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扶著腰,打開門走出去,陽光刺眼,空氣里泛著泥土的味道。
春天,快要來了。
第60章
高昭
棋逢高招,甘拜下風!
老陳的來信,
仿佛一劑靈藥,將我眼前的迷霧撥開,讓我一下子就看見了朗月星空。
過后,
我反復(fù)咂摸了下這意思。
其實縱觀全局,
我還是站在一個非常有利的地位,如他所說,
運和勢若沒有完全起來,那就得等,
并且為此做準備。
癥結(jié)所在,
那就是廢后。
誰能廢后?惟有李昭。
李昭憑什么廢后?這里面門道就大了,
得細細謀。
收到信后,
我打算問梅濂把和離書要了就走,其實到現(xiàn)在,
要不要都無所謂了,但我想有始有終。
誰知他真的很忙,和大福子兩個在書房里談了一下午,
不叫人打擾,更不叫人靠近。
我也不想在這兒帶了,
讓侍衛(wèi)套了車,
回了家。
家中一切照舊,
只不過臥房里的拔步床被某人改成了大炕,
燒了幾日,
睡上去特別暖和,
還多了些小玩意兒,
嬰兒小床、小馬桶,婦人產(chǎn)后補氣血的珍貴藥材、回春膏、坐月子的暖帽等物。
德行。
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將大福子送來的一對小老虎枕頭拿出來,
用剪子拆了線,果然發(fā)現(xiàn)里頭藏了摞厚厚的銀票,我沒動它,拿針線把枕頭縫了起來,放入了柜中。
而今,我什么都不考慮。
目前最重要的是平安把孩子生出來,把月子坐好。
我倒要看看,生孩子那天,狗東西會不會來。
這幾日,我也聽到些梅濂的動靜。
他上書皇帝,在家中偶然發(fā)現(xiàn)前兵部尚書趙元光私通魏王的信件,信中詳細地告訴逆王朝廷作戰(zhàn)布局,致使左良傅在白水峁大敗,損兵折將;還有,趙元光私底下收取賄賂,暗格中藏銀票百萬兩有余,甚至還有番邦珍奇貢品。
與此同時,詔獄里也傳來消息。
趙元光舊日同僚、心腹紛紛檢舉告發(fā),言其貪污受賄,賣官鬻爵,乃朝廷蠹蟲。
皇帝大驚,下旨,擢原云州代刺史梅濂為刑部侍郎,會同羽林右衛(wèi)指揮使路福通徹查趙元光案,一時間,長安人人自危,誰都不敢提一個趙字,而緊接著,皇帝以雷霆之危,裁撤了一部分冗官,提拔了批有用之才。
這事才剛起了個頭,好戲還在后頭呢。
朝局風云詭譎,梅家也不消停。
這不,傳聞梅侍郎發(fā)妻如氏病重,昨兒咽了氣。
此前梅侍郎來長安,眾人只道他帶了個貴妾,其實他偷偷將發(fā)妻也帶了來,私底下請了太醫(yī)為妻子治病,哪料那是個沒福分的女人,丈夫才剛得了高位,眼看著就快封誥命了,病死了……
聽說梅府設(shè)了靈堂,朝中許多官員和太太去吊唁,有一部分舊日里和趙元光好的官員沒去,他們覺得此案乃梅濂刻意構(gòu)陷,私底下嘲諷,如氏暴斃,安知不是姓梅的報應(yīng),所謂樂極生悲,不過如此。
我想梅濂這會兒應(yīng)該不太忙了,能抽空把和離書給我了,其實,我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同他當面說清楚,那就是盈袖。
天擦黑后,我稍稍捯飭了下自己,準備出門。
鯤兒忙不迭地跟了出來,問:姑媽又要去找姓梅的姑父么?
我不想騙孩子,對他說:姑媽去要個和離書,一會會就回來,你安心在家看書練字。
哪知這小祖宗偏要跟我一起去,說理當是他父親隨我去的,可父親病著,母親最近剛生了妹妹,四姑在家里照顧著母親,都忙著,孩兒是高家的長子,一定要護著姑媽的。
這小鬼,一下子就把我給說哭了,怎么會有這么懂事的孩子。
那就一起去吧。
在馬車上的時候,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總覺得要生了。
想折回去,但侍衛(wèi)來報,說已經(jīng)到了梅府的后門。
府里一片愁云慘淡,紅燈籠全換成了白的,地上隨處可見外圓內(nèi)方的紙錢,和尚念經(jīng)超度的聲音隱隱傳來,離得老遠,就聞見股元寶蠟燭的味道。
云雀和鯤兒一左一右扶著我,行到了靈堂外,嚯,還真像那么回事,正中間停著口楠木棺材,最上面的案桌上設(shè)著靈位,梅濂癡癡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著孝服,腰間系著麻繩,整個人呆若木雞,眼腫的厲害,俊臉浮著抹酒色,一看就知道因悲傷過度,把自己灌醉了。
而地上的蒲團上,跪著個秀麗婦人,是蓮生,哭得死去活來,嘴里念叨著:太太,您怎么就拋下奴去了呢?元寶已經(jīng)會叫娘了,您怎么恁狠心!
