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耳朵發(fā)熱,有些后悔,有了想法自己做就是,干嘛要同他說,他生性多疑,興許又會覺得我在搞什么事,存什么鬼心思。
誰知就在此時,他忽然扭頭看著我,兩指指著我,無奈道:“你呀你,讓朕把你怎么好呢?”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搖頭嗤笑:“皇后這些年常告誡命婦們,要寬待下人,多做善事,人都道她是個寬和仁厚的菩薩,其實,她就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只說不干的偽君子。朕登基初,也曾在長安施粥放糧數(shù)日,不想還有這許多人過得如此艱苦。妍華,你讓朕怎么謝你呢?”
“這有什么好謝的,這是給小木頭和你積陰德的事,要做的�!�
我松了口氣,頑皮笑道:“那這事就交給你了,嗯……先招三十個,反正你看著辦吧,你總比我知道哪些婦人、姑娘更需要這份活兒。”
“放心吧,交給朕�!�
李昭眉一挑,忽然湊過來將我攬住,俯身,似想要吻我的唇。
我往后閃了下,默不作聲地拒絕。
他輕笑了聲,又進(jìn)了一步,親了下我的耳朵……
忽然,暗衛(wèi)來報,說是朱九齡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巷子里了。
聽見這話,我干咳了兩聲,立馬往后撤了幾步,若有所思地看他,笑道:“朱先生來了,陛下……”
“這兒沒有陛下。”
李昭莞爾,昂首朝上房行去:“風(fēng)和先生要小憩一會兒,夫人請自便�!�
我搖頭一笑,舀了水,用皂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手洗凈。
而此時,阿善也將朱九齡帶進(jìn)內(nèi)院來了。
我扶了下發(fā)髻,笑著從小廚房走了出去,瞧見朱九齡今兒穿了身玄色錦袍,腳蹬厚底皂靴,鬢角似乎修剪過,眉若刀削,面如傅粉,給人種干凈美好的感覺。
我莞爾,給他屈膝見禮。
他什么話沒說,沖我微笑著點(diǎn)頭,手指了下書房,徑直朝里走去。
我白了眼他的背影,轉(zhuǎn)身回到小廚房,將面團(tuán)從盆里拿出,找了根小搟面杖,開始搟皮,包餃子……我準(zhǔn)備弄兩種蘸料,一種酸湯,一種陳醋蒜泥的。
等全都弄好后,已經(jīng)入夜了。
我準(zhǔn)備等朱九齡教完后,再下餃子,而這個空檔,我又做了兩碟辣蘿卜、酸白菜,并且溫了壺桂花酒,一股腦全都搬到院子里,擺在桌上。
扭頭瞧去,此時書房燈火錯錯,時不時傳還來朱九齡和鯤兒的笑聲,而我住的上房則黝黑安靜,仿佛一個人都沒有。
沒一會兒,書房的門吱呀聲開了。
鯤兒率先小跑著出來,伸長脖子,朝石桌看了眼,高興地同我說,今兒朱先生給他講了鐘鼎文,還帶他畫了張畫。
我讓鯤兒去洗手,等會兒吃餃子,哪知著小子忙說要遵守先生的規(guī)矩,抱著沓寫好的宣紙,飛也似的跑了……
我搖頭笑笑。
此時,星子漫天,桂花樹下掛了兩盞宮燈,隨香風(fēng)輕輕搖擺,花瓣飄落在小菜和酒杯里,平白增添了幾許詩意。
扭頭瞧去,朱九齡緩緩從書房出來,他行到我跟前,站定,伸出手,接住落下的幾朵花瓣,兩眼看向桌上的美酒,笑道:“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多謝夫人為在下準(zhǔn)備美景、美食。”
我屈膝見禮:“應(yīng)該的,妾多謝先生教授鯤兒�!�
