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從石桌上翻起只倒掉的酒杯,
端起,
朝朱九齡遙遙敬了杯,
莞爾一笑:“先生誤會了,
今兒妾身來教坊司,
是要帶趙姑娘離開,若是礙了先生的眼,那妾身這就走�!�
說罷這話,
我撩起面紗,將酒一飲而盡。
朱九齡一怔,扭頭,看向宋媽媽。
宋媽媽無奈地瞪了眼朱九齡,可到底不敢得罪財神爺,笑道:“正是呢,朱爺怎么下船了?可是作畫的絹帛不夠用了?妾身這就叫人去買�!�
聽見這話,朱九齡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雙臂垂落,頭低下,嘴里嘟噥著:“方才在船上喝酒,離得老遠(yuǎn)看見她……我還當(dāng)她又來找我……”
朱九齡眼神閃爍,嘴張了好幾次,卻不知說什么,踮起腳尖想看我的腳傷,復(fù)又白了眼我,打了個酒嗝兒:“既然來,為何不坐到旁的地方,非要坐在湖邊叫我看見。”
“皮又癢了是不是?”
李少摩拳擦掌,怒瞪著朱九齡。
“算了算了,我也沒事�!�
我忙拽住李少的袖子。
就在此時,我看見一旁立著的趙燕嬌默默走向朱九齡,忽然揚手,一耳光扇下去,登時就把朱九齡白皙的左臉打紅,還抓出了三條指甲血印。
朱九齡怒極,立馬要反擊,許是看見趙燕嬌還是個十七八歲的柔弱少女,沒好意思,重重甩了下袖子,擰身就走。
“朱爺,朱爺您別生氣。”
宋媽媽緊跟著去送,沖朱九齡的背影輕搖帕子,扯著脖子道:“今晚妾身叫人往船上送兩瓶好酒哈……”
目送走朱九齡后,宋媽媽忙朝我走來,俯身看了下我的腳,按住我的肩膀,勸慰道:“你也別同他計較,他喝多了,腦子不清楚。這人吧,脾氣是怪,長安城就沒幾個他能看得上眼的,得罪了不少高門顯貴的官人,挺討人嫌的,可在大事上,還是能拎得清。之前三王之亂,逆王打到了江州,老朱不僅出錢出力,最后自己還跑到了江州支援袁大人�!�
說到這兒,宋媽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趙燕嬌,笑道:“便是看女人身子這事,他呀,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燕嬌的……”
我笑了笑,沒言語。
等大夫來了,幫我的腳上了藥膏、包扎好后,我這才告別宋媽媽,帶著趙燕嬌從教坊司離開。
這一路,我始終保持著微笑,步調(diào)輕快,一點都看不出傷了腳。
等上了馬車后,我立馬把繡鞋脫下,忙俯身看腳,腳背果然燙了三塊,有一處還破皮見血了,我真的要氣死了,我精心保養(yǎng)了這么多年,渾身上下膚色雪白,幾乎沒瑕疵,今兒被炭燙了,也不知道以后會不會留疤。
天殺的朱九齡,同我有仇么?每次見面不是打架就是掀桌子。
腳背疼得我直掉淚,竟忘了車?yán)镞坐著趙燕嬌。
眼淚落下,將面紗粘在臉上,我嫌難受,一把扯掉,嘴里罵罵咧咧的。
就在此時,趙燕嬌雙手捧著塊帕子,遞給我,我這才注意到她。
這丫頭跪坐在車?yán)�,眼里含著股子堅韌和擔(dān)憂,小心翼翼地看我。
“怎么了?”
