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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太不體面了。

    我閉眼,深呼吸了口氣。

    他哪里是怕你,他那是怕你背后的李昭!

    我輕輕地?fù)嶂蠖亲�,看向他,呵,他竟“真”哭了,鼻頭掛著顆淚,泫然欲滴,淚珠顆顆落在厚毯子上,甚是晶瑩。

    大郎啊,你后悔了?害怕了?屈服了?求饒了?

    不見得吧。

    我太了解你了,你辛辛苦苦打拼了十幾年,誰知家業(yè)一朝化為烏有,已過而立之年的你不想重頭再來,所以走了條捷徑,你賣了妹妹,踩著陳硯松的肩膀,巴結(jié)到了魏王,后來你踏著魏王的尸體,爬到了長安。

    這樣的你,會服軟?

    不不不。

    作為男人,大郎你看到大肚子的我,會憤怒、恨不得殺了我和孩子,可你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誰,所以你一直逼問我,直到胡馬提著美味佳肴出現(xiàn),你忽然覺得不對勁兒了。

    是啊,你何德何能,配讓皇帝親自下廚為你燉湯做菜?

    于是,你猜到我的奸夫就是皇帝。

    你震驚了、害怕了,因為你虧欠我太多、欺辱我太多,你怕我吹枕頭風(fēng),斷了你前程;

    可同時,你又在狂喜,你的發(fā)妻是皇帝心愛的女人,她多受寵啊,你在長安毫無人脈,官位虛懸著,前兩日去結(jié)交袁文清,誰知被人拒之門外,可是今晚,你忽然發(fā)現(xiàn)了條香艷的捷徑。

    所以大郎,若沒猜錯,你會向我懺悔、求我原諒,甚至?xí)u慘,讓我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給你條生路。

    我還不了解你?

    就在此時,我看見他慢慢地跪直了身子,什么都不說,含著淚看我,與我四目相對。

    他忽然苦笑了聲,然后默默地從懷里掏出把匕首,一把將衣襟撕扯開,刀尖對準(zhǔn)自己結(jié)實的胸口,喃喃哽咽:“對不住如意,我看低你了,千猜萬猜,就沒猜到你就是那位國公府小姐,事已至此,我真沒什么可說的了,如果把命放在這兒能讓你消氣,那我死就是,只求你放過我母親和兒女,老幼無罪。”

    說罷這話,他手上用力,刀尖一分分入肉,血登時冒了出來。

    我知道,他會眼睛都不眨地捅自己一個血窟窿,不會死,但會重傷。

    到時候他會在李昭跟前虛弱地懺悔陳情,全都是他的錯。

    旁人怎么想?定會覺得我仗勢欺人,明明自己偷人在先,卻把丈夫逼到死路。

    李昭又會如何想我?覺得我太過恃寵而驕,一點都不念舊情。

    我還不知道他?

    “停手�!�

    我忙喝止他,放下碗筷,吃力地起身,疾步行到他跟前,強(qiáng)將匕首從他手里奪走,扔遠(yuǎn),我用帕子壓住他的傷口,看著他不說話,慢慢地將他扶起,帶著他坐到飯桌前,疲累道:

    “我們兩個非要你死我活么?”

    此時,我看到他明顯松了口氣,可仍悲痛著,身子劇烈地顫動,緊緊地抿住唇,口里發(fā)出如同野獸的悲鳴聲。

    我就這般放過他?

    不,沒這么容易。

    我要熬他,像熬鷹那樣熬他。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給他舀了碗魚湯:“喝點吧。”

    “這是陛下給你的,”

    “我讓你喝!”

    我厲聲打斷他的話,忍著淚,給他跟前的碟子里夾了塊糖醋小排,輕拍了下他的肩:“你先吃吧,我去寫個東西�!�

    如此囑咐罷,我用手背抹去眼淚,疾步匆匆走向書桌那邊,隨意尋了支狼毫筆,拿了些他練字的宣紙,哽咽著裁成四方小塊,往紙上寫字。

    在寫的時候,我用余光看向梅濂,他坐在小圓凳上,兩腿分開,小臂擱在桌棱,十指交疊,指頭用力搓著手背,痛苦地低頭,額上滿是冷汗,時不時偷偷朝我看,不知在盤算什么。

    夜色一分分深,屋里的炭火一分分變涼。

    我運筆如飛,很快將東西寫好,挺著肚子,慢悠悠地行到他面前,坐在四方扶手椅上。

    我看著,他不說話,他低著頭,愧對我。

    我笑了笑,手附上他的大手,然后將那摞紙交給他,輕輕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柔聲道:“念吧。”

