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荷嚇了一跳,接著叫眼前小太監(jiān)唐僧一樣的念叨,打斷了悲傷情緒。
來人是喬誠的干兒子,叫魏地生,聽說是他娘在地頭上打了個滑一不小心就生出來了,才有了這名字。
原身記憶里,這小子也沒這么能念叨啊。
她趕緊打斷魏地生的話,“你這是打哪兒來?”
魏地生拍拍自己的額頭,“干爹知道你今兒個不上值,吩咐我請你過庫房那邊說話。”
方荷微微挑眉,她這便宜姑爹可不是個熱情的性子。
原身剛?cè)肭鍖m那會兒,碰上喬誠收拾手腳不干凈的小太監(jiān),面無表情拿著竹撓子就打得對方皮開肉綻,自此一直很怕喬誠。
說來也怪,原身入宮后,徐嬤嬤和喬誠對原身都不冷不熱,只每個月叫原身去徐嬤嬤的配房一回,拿點子繡活兒做。
其他時候,三人見了面也不怎么說話。
這位姑爹怕不是要接徐嬤嬤的棒,正好發(fā)了月例,讓她上交?
方荷想了想,還是跟著魏地生走。
銀子她自然不想交,但也不能一點不交,還是得把關(guān)系維持住,否則碰上事兒只能麻爪。
*
穿越后,方荷根據(jù)原身記憶才知道,敬事房不是舉個綠頭牌的盤子往皇上跟前一戳就完事了。
跟內(nèi)務(wù)府打交道,掌管乾清宮乃至東西六宮無主的宮人,雜事禮節(jié)、調(diào)補巡察、外庫錢糧,火燭關(guān)防等都?xì)w敬事房。[注]
敬事房首領(lǐng)大太監(jiān)是顧問行,底下還有宮殿監(jiān)正侍兩人,管著六個負(fù)責(zé)具體差事的副侍總管。
喬誠是負(fù)責(zé)外庫錢糧收核發(fā)放的副侍總管,發(fā)月例的就是他手底下的太監(jiān),所以方荷才能足數(shù)將月例領(lǐng)到手。
否則憑原身的性子,月例早叫人克扣沒了。
快到庫房時,方荷小聲問,“今兒個喬副侍不是應(yīng)該忙著嗎?”
魏地生嗐了聲,討喜的小圓臉滿是驕矜。
“不過發(fā)放月例罷了,哪兒就用得著干爹忙活了,底下那么多吃干飯的兔崽子干嗎使……”
方荷:“……”知道了知道了,師父別念了!
魏地生念念叨叨將方荷帶到了庫房西北角的倒座房里。
進(jìn)門就見喬誠坐在小兀子上,面前擺著張方幾,上頭擺著一盤醬牛肉并細(xì)口大肚兒的銀壺。
微弱的酒香從桌前傳出來,顯然是正享受呢。
方荷:“……”宮里頭牛肉可不好得,敬事房這日子也太瀟灑了。
嗚嗚,她都快一個月沒吃著肉了,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混上這種日子喲。
“來了,坐。”喬誠不是個話多的,可能話都叫干兒子說了。
“傷怎么樣了?”
方荷垂著頭,挨小兀子的邊兒坐了,低低回話。
“好得差不多了,勞您掛記�!�
不等喬誠繼續(xù)說話,方荷從荷包里取出那五錢銀子,局促地放在矮桌上推過去。
蚊子哼哼似的解釋,“這個月月例一兩五錢,大頭聽姑姑的,給了秦姑姑,下個月再給您送來�!�
聽方荷提起姑姑,喬誠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嘆口氣悶了杯中酒。
魏地生這會兒倒是不說話了,靈巧地替干爹滿上酒,安靜退后。
喬誠抹了把臉,沒再動酒杯。
他心里難受,淺飲幾口上頭不會說什么,要是喝多了耽誤差事,有的是人惦記庫房這點子油水。
他將銀子給方荷推回去,又從身上掏出個鼓囊囊的荷包。
“往后你月例銀子自個兒拿著,兩三個月給秦姑姑送一回就行,這是你姑留下的,你收著。”
方荷眼神一亮,峰回路轉(zhuǎn)啊,啟動資金有了哇!