我笑著問她。
“頭先賤妾在教坊司聽過夫人名頭,聽說您一直戴著面紗,是因為臉上有疾。”
趙燕嬌抿唇一笑:“今日有緣,見到您廬山真面目,沒想到,您竟如此貌美�!�
我垂眸,瞅了眼手里的面紗,笑道:“出來做生意,難免要拋頭露面,戴這玩意兒方便些。”
“是。”
趙燕嬌乖巧地微笑。
車?yán)锖鋈痪拖萑肓藢擂巍?br />
我輕搖著小香扇,推開車窗,看長安的夜景,而趙燕嬌則低頭,盯著我紗裙上的銀線繡的花瓣看。
“那個……”
“賤妾……”
我們倆居然同時開口,又同時一怔,相互微笑致禮。
我抬了下小香扇,做了個請的動作:“姑娘先說�!�
“賤妾多謝夫人仗義相救�!�
趙燕嬌跪好,再次給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她目中含淚,倔強地不肯落下,誠摯道:“三千兩并非小數(shù)目,更別提去羽林衛(wèi)上上下下打點,夫人和大爺?shù)亩髑�,賤妾就算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賤妾十幾年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惟有這副殘軀還有點用,不論打雜、為奴,還是出去陪酒陪.睡,賤妾絕無二話。”
這丫頭以為我們贖了她,別有用心。
“不用啊�!�
我虛扶起趙燕嬌,挑眉一笑:“我就是見不慣高門貴女被人踐踏,正巧手頭有點銀子,所以做點善事,沒旁的意思,你別多心�!�
趙燕嬌怔住,眼里盡是不可置信。
我笑笑,將裝了她身契籍契的盒子推過去,柔聲道:“拿著吧,銀子你不用還,也不用報答恩情,今兒先在李大爺名下的酒樓住一晚,大爺已經(jīng)讓仆人去傳話,客房里準(zhǔn)備了熱水和飯菜,枕頭下放了三百兩銀票,你好好休息,等冷靜下來后,盤算一下將來�!�
趙燕嬌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了句:“夫人認(rèn)識亡父?或者與我趙家有什么交情,為何如此幫我。”
“你這丫頭心可真重�!�
我用小香扇輕打了下她的胳膊,笑道:“再胡亂猜測,我就把你送回教坊司去�!�
趙燕嬌頭越發(fā)低了,不好意思一笑,轉(zhuǎn)而,默默落淚,掉在我的紗裙里,消失不見。
“夫人,賤妾家中突遭變故,親人或死或賣或入獄,短短一年,見識了何為翻臉不認(rèn)人,何為六親不認(rèn),何為薄情寡義,便是同情我家的親戚友人,也沒幾個敢出頭,去泥潭里拉小女一把�!�
趙燕嬌環(huán)抱住雙腿,頭枕在膝頭,似在自述,又似在同我說話。
“在教坊司的時候,小女咬牙切齒地活著,趙家沒人了,就剩我和弟弟,童明如今音訊全無,不知是不是被仇人給暗害了。我憑什么死啊,我死了,那些踩我趙家一腳的人不就高興了?可如今我從教坊司出來了,恢復(fù)了自由之身,沒人欺辱我,我忽然不知道活著是為了是什么,我被那么多男人……我辱了趙家門楣��!”
說到這兒,趙燕嬌含淚看著我,絕望而痛苦,問:“夫人,您、您告訴我,我是不是得死?”
“為什么死?”
我輕撫著趙燕嬌的頭發(fā),柔聲道:“錯不在你,你為什么要傷害自己?聽宋媽媽說,你母親如今還在內(nèi)獄里,你死了,她怎么辦?你才多大啊,咬牙熬過去就好了,等再過十年回頭看,會發(fā)現(xiàn),人生真正的磨難還在后頭,這都不算什么的�!�
“嗯�!�
趙燕嬌哽咽著點頭。
我說過。
從牢獄里走出來三種女人,瘋子、死人,還有一種,就是我這種女人。
趙家丫頭,比十六歲的我更堅強。
驀地,我看見趙姑娘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滿是青紫,隱約還有鞭笞過的痕跡。
我輕聲問:“那個……聽宋媽媽說,最近刑部員外郎鄒大人一直在欺負(fù)你,你之前懷的孩子可是他的?”
