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畫的真是我。
扭頭看去,朱九齡此時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臉色煞白,左手腕子包扎了厚厚的紗布,依稀能看見有血往出滲,他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床頂,饒是此時屋里一下子進來這么多人,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夫人,您瞧瞧�!�
朱云嘆了口氣,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哽咽道:“小人和先生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他的脾氣秉性,從前也勸過他,成個家,別再戲耍良家女子……他總是不聽,任性瀟灑了一輩子,雖也曾因作不出畫頹靡過,可從未有過輕生的念頭,若非到如此境地,小人是萬萬不敢打擾夫人清靜的,您看看……這可怎么好呢。”
我白了眼他,暗罵:你問我,我問誰去。
“朱先生?”
我試探著喊了聲,誰知,朱九齡充耳不聞。
他都這幅德行了,應該說不出臊人的話、做不出下作的事了吧。
想到此,我小心翼翼地上前,發(fā)現(xiàn)錦被上滿是血點子,而朱九齡雙目充滿了血絲,脖子上有條觸目驚心的勒痕,到底發(fā)生了何事,讓這么自負又自私的男人絕望自盡。
“朱九齡你有意思么?”
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脾氣,罵道:“當初戲耍老娘的時候不是那么得意么?你可別說是因為我才自殺的,我擔不起�!�
誰知,朱九齡聽見我這話,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連眼睛都沒眨,眸中盡是死氣。
我剛準備對朱云說,我也沒法子了,忽然,我發(fā)現(xiàn)他枕頭下仿佛有個信箋一角……我心里一動,他自殺,莫不是和這個有關?
“咳咳�!�
我讓阿善和管事、大夫們先下去,單留朱云在屋里。
猶豫了良久,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指從枕頭下夾出那封信,忽然,朱九齡身子動了下。
我和朱云不約而同對視了番,果然和這封信有關。
垂眸瞧去,信箋面上寫著非常工整好看的楷書--朱九齡親啟。
我用目光征詢了下朱云的意見,得到同意后,拆開信,在昏暗燭光下看。
信不長,只有兩頁而已,是朱九思寫來的,言辭犀利、字里行間透露著刻薄。
“朱先生親啟:
本官雖遠在江州,卻也聽了幾樁先生的逸聞艷事。
看來當年爺娘讓本官遠離先生,是無比正確的決定。
本官向來不愿聽你那些惡心污穢事,什么名妓換馬,又什么勾引有夫之婦,害得人家自盡身亡,而今為了畫那些一文不值的東西,居然眠花宿柳,嫖盡教坊司姑娘,甚至三番四次騷擾麗人行的東家。
初聞這些事,本官臊的頭都抬不起來,先生讓本官有何顏面面對江州百姓?又有何顏面做官?
本官追隨袁大相公抗敵,發(fā)誓一生報國忠君、為民愛民,不敢奢求后世稱贊,但求無愧于心,不想清譽竟毀在先生手里。
若能選擇,本官絕不想出生在朱家,絕不想有先生這樣不孝無德兄長,你已糟蹋害苦了無數(shù)女人一生,如今也想糟蹋了本官的仕途,若有朝一日那事因先生的縱情而大白于天下,九思惟有一死,才能保住半生清白。
另,先生早已與朱家斷絕了關系,請不要再給本官送信箋和衣食等物了,本官不想妻子兒女知道有你這么個人存在。若先生能顧慮九思一丁半點,那么請您收斂些,最好消失在蕓蕓眾生中,這樣大家伙也能安生些。
朱九思字。”
看過信后,我后脊背直發(fā)寒發(fā)涼,而一旁立著的朱云無力地蹲下,泣不成聲,嘴里直罵:“小爺怎么能這般說先生呢,縱使先生對不起天下所有人,可對小爺那是掏心掏肺啊,他、他怎能這樣說話,豈不是擺明了逼先生……哎!”
是啊,最能傷父母心的,惟有兒女罷了。
我大概知道朱九思為何會寫這樣一封斥責信,估計……和李昭脫不了關系。
我嘆了口氣,坐到床邊,看著發(fā)怔發(fā)癡的朱九齡,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封信,所以才?”
此時,朱九齡木然地扭轉過頭,看著我,聲音嘶啞著,反問:“夫人,若是你的孩子不認你、讓你去死,你會么?”