朱九齡笑笑,從溫水里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杯,沒喝,輕嗅了口:“昨兒冒犯夫人了,還當(dāng)夫人再也不愿見我了�!�
說到這兒,他將桂花酒一飲而盡,雙手抱拳,深深給我躬身行了一禮,隨后從懷里掏出張折起宣紙,兩手拿著遞給我,笑道:“在下是個無兒無女的人,自然理解不了夫人疼愛小兒的心,所以才口出狂言,過后想想,真是后悔的緊。今日手把手地帶高鯤畫了張畫,便當(dāng)給夫人賠罪了。”
我接過畫,打開,趁著皎潔月色細(xì)看,原來上頭畫了一老一小兩只牛。小牛臥在草叢里睡,老牛立在小崽跟前,舔著孩子的頭。畫邊還題了首詩,出自《詩經(jīng)小雅》,我輕聲念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字是鯤兒寫的,而落款則是朱九齡的字,寫道:開平元年十月初五夜,酒興而作,九齡特贈麗夫人。
我嘆了口氣,鼻頭發(fā)酸,暗道朱九齡真是個聰明人,猜到我的心結(jié)是鯤兒,特教孩子畫這樣的畫……忽然,我心里一咯噔,想起李昭昨晚說的,這就是朱九齡慣用的手段,一剛一柔俘獲女人的心。
“多謝先生了�!�
我笑著屈膝,再次致禮,滿含歉意地看著他:“昨兒妾身魯莽,打了先生,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那有什么的。”
朱九齡大手一揮,順勢坐在了石凳上。
“今兒妾身出門,特意打聽了下先生,得知先生去年三王之亂時,同袁大人一起守在江州,救百姓于水火中,實在是個英雄�!�
我沒口子地夸朱九齡,并將畫揣進(jìn)懷里,端起酒壺,給他倒了杯,細(xì)細(xì)瞧去,朱九齡果然面帶得意之笑。
“只是妾身還有一事不解�!�
我皺眉,故作疑問。
“夫人請說�!�
朱九齡微笑著吃小菜。
“先生昨晚上說妾身同您挺像的,骨子里都是涼薄勢力的人,既然您如此薄情,怎么會這般大義凜然,千里迢迢跑去江州抗敵呢?”
我一臉的疑惑,歪著頭,問朱九齡。
果然,朱九齡怔了下,眸中閃過抹不自在,笑道:“伐不義之師,是匹夫匹婦該盡的責(zé),九齡雖無德無才,這個道理還是懂的。”
“這樣啊�!�
我連連點(diǎn)頭,指尖摩挲著這幅《舐犢情深》,再次笑著問:“妾身這個人無聊又嘴碎,今兒還聽到點(diǎn)旁的,仿佛您去江州,是為了幫你的幼弟朱九思……”
朱九齡臉色微變,沒惱,可那份洋洋得意的笑卻消失了,那只拿筷子的右手微微發(fā)顫,試圖岔開這個話頭:“都是坊間傳聞,夫人聽那作甚,對了,夫人今兒不是要招待在下吃餃子么,正好,教了高鯤這一個多時辰,腹中的饞蟲早都開始叫嚷了。”
“是妾身的錯,這就去給您下餃子�!�
我忙轉(zhuǎn)身往小廚房走,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詫異地轉(zhuǎn)身,看向朱九齡,接著道:“妾身腦子不太好使,依稀記得八月的時候,您同風(fēng)和先生爭吵,他說您十六歲時和家中庶母……”
我立馬用手按住嘴,眨著眼,無辜道:“妾室不能喊庶母,對吧。”
朱九齡臉色已經(jīng)很難看了。
我皺眉道:“當(dāng)時先生同您父親的妾室私奔,誰知被人半路攔截,那安氏落發(fā)出家,先生您與家中決裂。哎,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妾罷了,您至于為她做出背離父母的事么,真不孝順,您父母該多傷心啊�!�
此時,朱九齡忽然站起來了,臉陰沉的厲害。
我將垂落的黑發(fā)別在耳后,莞爾淺笑:“其實您父母也沒那么傷心,這不,您前腳一走,他們二老后腳就生了個兒子,叫什么來著?”