“嗯�!�
趙燕嬌眼里閃過抹怨毒之色,她不自覺的靠近我,低下頭,恨道:“其實欺負(fù)我的人不是鄒策那老東西,是個年輕男人�!�
我忙問:“你知道他是誰么?看見他長什么樣兒了么?”
趙燕嬌搖搖頭:“我每次去見他,都被蒙住雙眼…而且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什么都看不見�?晌夷苤赖氖�,他個頭很高,二三十歲的樣子,對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強要了我,湊在我耳邊,不停地喊我如意……可能如意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說到這兒,趙燕嬌獰笑了聲:“倘若有一日,讓我知道如意是誰,我定殺了那女人,讓那畜牲也嘗嘗痛苦的滋味�!�
我不禁打了個寒噤,嘩啦一聲打開小香扇,佯裝熱,使勁兒扇風(fēng),笑道:“不至于,那個如意…興許也是被那個畜牲欺負(fù)過的女人,這事跟她沒關(guān)系呀�!�
“我就是說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理小女還是懂的。”
趙燕嬌莞爾一笑。
忽然,她含淚看著我,怯生生地問:“夫人,您能不能抱一下我?”
我怔住,一把將這丫頭抱在懷里。
她頭埋在我的腿上,身子劇烈顫抖,悶聲大哭。
我輕撫著她的頭發(fā),任由她發(fā)泄這半年來的痛苦。
我推開車窗,看夜空的星星,想象著,我抱的是麗華。
不知不覺,我流淚了。
麗華,你看,姐如今有能力了,終于把你救出來了
……
*
我把趙姑娘送到客棧,先現(xiàn)買了衣裳、首飾、鞋子等物,隨后到綢緞莊選了些好料子,交給裁縫去做,最后再去客棧,同趙姑娘一起用了飯,又說了會兒話,這才回家。
等到家時,已經(jīng)很晚了,巷子烏漆麻黑的,連個鬼影兒都看不見。
離得老遠(yuǎn),我就看見家門口立著兩個手執(zhí)長刀的護(hù)衛(wèi),而云雀呢,提著宮燈,靠在門邊的柳樹上,百無聊賴地踢著石子兒玩。
她看見我了,面上一喜,小跑過來,下巴朝院里努了努,低聲道:
“陛下來了,等了有一個時辰了�!�
我低頭,看了眼包扎好的左腳,不用問,他肯定知道我受傷,專門過來的。
“知道了。”
我扶住云雀的胳膊,慢慢地往進(jìn)走。
進(jìn)去后,吃了一驚。
外院是護(hù)衛(wèi)阿良等人住,倒沒什么變化,內(nèi)院簡直像換了個地方似的,院里忽然多出個木頭搭建的小涼亭,亭子里擺放了只躺椅,還有烤肉的爐子……
原先的紗燈全都換成了琉璃宮燈,院墻邊栽種了極高的鳳尾竹,還砌了個小花園,里頭栽種了珍品牡丹、芍藥和茶花…廊子下掛了能卷起的竹簾,窗紗也換成了淺碧色。
我無奈地拍了下額頭,我出去才幾個時辰,怎么就給我翻新了啊!
抬頭瞧去,上房此時燈火通明。
我大步走進(jìn)去,嚯,屋里也變了。
原先半舊的家具全都換成了紅木的,外間窗邊多了個大書架,上頭擺滿了李昭喜歡看的經(jīng)史書籍,大書桌上放著硯海、筆架和鎮(zhèn)紙等物,還有一摞寫廢的宣紙。
移步內(nèi)間,最里頭是精美的拔步床,床上的枕頭被子是大紅的,上頭還繡了龍鳳呈祥的圖樣,雕花屏風(fēng)后是嶄新的浴桶、馬桶,柜子里除過我的衣裳外,多了男人的褻衣、寑衣和鞋襪。
我感覺……又被他套路了。
昨晚他問我,能不能過來看我,我就不該陰陽怪氣地反諷,應(yīng)該直接回絕的。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陣打簾子聲。
我走出內(nèi)間,原來是李昭端著個燉盅進(jìn)來了。
他看起來氣色不錯,頭戴玉冠,身上穿著月白色錦袍,對我點頭微笑,將燉盅放在小方桌上,沖我招手:“回來了呀,事兒都辦妥了?”