這肯定是親姑爹!
她差點沒忍住笑出來,趕緊咬著舌尖,腦袋扎得更低。
“我,我沒親人了,往后只剩您這一個長輩,您收著,我不要……”
我要我要我要!再勸勸我啊!
喬誠沒聽到她心里的吶喊,但也沒把銀子收回去。
“叫你拿著就拿著,回頭去膳房買點好的補一補,別落下病根,銀子不湊手就來找我�!�
“既然你認(rèn)我這個長輩,往后我也得替你操心,你姑當(dāng)年救過我的命,我不能叫你姑到了地底下還放心不下�!�
方荷心想,還有這種過往?
那我可不客氣了嘿……回頭掙了銀子給姑爹養(yǎng)老送終!
她拿帕子往眼底下杵了杵,抽泣幾聲,咬著唇盡量矜持地慢吞吞往荷包方向伸手。
正在這時,喬誠又道:“你姑不在了,我這個姑爹替你做回主,你跟地生結(jié)對食吧,等你出宮,我差不多也到時候退下去了�!�
“回頭看看喬家或魏家還有沒有人,過繼個孩子,咱爺仨一起過�!�
方荷的手猛地僵住,對食?
那她還咋快活?
[5]第
5
章
方荷下意識看向魏地生,發(fā)現(xiàn)他還挺期待,招子閃著害羞又期盼的光,叫人唇角想抽抽。
怪不得這小子來的路上小唐僧一樣呢,是當(dāng)跟自家媳婦閑磕牙了?
可這小子才十五,她就算要嫁人,也不想給人家當(dāng)娘。
還有……嗯,方荷承認(rèn)自己是個俗人,她還是喜歡更傳統(tǒng)些的快活。
她低頭裝思考,過了會兒稍稍抬頭,露出為難到快哭的表情。
“喬副侍……姑爹,我姑以前什么打算,您是知道的,徐佳氏沒人了,往后香火都沒人供奉,我,我實在難以心安。”
“摔著腦袋這些日子,我日夜都在想往后該怎么辦,我還是想招贅�!彼酆瑹釡I掃了眼魏地生。
“往后您就是我親姑爹,我把地生當(dāng)親弟弟,等你們也出宮,咱們帶著徐佳氏的血脈一起過日子,再過繼喬家或魏家的孩子也挺好,更熱鬧些�!�
魏地生失望地垂下腦袋,他聽出來了,芳荷姐姐不想給他做媳婦。
喬誠卻叫方荷這番話說得格外動容。
其實太監(jiān)甭管在宮里多體面,出去了日子大多都艱難。
他跟徐嬤嬤早就想過養(yǎng)老的問題,都更看好招贅進(jìn)門,實在是芳荷太聽話,性子也軟,嫁出去怕是要叫婆家磋磨死。
可他在紫禁城這一畝三分地兒尚算熟悉,甭管誰的根底都能查個清楚。
宮外頭要選人家,哪怕他能出宮,查起來也沒那么容易。
喬誠提議對食,也是為了不出岔子的無奈之舉。
方荷現(xiàn)在想要給徐佳氏延續(xù)血脈,他不能攔。
“那就慢慢看,你還有三年才出宮,回頭我有機會出去辦差,提前托人打聽著,盡量給你找個好的�!眴陶\溫和道,看方荷的眼神很欣慰。
“你姑沒了,你倒比以前長進(jìn)些,我就托個大認(rèn)你這聲姑爹,往后就指著你和女婿養(yǎng)老了。”
方荷利落點頭,多個在宮里都能混得開的長輩鎮(zhèn)宅,絕不是壞事兒。
“姑爹放心,往后我只有您和地生兩個親人,不能跟以前一樣得過且過,我會努力當(dāng)差,以后出去了才能過好日子!”