我苦笑了聲,忽然想起了小木頭。
朱九齡如今的境遇,很可能幾年、十年、二十年后就是我的遭遇,若是兒子對我說出這么番剜心的話,想必我也會……
我什么話都沒說,嘆了口氣,默默掉淚。
忽然,朱九齡一把抓住我的手,頭埋在我的腿上,一開始身子劇烈顫抖、悶聲哭,后面放聲大哭……
我并沒有推開他,由著他發(fā)泄痛苦。
末了,我輕輕拍了下他的背,嘆道:“以后好好過日子吧。”
……
我在朱九齡那兒待了一個時辰,同他說了會兒話,看著他吃了點粥、換了藥,這才離開。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雜陳,倘若有朝一日我和李昭掰扯了,他會不會在睦兒跟前說我的壞話,攛掇著孩子不認我?
不會吧,李昭不是這樣的人。
那么睦兒呢?他長大后,看到哥哥姐姐的母親都出身高貴,會不會自卑呢?會不會怨恨他母親不是皇后、貴妃?會不會以生母是商人、之前還是朝中重臣梅濂妻子,深以為恥呢?
再或者,他長大后會不會對我說:請夫人不要再看我了,丟人得很。
想著想著,我的心就揪得疼,盡管我知道,這些事沒有發(fā)生,是我自己虛構出來嚇自己的�?桑褪遣话搽y受。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深夜,馬車搖搖曳曳行到了家里。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門口的檐下掛著宮燈,守著兩個持刀護衛(wèi),我打著傘往家里走,地上的積水早都將我的繡鞋浸濕,腳凍得厲害。
進了內(nèi)院,我發(fā)現(xiàn)上房亮著,而胡馬則披著斗篷守在門口,他瞧見我了,忙笑著見禮,嗔道:“夫人怎么才回來呢,小木頭等了您一晚上,都睡了呢�!�
“陛下呢?”
我笑著問。
“在里頭看奏疏�!�
胡馬幫我將傘收起來,他上下打量我,一怔,柔聲問:“夫人臉色不太好,怎么了?”
“沒事�!�
我笑著搖搖頭,道:“去幫我準備點熱水,我待會兒洗洗�!�
說話間,我就進了屋子。
屋里又香又暖,往前瞧去,李昭此時坐在書桌后,手里拿著支朱筆,仿佛在批奏疏,又仿佛在發(fā)呆,甚至連我進來了,他都沒察覺到,驀地,他猛一抬頭,眼里閃過抹心虛愧疚之色,看著我,強笑道:“回來了呀�!�
“嗯。”
我點點頭。
我們倆誰都不說話,各自沉默,忽然又同時開口:
“朱九齡……”
“朱九齡……”
我們倆又同時停頓住,再次沉默。
良久,我笑著問:“兒子呢?”
李昭將早已干涸的筆擱在硯臺上,下巴朝里努了努,柔聲道:“睡著了�!�
“你該看著點�!�
我行到內(nèi)間門口,伸長脖子往里看,輕聲道:“他現(xiàn)在會爬了,萬一醒來摔下炕,該怎么好?”
“哎�!�
李昭應了聲。
忽然,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妍妍,陪朕喝一杯吧。”
第100章
老秦酒
都過去了
陪朕喝一杯?
他說出這般頹靡的話,
再加上方才我們倆異口同聲說出“朱九齡”這三個字,我就基本能確定,朱九思的那封催命信和他脫不了干系。
“好呀�!�
我應了聲,
抬手將礙事的面紗取下,
對他笑道:“妾身這就去備酒菜。”
說罷這話,我先進去內(nèi)室看了眼熟睡的兒子,
隨后默默往小廚房行去。
小廚房因要徹夜供應熱水,故而爐灶一直有火,
倒也暖和。
我搓了下發(fā)涼的胳膊,
挽起袖子,
四下去瞧,
卻不知該準備什么菜,最后,
我從懷里掏出朱九思的那封信,站在火紅的爐灶旁看。
再看,依舊覺得字字誅心,
話里倒是沒有一個字逼朱九齡死,但那最后一句,
“希望先生消失在蕓蕓眾生中”卻真有些毒了。
可能朱九思的意思是‘泯然眾人’,
也就是想讓九齡別那樣縱情放肆,
做一個規(guī)行矩步的普通人。
但朱九齡應該只看到“消失”二字。
“在做什么?”
李昭的聲音忽然在背后響起。
我身子一顫,
忙將這封信擩進袖筒里,
佯裝沒事人似的,
擰身從柜中取出罐老秦酒,
笑著嗔道:“陛下怎么來了,沒得嚇人一跳�!�
“朕、朕就是過來看看�!�
李昭說話間就走了過來,他與我并排站在爐灶旁,
一聲不吭。
我用余光瞧去,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喜怒,臉色稍有些蒼白,指尖輕輕觸著黑色酒罐,慢慢往上,兩指忽然探入我的袖中,將那封信夾出來。
“哎?”