“嗯�!�
我點點頭,沒動彈。
他撓著手背,笑道:“朕弄了點山藥排骨湯,嚯,這玩意兒汁液粘到手上,簡直能癢死人,快來吃�!�
“我不餓。”
我習(xí)慣性地洗了手,大步走到衣柜那邊,打開,準(zhǔn)備換寢衣。
誰知這男人一把將打開的衣柜按住,沖我壞笑:“朕同意讓趙燕嬌從教坊司出來,你就這么謝朕的?連個面子都不給?”
“我吃過了呀�!�
我無奈道:“您知道的…我怕…”
“怕胖嘛�!�
李昭打斷我,拉住我的袖子,帶著我往外間走,強把我按在椅子上,笑道:“其實你豐腴些更好看,還說呢,從前朕每次見你,你都給朕準(zhǔn)備一大桌子酒菜,朕哪次不是顧著你的面兒吃?這么久下來,朕胖了五六斤呢。”
“行吧,多謝陛下了。”
我打開燉盅,喝了口,的確是他親手做的。
我一邊喝著湯,一邊朝前瞧去,發(fā)現(xiàn)李昭笑著走到書桌那邊,坐到椅子上,用銀簪將燈芯挑亮了些,專注地翻閱一本極厚的冊子。
他還真勤勉啊,這半夜還處理政務(wù)。
瞧著胡馬沒來,應(yīng)該在宮里照顧小木頭吧……
我心里一陣煩,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放心把兒子扔在宮里,自己出來尋歡作樂,便是出來,也該把兒子給我抱出來啊。
我冷眼橫向他,正巧,他朝我看過來。
他沖我一笑,筆指向燉盅,示意我再多吃些。
我白了眼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看的東西,竟然是我家的賬本!
“你怎么回事�。 �
我惱了,一把將勺子扔進(jìn)燉盅里,湯汁登時濺了我一臉。
我顧不上擦,沖過去,從他手里奪過那個厚本子,定睛一看,果然是火鍋店的流水賬本,上頭滿是他用朱筆畫出的圈,還有批注的字跡。
“陛下,您這么做對嗎?”
我忍住怒氣,瞪向他:“換我這里的家具和院中格局倒罷了,可是連我賬本都要看,您管的也太寬了吧!”
“瞧你這臭脾氣�!�
李昭笑得溫和,扶住我:“腳上還有傷,別跑那么快,你坐下,讓朕看看你的腳。”
“別碰我�!�
我用力揮開他的手。
“行行行,不碰�!�
李昭頗有些嬉皮笑臉。
正在此時,前方忽然傳來陣指節(jié)叩窗聲,暗衛(wèi)的聲音響起:“啟稟陛下,朱九齡和李少出現(xiàn)在附近,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
我心里本來就有火,聽見這話,越發(fā)煩躁了,用賬本重重地砸了下桌子,喝罵:“那頭豬在教坊司欺負(fù)了老娘,現(xiàn)在居然追到家里來了,怎么,還想拿刀殺了我啊�!�
外頭傳來暗衛(wèi)低沉的聲音:“夫人,好像不是的,朱九齡手里提著個錦盒,穿戴也齊整,似乎不是來找茬。”
聽見這話,李昭眼里閃過抹殺意:“讓他滾!”
“等等�!�
我站直了身子,提著禮盒?莫不是來道歉的?那我是不是可以提要求,讓他教我家鯤兒?
我清了清嗓子,忙道:“讓他來吧�!�
第89章
入幕之賓
風(fēng)和日麗的風(fēng)和!
聽見我這話,
李昭心疼地看著我,輕輕地按住我的肩頭,柔聲道:“你沒必要正面同他爭吵,
沒得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一切交給朕。你放心,朕會想法子好好整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