她不可能永遠(yuǎn)跟原主一樣,正好為改變打個伏筆。
喬誠聞言遲疑了下,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還是帶進(jìn)棺材的好,徐嬤嬤沒說,他也不該開這個口。
他只叮囑,“你別看著宮里人人笑臉兒就以為都是和善的,一不小心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寧可不奔前程也得小心謹(jǐn)慎�!�
“你好不容易在宮里安穩(wěn)了十年,好日子就是眼巴前兒的事兒,別叫外物蒙了心,你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有什么要緊事兒,你就來找我或者地生,托人傳話兒也使得,記住了?”
方荷眼眶真真滾燙起來,認(rèn)真應(yīng)下。
上輩子都沒人對她這么掏心掏肺,雖有所圖,卻也真心換真心,真正的親人也不過如此。
*
等方荷要走,魏地生趕忙起身,“干爹您再吃點喝點,我出去送送姐姐,這邊偏僻,別叫人給沖撞了。”
喬誠知道干兒子的心思,只揮揮手就叫兩人出了倒座房。
一出來,魏地生就鼓著腮幫子將方荷拉到角落里。
“我是真心喜歡姐姐的,即便你比我大,往后我肯定也不會辜負(fù)你,要不然下輩子還叫我做太監(jiān)!”
方荷有點頭疼:“啊這……”
魏地生根本用不著她搭話,他自個兒就能唱一整出戲。
他抹了把淚,紅著眼問:“芳荷姐姐是不喜歡我還是瞧不上我?”
康熙十四年河南大旱,他家里遭了災(zāi),親人死的死,散的散,他被人騙進(jìn)宮里凈了身,滿心惶苦。
干爹將他帶到身邊,起先只當(dāng)個玩意兒帶著,是芳荷姐姐默默為他熬藥縫衣,叫他真正安下心來。
別人覺得芳荷不好,他卻特別喜歡這個溫柔沉默的姐姐,跟他餓死的娘一般。
他想跟她一輩子做家人。
“我想過了,姐姐要給徐佳氏傳宗接代,回頭挑人借個種就行,旁人肯定沒我對姐姐這番真心!”
方荷:“……”這小子心還挺寬。
“要是你瞧不上我,我……我比姐姐想得厲害多了,真的!”魏珠拉著方荷要往回走。
“不信你問干爹,前些日子顧太監(jiān)還跟干爹夸我伶俐,想送我去御前跑腿兒呢!”
“顧太監(jiān)還給我改了名字,讓我叫魏珠,說是字字珠璣的珠,往后地生當(dāng)我的小名兒,旁人可沒有這個體面!”
聽才到她胸口的小太監(jiān)一個勁兒夸自己,被猛地一拉,方荷差點左腳絆右腳栽下去。
她扶住墻,魏什么?!
好家伙,方荷眼神復(fù)雜看著魏地生,就這叭叭不停的嘴……估計是沒體會到顧問行的苦心。
她對清朝歷史說不上熟悉,但后世電視劇太多了,除了那些有名的妃子,御前也有那么幾號名字熟悉的。
在梁九功因為勾結(jié)大臣,貪污受賄被幽禁后,繼承他總管之位的魏珠,比李德全還出名。
魏地生還在念叨,“姐姐只管放心,干爹都夸我仔細(xì)謹(jǐn)慎會伺候人,等以后我有了前程,給姐姐買大宅子,叫姐姐做夫人……”
“姐姐想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孩子,我都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
方荷:“……”雖然但是,她真有點心動。
不是心動對食,而是……多么值得天使投資的資優(yōu)股哇!