“別說了。”
朱九齡拳頭緊緊攥住,一步步朝我逼來。
“叫什么,妾身怎么忘了呢。”
我故作冥思苦想,忽然一拍腦門:“對了,叫朱九思!這位小朱爺厲害啊,去年三王之亂在江州立了大功,陛下破格提拔他做江州刺史,真真光耀朱家門楣哪,比我們那個不爭氣又考不了科舉的高鯤強(qiáng)多了�!�
“麗夫人,請不要再說了。”
朱九齡眸中含著抹痛苦,語氣里有幾許哀求,躬身對我行禮:“之前捉弄夫人,是在下的錯,在下給您誠摯致歉,從此以后,絕不再打擾您的清靜。”
“哎呦,瞧您說的�!�
我虛扶了把朱九齡,笑道:“我們家高鯤沒啥本事,一身的毛病。”
我掰著指頭細(xì)細(xì)數(shù):“你看他,最愛讀一些亂七八糟的經(jīng)史書,還喜歡練字作畫,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還那么孝順父母長輩呢?真是討厭。”
“高鯤是個好孩子。”
朱九齡誠摯道。
“好啥呢。”
我“氣得”揉心口,無奈道:“依我說,高鯤若真想光耀門楣,他就該勾引他爹的妾室,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讓他爺爺當(dāng)成兒子養(yǎng)大,沒準(zhǔn)將來也能當(dāng)刺史呢�!�
說到這兒,我媚眼橫向朱九齡:“對了,您說朱刺史該叫您大哥哥呢?還是親爹爹呢?”
“閉嘴!”
朱九齡大怒,揚(yáng)手,就要朝我的臉打來。
我下意識往后躲,誰知避閃不及,被他生生扯掉了面紗。
第96章
桂花酒
桂花酒甜么?
我只感覺脖子發(fā)痛,
面上少了束縛,呼吸也暢快了很多。
我?guī)缀跏窍乱庾R用手遮臉,抬眼瞧去,
朱九齡有些震驚,
盯著我看,轉(zhuǎn)而又低頭,
看向自己手中的面紗,他面上顯然沒有方才那般盛怒了,
手無力地垂下,
閉眼深呼吸,
仿佛在平復(fù)心緒。
沒一會兒,
他睜開眼,又恢復(fù)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朱九齡。
這男人退后兩步,
抱拳躬身,給我深深地行了個禮,與此同時,
抬眼看我,笑得有些輕佻:“方才在下失態(tài)了,
竟對夫人動手,
好在沒有傷了夫人的如花容顏,
還請夫人原諒九齡的魯莽。”
嚯。
這變臉簡直比翻書都快。
我沒有言語,
微笑著看他。
心里卻泛起了嘀咕,
若是旁人,
看到我的臉那真的無所謂,
可朱九齡是個會作畫的,聽說他消失的這段日子,畫了幅《斗花戲草》,
前不久讓張首輔給高價收走了,可見他同張家也有點(diǎn)交情,萬一他私底下畫了我的小像,叫張家看到了……
“夫人在想什么?”
朱九齡輕聲問。
他站直了身子,走過來,想要將面紗還我,后猶豫了片刻,當(dāng)著我的面兒收進(jìn)懷里。
“夫人今兒這番厲害言辭,無非是恨惱在下昨日出言不遜,用高鯤傷了你的心,在下現(xiàn)在就和你保證,以后再不會說這種放肆無禮的話�!�
“那就好�!�
我稍微扭過頭,避開朱九齡的灼灼目光。
真的,我真的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他在打量我的臉、脖子、胸、腰還有腿……與此同時,他左手手掌攤開,右手食指在掌心迅速勾勾畫畫,嘴里仿佛也在念念有詞。
我皺起眉,問:“先生這是想畫妾身?”