    他詫異地看著我,眼神閃爍,顯然在迅速思慮對策,隨后默默地垂眸,看向第一頁紙,一愣,聲音相當(dāng)平穩(wěn),念道:“如意,如今魏王作亂,左良傅必死無疑,我實在擔(dān)心咱們一起養(yǎng)大的孩子袖兒,但我真的抽不開身,沒法去洛陽照顧她,求你去一趟吧,算了,那里實在太危險,你別去了,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我護(hù)著你。”

    我微笑著看他,看他眸中閃過抹復(fù)雜之色。

    當(dāng)初他從未考慮過,妻子若是去了洛陽可能也會遭遇不測,他關(guān)上了門,跪下求我去搭救盈袖,親手把我推入水深火熱之中。

    “如意,我、我……”

    梅濂忽然結(jié)巴了,努力地想要替自己解釋。

    “念第二張�!�

    我冷冷地打斷他。

    他一怔,翻到第二頁,咽了口唾沫輕聲念:“如意,算算日子,咱們分別好久了。你在外面好么?你看著強(qiáng)悍精明,可到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可有人欺負(fù)你?銀子夠花么?”

    念到這兒,他忽然停止,怔怔地看著我,終于記起自己丈夫的職責(zé),愿意冷靜下來,從頭到腳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量我,看我身上有沒有傷痕,而我凄然一笑,將垂落的黑發(fā)別在耳后,手附上發(fā)腫發(fā)痛的側(cè)臉,讓他看看自己的杰作。

    “對不起。”

    梅濂低頭,咬牙說了這三個字。

    我沒給他機(jī)會懺悔或者做戲,將委屈咽下,冷聲逼他:“繼續(xù)念�!�

    他仰頭,深呼吸了口氣,或許是將流出的眼淚倒回去,又或許,在整理情緒,想著怎么應(yīng)對我,他翻到第三頁,念道:“如意,你為何會給我寄和離書?你在長安發(fā)生什么事了?難道我這個丈夫不夠好,你厭棄了?”

    念到此,他手猛地將紙揪成團(tuán),強(qiáng)忍著怒。

    我冷笑了聲,終于到他痛恨之處了。

    我不給他任何指摘我的機(jī)會,含著淚,厲聲喝道:“別停,接著念!”

    他瞪了我一眼,神色復(fù)雜,強(qiáng)忍住憤怒,冷聲念:“如意,剛才打了你,是我太沖動了,你如今身懷六甲,萬一出了事,那可是兩條命。沒錯,我恨你,”

    說到這兒,他狠狠地盯著我,牙關(guān)緊咬,呼吸粗重,垂眸繼續(xù)念:“可一想到你十三年無所出,我忽然心軟了,你也想要孩子,你把、把……”

    念到此,他忽然哽咽了,眼淚不自覺掉下:“你把盈袖當(dāng)成了女兒來養(yǎng),我知道,其實你真的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你并不想讓劉玉兒或者蓮生的兒女叫你母親,你想咱們兩個的寶寶叫你娘�!�

    念到這兒,他忽然笑了,笑著哭,手顫巍巍地抬起,按在我的大肚子上,輕輕地?fù)崦�,緊接著,他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下桌子,桌上的碗筷猛地跳了下,他扇了自己一耳光,這回不用我逼他,他自己去念后面的:

    “如意,我一開始真的恨你背叛,可……”

    他將痛苦咽下,哽咽著念:“可當(dāng)我冷靜下來后,又開始胡思亂想,你孤身在外,是不是被人強(qiáng)迫的?那個人有沒有打罵你?你為何愿意和別的男人生兒育女,你對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徹底失望了么?”

    念到這兒,他雙臂無力地垂下,手里的紙不知不覺掉落一地,進(jìn)而,他煩躁地將手插.入頭發(fā)里,用力地?fù)�、揪扯著頭發(fā)。

    我任由他悲痛,手撐著桌子艱難起身,在洗漱間找了個木盆,然后將坐在炭盆上的壺提起,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我吃力地半跪在地,往盆里倒入微燙的水,然后幫他除下靴子,他嚇了一大跳,忙要阻止我,我推開他的手,堅持給他脫掉鞋襪,捧住他的腳,放入水中,我的淚隨之點點入水,落在他腳背。

    “大郎,妾給你洗了十三年的腳,無怨無悔啊�!�

    我凄然一笑,將四方扶手椅拉在他對面,坐上去,除掉繡花鞋,腳亦伸進(jìn)盆中,置于他兩腳之間:

    “當(dāng)年妾才十七歲,雖然被糟蹋了,可大郎從未嫌棄過妾。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怎么發(fā)生的關(guān)系?”

