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紅泥小火爐上的煮的茶這會兒開了,正咕咚咕咚冒著熱氣兒,我拎起茶壺,給老陳的盞里倒了杯,笑道:“嗨,方才是妹子太疾言厲色了,其實大哥只要以后安分守己,陛下是仁厚之人,不會計較你什么�!�
老陳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笑道:“有娘娘這句話,草民懸著的心已經(jīng)落地,不敢再要求什么�!�
我舉起茶盞,與老陳干了杯。
熱茶入喉,將口中的酒氣全都沖散,令人渾身暢快。
我輕拍著快要睡著的睦兒,嘆了口氣,真誠地問老陳:“大哥在長安有段日子了,您長了妍華十幾歲,是妍華最信任的長輩,依您看,妍華日后該如何走?”
第155章
風雪不懼
大雪人和小雪人
陳硯松食指伸進茶中,
蘸了點水,在桌面上寫出“運、氣、勢”三個字,字體遒勁有力,
入木三分,
他抬頭,對我笑道:
“三年前,
妹子寫信問過鄙人,當時鄙人對你說,
在運勢沒有起來前,
只能耐心等待�!�
說到這兒,
陳硯松看向我懷里的睦兒,
笑道:“如今運、氣、勢皆起,且有萬馬奔騰之勢,
可福兮禍所伏,同時危險也暗中醞釀�!�
我忙問:“李璋?”
“對!”
老陳一把將那三個字拂去,徒留滿桌的水漬。
“這小子的確讓人煩�!�
我翻了個白眼,
冷笑數(shù)聲:“只是張氏式微,他仿佛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娘娘若真這么覺得,
那又怎會問草民呢?”
陳硯松狡黠一笑,
接著道:“娘娘眼中,
李璋興許渾身都是毛病,
可這點不為人知的小問題放在臣工和陛下眼里,
興許都算不上事兒,
只要多加規(guī)勸教導便可,
鄙人問一句,若是站在公允位置,娘娘可看到李璋優(yōu)點和優(yōu)勢?”
我皺眉細思了片刻,
即便心里不愿承認,也得坦誠地說出來:
“他過去是嫡長子,在陛下和先帝跟前長了十四年,深受寵愛重視,這種偏重不是忽然出現(xiàn)個睦兒就能一朝一夕改變的。”
我越來越冷靜,一條一條地分析:“首先,陛下即便因為張氏對李璋有些許看法,但李璋到底姓李,譬如陛下吧,當年他由張致庸扶持時,他們是至親翁婿,好得跟鐵板一塊似的,一旦權臣觸及他的皇權,那么老泰山一夜間就變成了外戚,眼都不眨地下手除之。
勤政殿風波剛開始的時候,我冷眼瞧著李璋這小子著實涼薄,不敢為祖父母親求情,裝病躲了過去,而今再細想想,不得不說這小子于利益上還是很能拎得清,他知道自己姓李,而不是姓張,且陛下今兒斥罵過他母親,我躲在偏殿里看得清清的,他順著陛下,坦誠自己母親的過錯,這份忍耐和小心,在他這樣的年紀算厲害得了�!�
“不錯�!�
陳硯松點點頭:“你可以罵他懦弱涼薄,但也可以夸他分得清利害局勢�!�
我只感覺心里一陣煩郁憋悶,接著道:“其次,陛下五子,只有二子長起,其余三子能不能養(yǎng)大還未可知�!�
陳硯松打了個響指,笑道:“這可說到點子上了。若三個孩子全都夭折,你的所有硬氣和謀算皆落空,那就如針掉入海里,一點水花都激不起來。反觀李璋,出身高貴,自小就有極品文臣武將教授引導,且你信中也說過,他已經(jīng)能在勤政殿對政事侃侃而談了,還有一點很重要,為人君者,忌獨斷專行,這小子雖小錯不斷,但大事上能聽得進去袁文清的話,這就很了不得了,而李鈺雖說絕頂聰明,可心里太有主意了。當時在文姜驛,他若聽貴妃的話撤離,想來這會兒也封王了,不至于被流放到洛陽。”
“妾身擔心的就在這兒了。”
我將錦被全蓋在睦兒身上,嘆了口氣:“李璋這小子剛逢著母家巨變,性子別扭些正常,就怕他以后會將這些別扭全都按捺下去,能忍會裝,那到時候還有我兒子的立足之地么?更何況,我覺得傾張氏闔族之力保住的張達齊,絕不會甘心待在象州,肯定會想法子到李璋跟前。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擔憂的夜不能眠。”
“妹子看得透哪。”
陳硯松拊掌,笑道:“老哥在來洛陽前,先暗中去了趟象州,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什么?”