朱九齡莞爾,沒承認(rèn),可也沒否認(rèn)。
“這不太好吧�!�
我直接拒絕:“妾身并不喜歡被人畫�!�
朱九齡并沒有言語,仿佛已經(jīng)在手心打完了底稿,眸子里帶著股興奮和急切之色,雙手背后,笑道:“為什么呢,夫人不想自己的畫像傳世?”
“不想�!�
我微笑著下逐客令:“天色不早了,先生請吧�!�
誰知朱九齡紋絲不動,斜眼覷向書房,笑著問:“敢問夫人,九齡可以借用下貴府書房么?”
“不行�!�
我笑著拒絕,直接挑破這層窗戶紙:“妾身不想做溫暖先生筆的那個女人,再直白點(diǎn),妾身不想被您玩弄戲耍�!�
“夫人竟這般絕情?”
朱九齡并未惱,行到我跟前,身影如同座小山般壓下來,將我籠罩住。
他垂眸看我,壓低了聲音,語氣三分誠摯、七分曖昧:“九齡在書畫上的境界若想再往前走一步,全都系在夫人身上,可能夫人不太懂為什么,世人也不會懂為什么,其實你們根本不用懂,就當(dāng)我一個忙吧,好么?哪怕虛情假意,哄哄我吧�!�
我搖頭,往后撤了一步,笑著反問他:“為何一定是我?這世上比我有趣、好看的女人多的是,先生何必在妾身浪費(fèi)功夫,再去找吧�!�
“一定是你�!�
朱九齡眉頭皺起,笑道:“夫人可還記得,七月時,你帶著麗人行膏子來教坊司同宋媽媽談生意這事?”
“當(dāng)然記得�!�
我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笑道:“那日先生還在妾身腳上畫了兩朵花……”
“沒錯。”
朱九齡打斷我的話,道:“那日夫人坐在湖邊的涼亭里,將身上的紗衣半褪下,給宋媽媽看身子,其實我就在附近……”
“什么?”
我大驚,照這么說的話,我的后背豈不是被朱九齡看到了?
怪不得當(dāng)日剛談完生意,朱九齡這廝忽然就闖進(jìn)涼亭,喝罵我別有用心地找到教坊司……后面他又刻意走在前頭,帶我進(jìn)了包間,一步步引誘我脫了鞋,在我腳上畫花。
原來,他早都盯上我了。
“朱九齡,你簡直比我想象得更卑鄙無恥�!�
我嗤笑了聲,不禁將衣襟往住合了下,決定徹底撕破臉,仰頭,直面朱九齡:“你聽清楚了,我可不是窯子里的娘們兒,為了五十兩銀票就肯脫了衣裳給你看,再說明白點(diǎn),你這樣濫情的人,配讓我付出感情?”
朱九齡身子往后閃了下,看著我,笑道:“夫人難道不念著高鯤了?你若是幫我,我定會……”
“閉嘴!”
我怒喝了聲,冷笑不已:“高鯤的事也就此作罷,朱先生說的沒錯,我的確在百般補(bǔ)償這孩子,可一味地溺愛他,但凡他喜愛什么東西和人,我都不分好賴地捧給他,那就是害了他�!�
我挺直了胸脯,莞爾一笑:“今兒既然說開了,那我也不怕你惱,你是懷著卑鄙心思教我們家高鯤的,萬一你把孩子教成像你一樣薄情又怪誕的人,那我還有何顏面見他父母?他崇敬你,見個一兩面就行了,沒必要一直接觸下去�!�
說到這兒,我手指向外院門的方向,尖刻道:“趁我還好說話的時候,趕緊走!”
朱九齡定定地注視了我良久,一甩袖子,擰身離去。
“等等�!�
我叫住他。
“夫人還有什么要罵的?”
朱九齡并未回頭,冷冷道。
“以后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不許畫我,更不許私底下想法子找高鯤。”
“那我偏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