    梅濂默然,背弓得像個老頭子,他的腳輕輕地揉著我的腳,痛楚一笑:“咱們歷經(jīng)千難萬苦,終于到丹陽縣扎下了根,我又愛又感激你,那天晚上,我把你按在椅子上,說娘子辛苦了,今兒由大郎服侍你泡腳,你紅著臉,真好看哪,眼里像盛了星星一樣亮,羞澀地笑,非要拉著我一起泡……”

    說到這兒,他抬頭,癡癡地看著我,眼神和看十三年前的如意一模一樣,他哭了笑,笑了又哭,揚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然后沉默,良久起身,跪在我腿邊,頭砸在我的腿上:“是我負(fù)了你�!�

    我扶起他,手抹去他的眼淚。

    讓他懺悔、難過就完了?不,不夠。

    我要繼續(xù)熬他。

    我湊近他,癡癡地看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笑著問:“大郎,你能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么?你能帶我離開長安么?”

    聽見這話,梅濂怔住,目中燃起抹興奮與愉悅之色,只不過,他很快又回過神來,再次噗通一聲跪在我腿邊,牙緊緊咬住,不知不覺,竟咬破,唇角滲出絲絲鮮血。

    “好歹夫妻十三年,你、你為何如此害我�!�

    緊接著,他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直白地對我說了實話:“我這一路走來真的不容易,求你,若有來生,我、我……”

    “不必說了�!�

    我無力地窩在椅子里,心逐漸變冷。

    少年夫妻,真的緣盡于此了。

    難過只是一霎,我淡淡一笑,濕腳在他的衣裳上蹭干,扁著嘴嘟囔:“這大雪夜的,你要趕我走么?”

    “我送你回去吧�!�

    梅濂仍跪著,語氣半求半哄:“算我求你了。”

    我莞爾,手指卷著自己的頭發(fā)玩兒,委屈道:“可他不要我了�!�

    我起身,赤腳走向繡床,慢慢地坐在床上,無辜地看著他:“咱們還沒和離呢,我現(xiàn)在還是你妻子,今晚就睡在這兒了。”

    “你怎么能和我住。”

    梅濂又驚又嚇,絲毫不敢靠近床榻,呼吸粗重,問:“你到底和陛下怎么了?”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赤著腳,連連往后退,身子貼在門上,急得直跺腳,哀求:

    “你到底要什么?我能給你什么?你走吧,算我求你了�!�

    “怪了�!�

    我笑笑:“你不是一直在苦苦找尋我么?如今我回來了,你倒要趕我走?”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緊接著,叩門聲重重響起。

    “大人,那位宮里的胡馬大總管又來了,說說說……”

    梅濂用力甩了下袖子,已經(jīng)焦頭爛額,急道:“說什么�。 �

    “說陛下來了,讓您趕緊準(zhǔn)備著接駕。”

    第56章

    買櫝還珠

    廢話恁多

    李昭來了?

    我立馬來了精神,

    從繡床坐了起來,整個心、整個人仿佛從冰窟窿里慢慢浮起,渾身暖洋洋的。

    忽而鼻頭一酸,

    眼眶又熱了,

    如同受了欺負(fù)的小孩,忽然聽見自家大人來了,

    于是更委屈了,但卻什么都不怕了。

    而此時,

    我看見梅濂竟呆住了,

    那張英俊迷人的臉因太過興奮而漲的通紅,

    如同喝醉了酒,

    眼神都有些飄忽,忽然,

    他猛地朝我看來,瞬間又清醒了。

    “如意,你、你……”

    梅濂因緊張,

    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粗重地滾動:“陛下來尋你了,

    你、你收拾一下,

    快隨他去吧�!�

    我冷笑了聲,

    不為所動,

    當(dāng)著他的面兒開始寬衣解帶,

    把發(fā)簪拔下來,

    隨手扔地上。

    “大郎你說什么渾話,

    陛下哪里是來見我,分明探望你來了,你聽見他可曾提過我一句?”

