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呂靈均還沒來得及說話，宜安就搶先一步，百思不解地問道：“這么多年了?，難道姑姑能一直記得姑父的模樣？會不會也模糊了?，記錯了?？”
宣城能明白這兩個孩子的心意，這些年大臣中想討好她的人不計其數(shù)。
甚至有人暗中給她獻(xiàn)了?不少與舒殿合同樣清秀的男子，盼望著她能把他當(dāng)作舒殿合的替代品，納為男寵。
他們以為她和她的父皇一樣葷素不忌？這樣的事宣城經(jīng)歷的多了?，也就見怪不怪。
他們決然?不會理解，這些年舒殿合雖然?不在她的身?邊，但能支持她走出這么遠(yuǎn)的道路，全然?是因為每當(dāng)她轉(zhuǎn)身?之時，總能看到身?后有雙清澈的眼?睛，溫柔的注視著她，陪伴著她。
“不會……”她毫不留情?打散兩小?孩的胡思亂想。
元熙五年春，帝大婚。
這是宣城自舒殿合失蹤后難得經(jīng)歷的喜事。
看著自己帶大的孩子成人了?成親了?，她心里自一番感慨，也不免想起自己成親時與舒殿合洞房爭執(zhí)的事。
“當(dāng)初怎么就那么傻呢？”無視席間熱鬧的氣氛，她低聲自問道。
若是當(dāng)初早點將實話付之于口，兩人怎么會有后來的波折，以至于至今都與對方失散在兩方。
酒一杯杯送入喉中，對辛辣的滋味卻?毫無感覺。
喜宴散訖之后，宣城在席上?喝的有點醉，臉頰都被酒氣熏的緋紅。
回殿的路上?，路過?玉帶河旁，坐在鳳攆上?的她被涼風(fēng)一吹，酒意散去?了?幾分，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偶然?間瞟見玉帶河上?的拱橋，她憶起許多年前一起觀星的夜晚。
“你們先退下吧，本宮想一個人走走。”
喊停鳳攆，她揮退內(nèi)侍，獨(dú)自拖曳著長裙走到橋上?，抬起頭來，仰望天空。
是一個無云微風(fēng)的良夜，她一眼?便能看到那夜空中獨(dú)一無二?的星辰。
她告訴自己，只要那顆星一天不落下，她就一定活在這如今她已別無所求，只想讓她活在這個世上?，即便是兩人永遠(yuǎn)都再?也見不到。僅僅是這么一點愿望，上?天應(yīng)該會成全她吧。
又看到了?離金星不遠(yuǎn)的月亮，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癡語，宣城感到好笑，笑著笑著眼?淚又涌了?上?來。
月亮……金星……說好要保護(hù)她的，到最后還是讓她受了?傷。
她會不會是因為心里埋怨自己，所以才?躲起來，不讓自己找到她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宣城撫著橋欄，半醉半醒呢喃道：“開太平之治，你想要做到的事，我一定會代你做到�！�
第二?日，宣城酒醒的時候，已回到了?自己的寢殿中。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來的，睜開眼?睛時只覺頭痛欲裂，棉兒聽到床榻上?動?靜，掀開鵝黃帳，問候道：“公主?你醒了?啊。”
宣城抬起一只手，讓她把自己扶起來，棉兒照辦之后，楚嬤嬤也端著醒酒茶進(jìn)?來了?，送到了?宣城的面前，勸道：“公主?喝點醒酒茶，頭就不疼了?�！�
這些年宣城常常會醉酒而歸，這一套服侍順序都成了?慣例。
宣城看著那碗里烏漆麻黑的藥，喝了?不知?多少次。
但每次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強(qiáng)壓下惡心，一口悶了?下去?。
一等她放下碗，楚嬤嬤就及時的將山楂糕呈到了?宣城面前。
是駙馬最后一面時交代她的事，她雖然?從來沒有和公主?說過?，但一直保持到了?現(xiàn)在。
宣城緩和過?頭痛后，坐到了?梳妝臺前，由棉兒替她梳洗。
她侄子皇帝的能力已經(jīng)足夠親政，宣城也不想管那么多事。
所以打她侄子成婚后第一天的今日起，前朝的政事就不會再?經(jīng)過?她的面前，由她的侄子全權(quán)處置。
宣城不需要再?面對那些煩人的雜事，忽然?覺得肩上?輕松了?許多，又有一絲無事可做的空虛。
她望著銅鏡中披頭散發(fā)，雙目無神的自己，似久別重逢的老友，既熟悉又陌生。
明明還是那一張臉，可卻?感覺時光在她身?上?飛逝而過?。
不過六年而已......