她哭暈了,倒在一旁服侍的丫頭身上,那丫頭趕忙掐人中,灌參湯……擺弄了許久,蓮生幽幽轉(zhuǎn)醒,醒后接著哭。
怎么說呢?
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悲。
梅濂“樂極生悲”,蓮生感念舊恩,都很會做戲。
我看著案桌上的靈位,五味雜陳。
如意死了,享年三十一歲,無子送終,無娘家吊唁。
我想回憶下如意的一生,但已經(jīng)心累到不愿想,她的故事就到這里結(jié)束吧。
我給身后守著的心腹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把梅濂請來,我在之前住過的小院里等他。
屋里陳設(shè)依舊,當日我走得急,一些用過的衣物、首飾并未來得及帶走,等的時候無聊,我讓云雀去拾掇一下,我用過的一針一線,哪怕喝過水的杯子,一件不留。
“咦?”
云雀疑惑地驚呼了聲,從柜中取出我穿過的小襖,回頭對我一笑:“仿佛被人洗過,摸著潮潮的�!�
我捻起枚桂花糕,喂給鯤兒,淡淡道:“回去后全都燒了吧�!�
正在此時,我聽見外頭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人還未到,酒味兒就先來了。
我稍稍屏住呼吸,微笑著朝前瞧去,果然看見梅濂來了。
他已經(jīng)將孝服除去,身上穿著燕居常服,頭上戴著玉冠,手里提著個大食盒,笑吟吟地走了進來,瞧見鯤兒,怔了怔,并未表現(xiàn)出多大的興趣,行到方桌這邊,將食盒里的葷素小菜全都端出來,給我和他面前各擺了只酒杯。
“你怎么來了?”
他笑著端起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了杯,給我倒了一點,自顧自地仰頭干了,拿起筷子,夾了條爆炒腰花,送嘴里大嚼特嚼,又喝了杯,酒意上了眼,興奮道:“我說會給你把這事辦妥,怎樣,那靈堂還不錯吧?”
我微笑著點頭:“勞煩你了�!�
“這有什么�!�
他大手一揮,笑著說自己最近朝廷家里忙亂,今兒一整天沒吃東西,瘦的兩頰都也凹陷下去。
他連扒了數(shù)口飯,一盤子韭黃炒肉絲立馬見了底,嘴里鼓囊囊的,對我笑道:
“你都不知道,長安官場果然比云州更難混,有好些人上書趙元光冤枉,說我刻意構(gòu)陷,這些人私底下結(jié)成黨派,去丹陽縣和曹縣搜集我貪墨罪證,哼,我會怕他們?”
說到這兒,他給自己舀了碗羹,咕咚咕咚喝下去,許是吃急了,噎住了,他用力拍打著心口,對我笑道:“你知道么,陛下封我為侍郎,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大官,眼瞧著兵部尚書年邁多病,蹦跶不了幾年,屆時我就能升為尚書,然后入閣……”
面對他的喋喋不休,我笑著點頭,沒有言語,可卻著實……有些煩了。
他仿佛察覺出我并不感興趣,干笑了聲,從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嘴上的飯油,扭頭看向我身側(cè)立著的鯤兒,上下打量番,摸了摸孩子的頭,笑著問:“好俊秀的孩子,誰家的?”
“我弟弟的兒子�!�
我從背后推了把鯤兒,笑道:“給姑父……”
我笑了笑,立馬改了口:“給梅大人見個禮吧�!�
鯤兒聞言,恭恭敬敬地給梅濂行了個儒禮。
梅濂虛扶起,面上已沒了方才那種極度的興奮,他默默地給自己倒了杯酒,垂眸看著杯盞,指尖伸進酒里:“當時盈袖和離,她表哥出面了,如今……呵,你侄子也來了�!�
說到這兒,他斜眼看向鯤兒,唇角噙著抹壞笑:“孩子,你來是臊本官?還是罵本官?”
鯤兒靦腆,靠在我身側(cè),細思了片刻,往前行了幾步,跪下給梅濂重重地磕了個頭,眸子里透著真誠和純孝:“孩兒家中不幸,致使姑媽流落在外,孩兒多謝大人這十幾年照顧姑媽�!�
我和梅濂同時怔住,四目相對,然后,同時看著鯤兒。
一時間,誰都不說話,氣氛慢慢地變淡、變冷,變得充滿了酒味。
梅濂尷尬一笑,俯身扶起鯤兒,仿佛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喃喃笑:“好孝順懂事的孩子。”
說罷這話,他轉(zhuǎn)身,從一旁的小圓凳上拿起大小兩個紫檀木雕花盒子,低頭無言,喝了杯酒,將最上面那個小盒子推給我,強笑道:“這是和離書,咱們……有始有終嘛�!�
“多謝�!�
我抿了下唇,微笑,給鯤兒使了個眼色,讓孩子幫我拿著,然后手撐住桌子,準備走。
“等下�!�
梅濂叫住我,他身子往前傾,胳膊抬起,復(fù)又無奈落下。
他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起身,將桌上那個大點兒的長盒子打開,從里面取出個卷軸,當著我的面兒舒展開:“這是陛下給你的,昨兒就到我手里了,一直沒顧上給你送去,你、你看看。”
我一怔,李昭這狗東西搞什么鬼?