    我佯裝生氣,

    把錦被拉了下來,裹在自己身上:“妾不是同你說了么,他要同我一刀兩斷,妾實在無處容身,這才回家來找大郎。你知道他說什么,若是再見我,就跟我姓�!�

    我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脖子微微朝前探,沖梅濂笑道:“那他來日叫什么,如昭?高昭?大郎若是想讓他兌現(xiàn)毒誓,就去接駕罷。”

    “你?!”

    梅濂大驚:“你給我閉嘴,這是大不敬�!�

    說這話的同時,他也不閑著,迅速地整理自己的儀容發(fā)髻,忙不迭地把鞋襪找到,穿好,抱起洗腳盆,藏進(jìn)衣柜里,左右亂看,彎腰拾起我的繡鞋,跑過來,半跪在我面前,替我穿鞋,咬牙喝道:

    “別鬧了,待會兒就隨陛下去吧,咱們和離的事我會辦好,放心,絕不會損陛下一點顏面,日后我若是起勢了,也能幫你們母子�!�

    他越這樣,我越失望。

    方才他還能裝一下,情動而流淚,或許真有幾分懺悔,而今,他連裝都不愿了。

    替我穿好鞋子后,他直起身,開始幫我往好穿衣裳,手觸到我滾圓而下垂的肚子時,指頭微微蜷縮,頭稍往開扭,眼皮生生跳了幾下,忽然,他看到了我衣裳上被劍劃破的痕跡,再往上,盯著我紅腫的側(cè)臉,倒吸了口冷氣:“你、你要不先別出去,把傷養(yǎng)好……”

    說到后面,他的聲音逐漸變小,頭亦低了下去,拳頭緊握住,額上青筋直冒:“娘子,真對不住了。咱們這么多年情分,便是看在袖兒的面子上,你也不會在陛下跟前說什么不好的話吧�!�

    “你看看,方才催我出去的是你,如今不讓我出去的也是你�!�

    我撇嘴笑笑,輕撫著他的黑發(fā),挑眉一笑,嘲諷道:“這長安就沒陛下不知道的事,你就算把我藏地窖里,他也能把我找出來。沒事的,陛下是仁厚之君,不會因為你打了誰就去報復(fù)你,畢竟,大郎你這回也立了大功嘛。”

    我原以為這幾句話能咋呼下他,起碼嚇一嚇,誰知他眼前一亮,忽然抓住我的雙腿,迅速扭頭看了下,壓低了聲音,驚道:“陛下眼線竟這般厲害?臣子任何動靜都在他掌握下?”

    他咽了口唾沫,呼吸粗重,又問:“你說他是仁厚之人,那那那……”

    這人湊近了幾分,悄悄問:“你在他身邊日子長,肯定非常了解他,同他說話有什么忌諱沒?他喜惡為何?可曾在你跟前說過我?娘子,求你幫幫我,我若是在長安站穩(wěn)腳跟,對你和孩子也有用不是?”

    說到這兒,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胡亂找尋,連跪帶爬尋到方才被我扔掉的那把匕首,沖到我跟前,強(qiáng)將匕首塞到我手里,急切道:“娘子,我這一路走來多不容易你看到了,若你恨我,來日捅我?guī)讉透心涼都可以,現(xiàn)在能不能放我一馬?”

    我縮回手,看著他那張焦急且興奮的臉,搖頭笑。

    他城府之深,反應(yīng)之快,臉皮之厚,超出我的想象。

    在功名利祿這條路上,多少人汲汲營營,曾經(jīng)我也像梅濂這般,沉湎于此,最終傷了八弟和鯤兒,無欲則剛后再看,大郎啊,人前的你永遠(yuǎn)冷靜自持,而今夫妻坦誠相見,你的吃相,說實話,真是有點難看。

    就在此時,我聽見外頭傳來陣叩門聲,胡馬溫和沉厚之聲響起:

    “梅大人,怎么還不出來接駕?”

    梅濂身子一震,用袖子抹了把額上的汗,忙扭頭高聲道:“勞煩公公稍等片刻,容臣再整理下儀容。”

    說罷這話,他沖我笑,重重地點了下頭,仿佛我倆真達(dá)成什么協(xié)議似的,他將匕首揣進(jìn)懷里,輕咳嗽了兩聲,就要起身。

    “站著!”

    我喝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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