她一個念頭剛起，楚嬤嬤捧著一條挑好的琥珀色廣裙來到梳妝臺前，詢問宣城道：“公主?你看今日穿這件，可以嗎？”
宣城只看了?一眼?，便說道：“顏色太艷，換了?吧�！�
楚嬤嬤張了?張口，想到公主?自駙馬失蹤后都慣穿暗色的衣物?，像為駙馬守著什么，但都這么多年了?，公主?不該重新振作起來嗎？
猶豫了?良久，她最終還是沒有把話說出來，公主?固執(zhí)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
但凡駙馬當(dāng)初能給公主?留下個孩子，如今公主?也不會如此心如死灰，楚嬤嬤不無遺憾地想著。
棉兒這邊梳頭的動?作莫名停滯了?下來，宣城察覺到了?，問：“怎么了?？”
棉兒支支吾吾道：“奴婢看到了?一根白發(fā)……”
“奴婢昨日都沒有看到，今日怎么會……”她想解釋。
楚嬤嬤湊過?去?一看，只見宣城滿頭的烏發(fā)間，突兀出現(xiàn)了?一根明晃晃銀絲般的白發(fā)。
要知?道公主?滿打滿算今年也才?二?十多歲，遠(yuǎn)還沒有到衰老的時間，怎么會這樣……
宣城不以為然?，語氣輕如鴻毛道：“白發(fā)又如何，拔掉它�！�
棉兒遲疑地看向楚嬤嬤，楚嬤嬤沒有給她答復(fù)，而是滿是疼惜地勸宣城道：“公主?，你就不要再?想駙馬了?……”
那些埋頭政務(wù)以引開注意力的白天，那些借酒消愁的夜晚，公主?如何煎熬的度過?著這幾年，她都看在眼?里。
她以為這過?早出現(xiàn)的白發(fā)，定是因為公主?的過?度思忖。
宣城拿起一柄梳子梳著自己的發(fā)尾，重復(fù)著自己方才?的念頭，念叨道：“不過?六年而已……”還沒有久到可以讓一個人徹底忘記另一個人。
這頭還在說話，一個內(nèi)侍忽然?從外頭倉促跑了?進(jìn)?來，稟報道：“公主?，有駙馬的消息了?！”
作者有話要說：重逢這種事，怎么能強(qiáng)求呢？
第175章
十年一瞬
“柴隆威將軍千里飛鴿送信來……”內(nèi)侍話還?沒有說話，
宣城在他面前唰得一下就站了起來，問：“信在哪里？”
內(nèi)侍連忙把原本綁在飛鴿腿上的信筒呈給了宣城，宣城手忙腳亂打開那信筒，
展開不足一寸寬的卷紙。
卷紙上面只寫兩個字「藥園」。
宣城不假思索提起裙邊，
散著發(fā)赤腳朝外跑去，
楚嬤嬤和棉兒在她身邊連阻止都來不及。
柴隆威是呂靈均登基之后，
宣城把他從邊疆調(diào)回京的。
他被貶去邊疆的這幾?年，
正好遇上番邦乘虛而?入。
他在戰(zhàn)場上多次身先?士卒舍生忘死，
率兵抵御番邦敵軍，軍功立下了一件又一件。
所以等到輪到宣城有能力實現(xiàn)自己對他承諾的時候，
他已然靠著自己的能力成為了將軍。
在京都紛亂之際，
番邦賊心不死常常驅(qū)兵滋擾邊疆，
正是靠著他與一干忠臣猛將在邊疆鎮(zhèn)守著，
才?沒有容敵方再次卷土重來掀起戰(zhàn)亂，
保小皇孫順利坐穩(wěn)了皇位。
等邊疆徹底安定下來之后，柴隆威上折自請回京，宣城正好是缺人之際，
便將他召了回來。
等他一回到京都，宣城立馬召見了他，
爾后又在他的將軍名頭前面晉封了「義勇」兩字，
也算實現(xiàn)了她當(dāng)年的諾言。
在舒殿合失蹤之后，
宣城幾乎將整個大豫翻找了一遍，都沒有找到她的蹤跡，
而?宣城自己又被政事纏身，半步都不能離開京都。
柴隆威是宣城屈指可數(shù)相信得過的人，所以她便將尋找舒殿合下落的事交給了他，