我下意識去搶,與他各自抓住信的一端,往自己那邊搶奪,各不相讓,忽然又同時放手。
信箋“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李昭瞧見此,彎腰去撿,他仿佛喝醉了似的,起身時連退了幾步,自嘲一笑,打開那封信,看的時候面色如常,什么話沒說,看罷后走過來,將那封信折疊好,扔進灶膛里,隨后扭頭,對我柔聲道:“想吃點什么?朕給你做�!�
“隨便吧�!�
我笑笑,亦沒多說,看了眼已經(jīng)變成灰燼的信,抱著那罐酒行到方桌前,默默坐到椅子上。
抬眼瞧去,李昭迅速凈了手,弄了個香油拌雞絲、蒜泥豬口條和醋泡花生,他將菜端過來,擺好筷子,準備往酒盅里倒酒,忽然怔了下,換成了碗。
他坐到我對面,嘗了口雞絲,連連點頭,笑著問我:“今兒生意怎樣?”
“挺好的。”
我夾了根辣蘿卜,放口里嚼,笑道:“燕嬌能獨當一面了,我今兒找了下合適的店面,打算年底開個分鋪�!�
“哦�!�
李昭點點頭,給我碗里夾了點雞絲,自顧自喝了口秦酒,辣的皺起眉,笑得溫和:“若是銀錢不夠了,同朕說,別不好意思�!�
“嗯�!�
我笑著點點頭,問:“兒子呢?現(xiàn)在誰看著�!�
“胡馬�!�
李昭笑道:“放心罷,胡馬比咱倆更細心�!�
“嗯�!�
我也喝了口酒。
我們倆又都不說話了。
他盯著碗底的殘酒,我扭頭看門外的冷雨潺潺。
雨水將青石地洗刷了個干凈,屋檐下的燈籠模模糊糊地倒印在積水里,寒氣似乎想要爭先恐后地往廚房里擠,但被炭火的熱逼退。
忽然,李昭先開口了:“妍妍,朕是不是又做錯事了,朱九齡再怎么說,都教過朕書畫……”
說到這兒,李昭噗嗤一笑,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而朕呢?朕這個氣量狹小的人,卻私下給朱九思寫了封密信。朱九思是誰,怕是這世上最能傷到朱九齡的人,瞧,朕把朱九齡給逼死了,就像當初朕逼迫你八弟一樣,害得……”
“別說了。”
我打斷他的話。
不知怎地,我感覺心里堵得慌,抓起酒罐,給他滿上,然后同他碰了杯。
秦酒烈,入口唇舌發(fā)辣,我忙吃了口醋泡花生,往下壓酒氣。此時,朱九齡被勒壞的脖子和血肉模糊的腕子忽然浮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恰如那管家朱云說的:先生雖然縱情任性,可到底沒有傷害過夫人……
我閉眼長出了口氣,發(fā)現(xiàn),身子竟在顫抖。
“妍妍,你恨朕么?”
李昭抓住我的手,輕聲問。
我搖頭,反握住他的手,直視他的雙眼,忽然就掉淚了:“你是不是不愿朱九齡再糾纏我,怕我被他誘騙受傷,這才讓朱九思規(guī)勸他生父的?”
李昭苦笑,低下頭。
我嘆了口氣:“你也是為了我,讓我怎么怪你呢?”
說這話的時候,我真的有些泣不成聲:“這世上除了你,誰還會這么管我?別說被人糾纏,怕是被人殺了、剁碎了喂狗,也沒人管�!�
李昭雙手覆面,用力揉搓,聲音無奈又痛苦:“朕覺得朱九思勸幾句他父親,他父親肯定會聽的,那封信到長安時,朕也看過,言辭確實很嚴苛,可若是話說的不重,朱九齡不長記性。但朕真沒想到,朱九齡會自殺,他為何會自盡,妍妍,你告訴朕啊。”
我怎么告訴你?
其實李昭啊,我覺得你已經(jīng)知道了。
我沒有給他解釋為何朱九思輕飄飄一句話,就能逼得朱九齡想不開自盡。
我給他滿上酒,與他碰了杯,烈酒到口里,卻難以下咽,我沒有刻意做戲,也沒有煽情,扭頭,看向燈火昏黃的上房,笑著問了句:“你說,小木頭長大后會不會說出以母為恥這樣的話?”
我們倆再次陷入沉默。
此時萬籟寂靜,只能聽見雨滴砸到屋頂和地上的雜亂聲,還有他粗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