我不禁身子前傾,越發(fā)緊張。
“象州的張達齊,應該是假的�!�
老陳手指點著桌面,低聲獰笑。
“假的?”
我倒吸了口冷氣。
“不錯�!�
老陳桃花眼微微瞇住,皺眉道:“我這也是觀察數(shù)日后推測出來的,起因是什么呢,那日我照常去跟蹤張達齊,發(fā)現(xiàn)他也照常抑郁消沉,帶著隨從在書鋪買書,他對攤主說隨便買本五經(jīng),可卻拿起本《莊子》,一個世家大族的飽學之士,怎么連莊子乃諸子這最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還有,一個朝堂上謹言慎行的男人,一到酒樓,眼珠子直往美人胸前那二兩肉上瞟,他兒子在旁邊大逆不道地呵斥他注意言行,正常么?且前兩日,老朽的心腹千里加急送來密信,象州潮熱多雨,張達齊與諸同僚外出時不甚被山上的泥石流沖走,下落全無�!�
金蟬脫殼?
我心跳得極快:“那如果象州那位是假的,真的張達齊又去了哪兒?”
老陳曖昧一笑:“妹子你覺得呢?”
我定了定神:“如今最要緊的就是李璋,張達齊必定會返回長安,暗中輔佐教養(yǎng)他唯一的希望,次重要的就是為將來圖謀,他必定會把我和梅濂等人的底細查個清楚,并且暗中布局,以待來日。”
“聰明!”
老陳點頭微笑,轉而愁云滿面,嘆道:“鄙人這半年暗中派人四處查訪,丹陽縣、曹縣甚至長安,都沒有發(fā)現(xiàn)張達齊半點蹤影,是個了不起的人哪,想必來日此人必能再掀一場風雨�!�
“煩死了!”
我氣道:“就沒有個法子一勞永逸么�!�
“有倒是有,不過陛下殺李璋叫廢,你殺李璋叫逆,你兒子殺李璋叫奪�!�
陳硯松嘿然笑道:“你也別急,你還是很占優(yōu)勢的。他們在隱忍固權,你也要抓緊時間把三個孩子平安撫養(yǎng)長大,到時候若你的兒子更強,那李璋才連站得地方都沒有,還是那句話,孩子養(yǎng)大,你才有爭的希望,若養(yǎng)不大,你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心里已經(jīng)穩(wěn)了很多,笑道:“多謝大哥指點,妍華已經(jīng)分清主次了。敢問大哥,妍華除了這點,還需注意什么?”
“貴妃和李鈺�!�
老陳脫口而出:“貴妃得罪不得,不過瞧著如今這局面,你兒子由貴妃表哥教養(yǎng),你和貴妃的利益還是一致的,她是個聰明人,在儲君未確立的情況下,不會站任何一方。而李鈺嘛,這小子也學乖了,待在洛陽這個安全之地,猶記得漢朝景帝問栗姬,待他百年之后,栗姬你會不會照顧他的后妃子女?栗姬心胸狹窄,并不愿看顧景帝的女人孩子,后被景帝廢棄。
妹子你如今是元妃,心寬些沒壞處,張家以巫蠱陷害李鈺母親,他心里絕不可能與李璋和好,若是睦兒三兄弟與這個哥哥要好,把齊王排除在外,豈不是更顯得李璋無手足之情?”