*
別說喬誠多加叮囑,就梁九功先前造訪御茶房的事兒,都給方荷敲了不小的警鐘。
她是想多掙錢,也不敢大大咧咧做東西張牙舞爪去賣,這里可沒有試錯的機會,動輒就是投胎套餐。
萬一被后宮哪個主子看重,牽扯進(jìn)宮斗里,就康師傅后宮的熱鬧勁兒,囫圇著出宮堪比做白日夢。
原本她打算慢慢攢錢,把藥材和其他材料買回來。
這段時間先悄悄打探市場前景,想個穩(wěn)妥賺錢卻不會暴露的法子。
現(xiàn)在嘛……
她沖魏地生露出狼外婆一樣溫柔的笑。
“地生啊,來來來,咱們往沒人路過的地兒走走,姐姐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要跟你講!”
魏地生的念叨戛然而止,瞪大了迷茫的雙眼。
也不知怎的,明明芳荷姐姐比以前更溫柔,卻莫名叫人害怕呢。
不像他早死的娘了,像以前去村里拐孩子的老虔婆……
得虧方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也就給他個白眼,這可是她錢途無量的合伙人。
她拍著魏地生的肩膀:“地生……不,魏珠啊,你該知道,御前是個銷金窩,沒有金銀往里填,就算你有通天本事,也很難站穩(wěn)腳跟,甚至?xí)腥伺艛D得沒了命�!�
“我早就瞧出來你不是池中之物,長得招人喜歡,認(rèn)識的人也多,我想把徐佳氏壓箱底兒的本事教給你,咱們一起多賺養(yǎng)老銀子!”
“等咱們都回了家,我定叫你的侄兒侄女給你頤養(yǎng)天年,怎么樣?”
魏地生被哄得眉開眼笑,卻到底是未來的大總管苗子,沒被徹底忽悠住,一臉疑惑。
“可姐姐的阿瑪不是在你三歲就沒了?你十二進(jìn)宮,干娘也沒說有什么壓箱底兒的本事,你從哪兒得知的?”
方荷面不改色地胡扯,“當(dāng)然是我額娘臨終前交給我的!”
“我姑再三警告不能叫人知道,說我笨,弄不好惹了旁人的眼,會葬送了性命�!�
“現(xiàn)在有你這個異父異母的親弟弟,本事也比我大多了,我當(dāng)然得拿出來,橫不能叫你一個人為了咱家拼命不是?”
魏地生:“……”他更迷糊了。
他不是要勸芳荷姐姐給他做媳婦兒嗎?
怎么莫名就成了一家子……
算了,人貴在難得糊涂,只要結(jié)果一樣,沒必要非得做叫人不痛快的事兒。
方荷的這份親近和信任,叫魏地生胸口滾燙著呢。
他拍著胸脯,“敬事房和東西六宮里有頭臉的太監(jiān),我就沒幾個不認(rèn)識的,姐姐想做什么,只管交給我!”
*
就在方荷喜笑顏開跟魏地生嘀咕如何市場調(diào)研的時候,內(nèi)務(wù)府管事帶著兩排小宮女,進(jìn)了敬事房。
前陣子萬歲爺‘震怒’,攆了好些宮人出去,還有人丟了命,乾清宮人手上就有些不足。
顧問行和梁九功都親自去內(nèi)務(wù)府催過。
小選剛過一個月,按道理得過陣子才能學(xué)完規(guī)矩,往各處送。
可內(nèi)務(wù)府也不敢叫皇上等,只能先挑著好的,叫負(fù)責(zé)教導(dǎo)宮規(guī)禮儀的姑姑手把手教了,先送過來一批。
茹月因著收了人銀子,這陣子跑漿洗處不少趟,倒不是好心,是想提前打探清楚情況,有備無患,提防有人搶了她前程。
這會子正好從漿洗那頭出來,過日精門進(jìn)了乾清宮,茹月一眼就瞧見敬事房外那兩排花骨朵似的宮女。
其中幾個的顏色,甚至比后宮的小主兒都要出彩。
她臉色倏然一變,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扭身又出了日精門,直往耳房跑。
只過去半個時辰不到,巧雯穿著自己最新的一身衣裳,打扮得精致體面,唇上還抹了點淺色的唇脂,甩著黑黝黝的辮子急匆匆往御前去。
方荷她們的耳房在東邊,也不是上朝時候,巧雯抄近路走的日精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