我將燭臺拉近了些,湊近一瞧,吃了一大驚。
畫上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黑色西裝,戴著紫金冠,溫潤如玉,正是李昭;而在他跟前坐著個穿白婚紗的女人,腰肢纖細,發(fā)如烏云,是我……他、他竟把婚紗以這種形式穿上了。
我的心跳得極快,唇角不自覺上揚,忽然發(fā)現(xiàn)畫上還有首詩,是唐朝柳宗元寫的。
“凡卉與時謝,妍華麗茲晨。
欹紅醉露濃,窈窕留馀春。
孤賞白日暮,暄風動搖頻。
夜窗藹芳氣,幽臥知相親。
愿致溱洧贈,悠悠南國人。”
念罷這詩,我仿佛亦喝過酒似的,身子都醉了半邊,發(fā)現(xiàn)在詩的末尾還有行小字。
“棋逢高招,甘拜下風�!�
高招二字,用朱筆所寫,顯得格外醒目。
我噗嗤一笑,倔什么呀,到底還是跟了我姓。
而此時,我身邊的鯤兒湊上前來,看著畫,微微點頭,恍然笑道:“姑媽,這是雙關(guān)語呀,陛下一面跟你道歉,可一面仿佛又說,你遇到高昭,甘拜下風了呢。”
我愣住,好像是這么個道理。
好哇,這狗東西,到現(xiàn)在還占我的便宜。
不過這種兩頭不得罪討好的主意,不像是李昭手筆,大約是梅濂從中斡旋的吧。
我沒戳破,指頭輕撫著畫上的那個輕俊男人,笑著卷起來,再次準備走。
“妍華?”
梅濂忽然出聲。
“啊�!�
我坐定,下意識應(yīng)了聲。
“真好聽的名字�!�
梅濂低著頭,雙手交疊,眼里的酒氣似乎更加濃郁了,良久,他忽然看著我,笑得溫和:“我這幾日略翻了下先帝時的舊檔,知道了你家的事,你……當年為何會被押送至北疆?”
說到這兒,他指頭朝宮里的方向指了下:“是那位的手筆?”
我笑著點了下頭。
沒有說當年自己在獄中如何凄慘、也沒說麗華死在我懷里,更沒說路上怎樣被那兩個畜生凌.辱。
“得虧遇見了我,是吧。”
他看著我,忽然眼里泛起曾霧,笑道:“然后又后悔遇見了,是么?”
“大郎后悔么?”
我笑著問。
他用兩指揉著眼,笑得惆悵:“那也是我的十三年啊�!�
再次,我們再次相顧無言。
他低頭喝悶酒,我扭頭朝外面看。
外頭又開始下雪,一開始只有米粒般大小,后面越來越大,如同柳絮般紛揚,地很快就白了,仿佛給靈堂里的如意唱挽歌。
“冒昧問一句。”
他笑著看我,手搓著額頭,問:“陛下哪里好?”
“這……”
我頓住,過去和李昭在一起時,我把這兩個男人比較了無數(shù)遍,可真的要說,卻真不知從何說起。
“大概,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像個女人,雖然也經(jīng)常吵架、鬧別扭,但覺得很舒心�!�
“這樣啊�!�
他笑了笑,扭頭抹了把臉,看著我:“咱們這十多年,好像吵架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能數(shù)的過來。”
他長嘆了口氣,端起酒壺猛灌了通,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埋怨:“你總是那么完美,讓旁人一點錯兒都挑不出,街坊、同僚還有官長都對我說,好好待你夫人,你上輩子得做了多少好事,才得了她;后來我跟先生讀了書才知道,最初見面時在地上寫的字是錯的,可你顧著我面子,沒說出來,就連我這樣的凡夫俗子都能看出來,你應(yīng)該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可你委身下嫁后,為了配我,言語漸漸尖刻,你一直順著我,讓我感覺自己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大郎……”
“你讓我說完。”
他將空酒壺按在桌上,凄然一笑:“我當時都二十大幾了,還沒有孩子,如意啊,我想要個兒子�!�
“那你跟我好好說啊�!�
我用指頭揩掉淚,看著他:“你不說,我怎能知道你想納妾?算了,不重要了�!�
我們再次無言以對,白色蠟燭已經(jīng)燃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