我轉動無名指上戴著的紅寶石戒指,點頭微笑:“陳爺說得在理�!�
正在此時,昏迷的云雀嘴里發(fā)出哼唧聲,瞧著似乎要醒。
我和老陳不約而同地�?�,結束這場談話。
銅鍋里的炭火已然熄滅,魚湯凝結了層暗紅色的油脂,紅泥小火爐上的茶壺也逐漸溫了下來。
此時,陳硯松往臉上抹了些淡黃色秘藥膏子,隨后將那張人.皮面具敷在臉上,沒一會兒,他又變成了那個呆板木納、唯唯諾諾的項伯,他起身沖我打了個千兒,隨后躬身走到船頭,將畫舫往岸邊劃。
我抬眸,看向一旁坐著的杜朝義。
杜老花白的頭發(fā)被雪風吹得散亂,他手指如飛,撫琴越來越快,“錚”地一聲,過于緊繃的琴弦終于攔腰而斷。
杜老雙手發(fā)顫,木然地仰頭看我,忽而老淚縱橫,手抓住案桌一角,掙扎下跪,怨恨地剜了眼陳硯松,頭杵下,聲音蒼涼而痛苦:
“罪臣為人誆騙,傷了娘娘鳳體,實在是無顏再見娘娘和皇子,罪臣不敢奢望娘娘的原諒!”
杜朝義一時間老淚縱橫,痛哭流涕:“罪臣報應來了,臟器受損,原也只剩兩三年的壽,今日聽見娘娘的話,越發(fā)覺得自己糊涂,罪臣不日將服毒自盡,給娘娘賠罪。”
我冷眼看向杜朝義。
這老東西口口聲聲說被人誆騙,可他若沒有存了家族和子孫前程的貪念,敢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給我下毒?敢狠心把自己的命搭上布局?
若真后悔,他早都像云雀那樣自盡過不止一次了。
“您這是說的哪兒的話�!�
我忙雙手扶起杜老,柔聲笑道:“您始終是妍華的大恩人,若沒有您當年妙手調理妾的身子,妾沒有機會懷孕;若不是您及時救治睦兒,睦兒早都被蠱毒侵害了;便是這回妾懷雙生子,也是您悉心照料�!�
“娘娘!”
杜朝義含淚,重重地嘆了口氣,用力打了自己一耳光。
我輕拍了拍杜老的胳膊,讓他莫要如此自責。
最后,我垂眸看著懷里的兒子,嘆道:“當年先帝將您逐出長安,不許您再踏入長安一步。如今本宮覺得,先帝這般決斷實在有他的一番道理。老爺子您是本宮的恩人,這份情本宮到死都記得,不管原由為何,您確實設局謀算過本宮,差點害兩個皇子殤在娘胎里。”
我拳頭緊攥,朝前瞧去,畫舫已經(jīng)快靠岸。
我將衣襟整了整,勾唇淺笑:“還是按照先帝遺命辦吧,日后非陛下傳召,老爺子您不能回長安,本宮瞧著魚莊是個頤養(yǎng)天年的好地方,有山有水,您就住這兒罷。您老一身的本事,也可以給平頭老百姓瞧瞧病,為子孫積點陰德,這比倚仗后妃來得更實在�!�
……
*
天色將晚,我并沒敢在魚莊再多待,略微看了眼魚莊賬目后,便帶著兒子回長安去了。
下了整整兩日的雪終于停了,灰云散開,傍晚的天空透著讓人舒服的藍,昏黃的日頭慢慢地朝西山沉去。
馬車搖曳在官道上,車輪碾過雪,發(fā)出咯吱咯吱之聲。
我懶懶地窩在厚軟的錦被里,懷里抱著手爐,怔怔地看著睦兒坐在腿邊玩。
饒是到現(xiàn)在,我依舊沒緩過神兒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我早應該知道,老陳這樣的梟雄怎會這般慷慨大方,又是送我銀子,又是為我排憂解難,天下熙熙攘攘,利來利往,不過是在我身上有所圖罷了。
雖說最后因云雀的蘇醒,我們的談話被迫中止,可我能清楚兩點。
其一,我以前走的那條“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和“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路依舊正確,而且日后我還得將重心轉移在撫養(yǎng)兒子們長大上,對付李璋固然重要,但我不能本末倒置。
其二,不用我要求,老陳也會主動為我做事的。畢竟他這個劣跡斑斑的商人需要一頂保護.傘,恰巧,我是元妃。我雖不會為他干擾李昭收緊云州的決策,但必要時,一兩句求情還是可以有的。
且老陳也并非一無是處,他確實做局幫我走出困境,也用“巧合”把所有人都套進去了,還有就是他查出張達齊的金蟬脫殼,這在將來確實是個問題哪。
再一個,我也得提防住李鈺,過兩年在李昭跟前嘀咕幾句,把他弄回長安。別到時候我和李璋斗的兩敗俱傷,他中間占了便宜。
……
那兩個老瘋子心思不純,可我知道,云雀這傻姑娘是真的一心一意為我著想的,她脖子和腕子的傷痕至今可見,所以我也沒打算跟她秋后算賬,誰知這丫頭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兒,同我說,她過后會找個機會“誤傷”脖子,佯裝傷了喉管,今后十年不會開口說一個字,死都要替我將這事爛在肚子了,以此贖罪。
何苦呢。
正在胡思亂想間,我忽然瞧見兒子正在撕扯紙玩兒。
我一驚,為了不惹旁人起疑,杜老今兒約我去湖心見面,是打著品嘗藥膳的名頭,所以臨別時,杜老還真給我奉上本他和廚子一塊研制出的膳譜。
“別扯了�!�
我忙將那摞麻黃紙從睦兒手中奪走,安放包袱里。
“我要玩嘛�!�
睦兒掙扎著要搶。
“那個不能玩!”
