險的亂局全身而退。
我更沒想到,左良傅和陳南淮都愛上了盈袖。
陳南淮在曹縣被傷的不輕,他先盈袖一步,回到洛陽。
那時我和梅濂被“軟禁”在陳府,親眼看到這小子從頹廢到慢慢站起來,并且信誓旦旦地同我和梅濂保證,以后絕不傷害盈袖。
有時候,我真的發(fā)現(xiàn)血緣很神奇,陳南淮的陰沉和他哥哥很像,不過到底太年輕,經(jīng)歷的磋磨太少,沒忍過這口氣,最后傷了盈袖,亦傷了自己。
那段時間,梅濂的前程幾乎定下了,曹縣的縣令。
陳硯松肯定得在梅濂跟前放一個自己人,他調(diào)..教出來的丫頭蓮生,生的小巧玲瓏,又識字,和尋常官戶家的小姐差不多。
盡管梅濂在我跟前說了很多次,他此生不辜負(fù)我,對蓮生不過應(yīng)付而已,我也相信,因為他的真心很少,不會輕易給人。
可每每看見他和蓮生眉來眼去,我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還記得梅濂和蓮生圓房的那夜,我喝了酒,坐在陳家的涼亭里,盯著湖面上的一葉扁舟,出神。
陳硯松冷不丁出現(xiàn),他裹著厚厚的大氅,坐到我身邊,小口抿著茶,嘆了口氣:“名門貴女落魄至此,令人唏噓,不過能爬起來,把小家經(jīng)營成這樣,也令人敬佩,多謝夫人這些年幫陳某照顧女兒�!�
我知道,這句話是真心的。
惡虎再毒,對自己的幼崽,總有幾分惻隱之心。
陳硯松問我:“這些年你過得好么?嫁給梅濂,不會覺得委屈么?”
大概酒上頭了,我嗤笑了聲:“陳老爺怎么問的和左良傅一樣,你們這是商量好了么?”
陳硯松笑著搖頭,擯退左右,盯著湖面上的小舟,淡淡道:“還是有些不一樣,我問,只是出于好奇,而左良傅問……大抵是替長安某個人問吧�!�
“他?”
我一愣。
陳硯松笑笑,將大氅裹得更緊了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道:“他對你還是有情,亦或是愧疚,否則早都?xì)⒘四�。高姑娘,你說梅濂這會兒和蓮生做到哪步了?”
我很不喜歡聽見這種曖昧的話,一個正當(dāng)壯年的男人,同一個嬌滴滴的女孩,洞房花燭能做什么?
我有些反感,陳硯松瞧著正經(jīng)謙和,沒想到在我跟前說這種葷話。
不過我很快就察覺他話里有話。
我撫養(yǎng)他女兒長大,按理說,他就算再無恥,也不會臊我。
“陳大哥,您有話不妨直說�!�
我放下酒壺,沖他一笑。
“你是個看得透的女人。”
陳硯松給我倒了杯茶,道:“酒喝多了容易糊涂,夫人以后還是喝茶罷�!�
“好�!�
我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梅濂是個人物,日后會有一番作為,他身邊少不了女人,你沒娘家,沒子女,可想過如何立足?”
陳硯松淡淡一笑,打了個哈切,起身,輕拍了下我的肩膀,道:“我感恩你養(yǎng)育盈袖,你今晚又叫了我一聲陳大哥,我就說兩個字,情分,你仔細(xì)琢磨一下吧。”
說罷這話,他就走了。
我想了很久。
情分,和誰的情分?
梅濂?我們的情分有,但已經(jīng)快被猜忌和生活的瑣碎消磨光了。
不是梅濂,那就是……東宮了。
那晚,我在涼亭坐了一夜,沒喝酒,喝茶,越喝越清醒。
天亮之后,陳硯松請來個貴客,前太醫(yī)院的院判,杜太醫(yī)。
杜太醫(yī)那時候還沒和陳家決裂,非常熱切地幫我瞧了身子,他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我的身子只是有些堵,疏通好了,還能生育。
那天起,我就開始吃藥調(diào)理身子,花重金配了上好的潤膚膏子和養(yǎng)發(fā)花油,從頭到腳開始保養(yǎng)起自己。
我不認(rèn)為三十歲就老了,恰好相反,我認(rèn)為三十歲才是女人最美的年華。
沒了少女時的懵懂嬌憨,有的是歲月給的睿智和嫵媚,盡管我知道,我和李昭的那點情分發(fā)生的可能性會很低,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機會,我都要為它的來臨做好準(zhǔn)備。
開春后,盈袖從曹縣回來了。
在外近三個月,她成長了很多,更加明艷照人。
我養(yǎng)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心里有人了,左良傅。
可是陳硯松不會容許他們在一起,梅濂不允許,我也不愿意。
一則因為左良傅心思太深了,我怕盈袖應(yīng)付不來;
再則,云州危險,前幾任刺史沒一個活下來,憑什么左良傅就是個例外?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給那孩子端了碗下了藥的姜湯。
盡管,日后我一次次說服自己,這是為了盈袖好,她在陳家會吃穿不愁,陳南淮會被她壓一頭的;
如果不端湯,陳硯松就會殺了我八弟和姐姐;
如果不端湯,盈袖這輩子會活在左良傅的算計里,在丈夫和父親、哥哥之間兩難。
我這個狠毒的婦人,把藥端給了她。
那晚,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很不高興,一口喝光了藥,要把我往出推。
那瞬間,我忽然清醒了。
這是盈袖,我養(yǎng)大的孩子,我這是在做什么,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我拼命地敲門,讓她去找左良傅。
可是已經(jīng)遲了。
我被陳硯松打暈,拖到了房里。
那晚,注定是萬劫不復(fù)的夜晚,盈袖被陳南淮強.暴了。
我和盈袖之間多了個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不知道這些男人可有后悔。
陳南淮自然不會,再讓他活十回,他依舊會做這事。
可我想,陳硯松和梅濂大概會后悔吧。
梅濂當(dāng)時利欲熏心,只考慮自己的前程,生生將親情割舍,后來他喝多了,靠著我,笑著笑著,就哭了,說了句話:袖兒這輩子都不會叫我哥哥了。
陳硯松更后悔。
他總覺得這是為兒子女兒好;女人天生就是軟弱順從的,盈袖肯定會接受現(xiàn)實,和陳南淮生兒育女,一輩子待在他跟前。
他不了解袖兒,或者說,他把親情當(dāng)成了門生意,只看到了利益,只知道算計,完全忽視了盈袖的心。
三十歲的我,如同喪家之犬般回到了北方。
無法阻止丈夫納妾,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恨我。
我開始反思,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重新冷靜下來,以后到底該怎么走。
我不想再這么被動了,不想這么弱小了,保護不了盈袖,也保護不了自己。
我想說話,有一句頂一句。
我還想回長安,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活。
第13章
牽掛
那半年的牽掛
我一直在想,我和盈袖是什么關(guān)系,我把她當(dāng)成了什么。
妹妹?