我板起臉,一把將他攬在懷里。
素日里,為了訓練他的記性和打他五經(jīng)的底子,我也開始翻起書來,只要逮著空兒就給他教,如此日積月累,必有所進益。
“小木頭,娘考考你哈�!�
我抱著兒子輕輕搖,柔聲哄:“若是答對了,今晚回府后,娘帶你打雪仗。《春秋》有哪“三傳”?”
睦兒一聽見打雪仗,立馬來了精神,拍著手脫口而出:“《左傳》《公羊》《榖梁》!”
“小木頭真聰明哪!”
我親了口睦兒的小臉蛋兒。
倒不是我夸自己兒子,我兒真真聰慧過人,不論給他教什么,一遍就過。
“那娘再問你,“小時不識月”后面那句詩是什么來著?娘親昨天才教過你的�!�
“忘記啦。”
睦兒撥浪鼓似的搖頭。
我知道他在裝,挑眉一笑:“呀,那你待會兒可玩不了雪雪啦�!�
“是、是……”
睦兒急了,忙背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娘親大騙子,說話不算數(shù)�!�
“哎呦�!�
我被他逗樂了:“你還會作打油詩了,行行行,待會兒娘就帶你堆個大大的雪人�!�
在教養(yǎng)孩子方面,我對睦兒從來都是說到做到,不騙他。
驀地,我想起那會兒在畫舫和老陳說話,睦兒有段時間是醒著的,我也沒在意,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句:“寶兒,今天在船船上,你見到誰了呀�!�
“陳爺爺和杜爺爺�!�
睦兒甜甜地答,拍手笑道:“陳爺爺是顏姐姐的祖父哪�!�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立馬將兒子掰正,讓他與我正面相對。
“那個……”
我心跳得極快,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問:“那你知道娘和陳爺爺說什么了?”
睦兒還當我在考他,小胳膊揮舞著比劃,生怕我聽不懂:“陳爺爺欺負娘親,嗯,娘親好生氣,壞壞!”
說到這兒,睦兒指著自己的小牛牛,天真無邪地笑:“娘親要割掉爺爺?shù)拇笈E�,好丑好丑,嗚,羞羞羞!�?br />
睦兒吐了口舌頭,食指在自己臉上劃了幾下,想了想,又對我笑著說:“
娘親和陳爺爺還說璋哥哥,鈺哥哥……”
“別說了!”
我喝斷睦兒,手一把捂住兒子的嘴。
千防萬防,小兒難防。
若這小子是個笨蛋,鐵定聽不懂我們說什么,可偏偏……
“你聽好了!”
我下意識左右亂看,壓低了聲音,一本正經(jīng)對兒子道:“不許對別人說你見過陳爺爺,咱們在船上只是吃魚,懂了嗎?”
睦兒被我的樣子嚇到了,畏懼地眨巴著眼,小手在我臉上摸,嘻嘻地哄我:“娘親別生氣,生氣就不漂釀惹~”
正在此時,馬車忽然停了。
我聽見外頭傳來陣鎧甲摩擦聲,不多時,侍衛(wèi)在外頭恭敬道:“娘娘,陛下親自來接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