曾經(jīng),我的妹妹麗華死在了我懷里,于是,我倍加憐惜盈袖,把她當(dāng)成了寄托,麗華的轉(zhuǎn)世;
女兒?
她小的時候,我給她喂飯、穿衣;大些后,我教她識字、懂禮;我不會因為丈夫的猜忌而傷心,卻會為盈袖的疏離而自責(zé)、痛苦。
那個雨夜,是荒唐刻毒的。
我不能把所有女人都想的像我一樣沒心腸,換種好聽的說法,像我一樣堅強。
當(dāng)年的我被強.暴了,顧不上傷心,為了生存只能逼迫自己忘記這回事,大抵因為我遭遇過更絕望的事,家破、下獄,所以覺得這事沒什么的,和誰不是睡?
可盈袖不一樣。
她在我和梅濂的呵護下長大,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素日里遇到頂糟心的,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家�,嵤拢睦镉龅疥惸匣催@樣的人?
她被陳南淮羞辱,做出了最激烈的反應(yīng)。
自盡了。
我要求把姑娘帶走,可被陳硯松拒絕,他不愿意讓女兒再和我們接觸,抱著僥幸,讓杜太醫(yī)將女兒扎失憶了。
他覺得,這只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矛盾,時日長了,就會和解。
他心里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可還是堅持把兩個孩子湊在一起。
盈袖的婚禮,非常豪奢,耗金十萬,洛陽豪貴傾巢而出。可笑的是,新郎意氣風(fēng)華地到處敬酒,而新娘病懨懨地暈倒在床上。
陳南淮是陰毒的,他嫉恨盈袖被父親寵愛,厭恨盈袖喜歡左良傅,更汲汲于曹縣被辱,咬牙切齒地要同左良傅討回來。
于是在新婚后,他百般地折磨妻子。
我當(dāng)著陳硯松的面,痛罵那狼崽子,再次要求把盈袖接走。
陳硯松沒答應(yīng),但向我保證,一定規(guī)勸南淮,絕不會讓袖兒受傷。
梅濂要去曹縣上任,在洛陽待不了多久,要我跟他走。
而陳家也怕盈袖見到我,想起什么,著急忙慌地催促我趕緊走人。
我?guī)е⒕�,去了曹縣。
當(dāng)時的曹縣,真的很亂。
且不說那里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單單就榷場生意一事,就足夠讓人頭疼,邊境的越國蠢蠢欲動,附近的悍匪趁火打劫。
這么多事,把梅濂弄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也不是吃素的,這么多年在丹陽縣的官場混,肯定是有些手段的。
去曹縣的頭一件事,就是先把縣衙的文書、人事全都過了一遍,借助陳硯松的威勢和家將的兵力,穩(wěn)住了內(nèi)部;
其次,他重新整頓了榷場生意,哄抬物價者殺;
最后,他小范圍地調(diào)整了賦役,盡可能在不觸動地方豪貴的利益基礎(chǔ)上,將土地重新分配,安穩(wěn)了民心;
他還像過去那樣,問過我的主意。
但我沒發(fā)表任何意見,因為我知道,不能了。
一則,李昭既然知道了我活著,給我留了情分和面子,沒有殺我,那他可能會派人暗中盯著我;
二則,曹縣乃軍事重鎮(zhèn),不論誰當(dāng)縣令,跟前都有各種勢力的人盯著;
如果我表現(xiàn)的太工于心計,太有主意,會不會惹禍上身?
藏愚守拙最妥當(dāng),適時表現(xiàn)出一些陰郁悲苦,讓人覺得我是個可憐的女人,也不錯。
我說過,我喜歡安分守己的聰明人,相處起來不費勁。
蓮生就是這樣的人。
白氏一開始見著蓮生,以為又是個劉玉兒,聽話,和她一條心。
時日長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貴妾不好拿捏,對她孝順,可卻不會事事都聽她的。
蓮生嫁給梅濂時,年紀(jì)也不算小了,不知是不是陳硯松囑咐過她,這丫頭很懂進退,不會過分癡纏相公,每日都給我端茶遞水,沒有對管家之權(quán)表現(xiàn)的特別熱切。
我讓她看賬,她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