一日不找到舒殿合，他所帶領(lǐng)搜索舒殿合的人馬便一日不停下。
如今他用飛鴿傳信來，定是有了線索。在時隔了六年之后，宣城再次于黑暗中窺見了希望，如失足落井之人，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頂垂下了吊繩。
這次宣城要親自動身去抓住這條求之不易的線索。
出京都的城門剛打開時，還?是凌晨時分。天灰蒙蒙的暗，微弱的光線僅能讓人眼看清不足前方一里的山路，遠(yuǎn)處山林與夜幕的邊界線猶然不清，星光殘留，月影漸逝。
城門還沒有完全開啟，一隊人馬便朝這邊奔了過來，守門將正想與之打個招呼，那隊人卻連停都若是平頭百姓，沒有人敢對他這樣做，守門將眼尖地注意到來者的每個人腰上都懸掛著銀牌，顯然身份特殊，于是對被忽視不復(fù)敢言。
宣城忘記了自己是怎么走過這一路的，曉行夜奔，不眠不休，連身下的馬都累壞了幾?匹，她卻毫不知疲倦。
正如獨(dú)自走過的這六年一樣，她身體?里仿佛存在著一股百折不屈的力量，支持著她一直不停前進(jìn)。
到楚庭府時，她已奔波了大半個月的路，中途沒有一天好好休息過，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衣物上風(fēng)塵仆仆。
柴隆威候在楚庭府已有一段時間，只等著公主來。
宣城在驛站里見到他的第一面，二?話不說便肅容問道：“駙馬回到藥園了？”
柴隆威慎重地點點頭，如果沒有確切的消息，他也不敢回報給宣城，道：“卑職親眼所見藥園里眼下除了一位老人以外，又多了兩個女子，其中有一人肖像駙馬�！�
藥園是舒殿合成長的地方，宣城尋找她，自然不會放過這里。
但這六年來，藥園里除了回到這里的啞仆外，再無第二個人出現(xiàn)。
宣城眉頭一皺：“兩個？”
“公主去看看便知�！�
他這么說，宣城聽完便一刻也待不住，迫不得已地想趕往藥園查看究竟，可此時天色已晚，人馬俱疲，不宜趕路。
在柴隆威的勸說下，她才作罷了這個念頭，勉強(qiáng)在驛站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宣城換過一身干凈的男裝，立馬帶著人馬趕往藥園。
沿著舊路奔馳，眼前所見的一景一物都令宣城有一絲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十年前，她也是踏馬沿著這條山路走來，為自己父皇的重病求助神醫(yī)，那一年她十六歲，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生活里充滿了快活。
而?現(xiàn)在的她，二?十六歲，鏡中人早已非舊時人，是權(quán)傾朝野的長公主，亦是肩挑天下的承梁者，青絲間過早長出了白發(fā)……
宣城搖了搖頭，習(xí)慣性地將那些多愁善感的念頭驅(qū)逐出腦海。
在朝堂時，她所面對的那些大臣個個都有自己的私心，如狼似虎。
但凡在他們面前暴露出一點軟肋，他們就會立即抓她不想又忍不住去想。
藥園的木門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那扇門是一切故事的起點。
十年前，她若沒有敲響那扇門，她的父皇興許就不會從重病中痊愈。
如今皇位上坐的人將會是她的太子哥哥，而?不是她的小侄子；
十年前，她若沒有敲響那扇門，她就不會愛上那一個人，兩人便會是永遠(yuǎn)沒有關(guān)系的陌生人。
倘若當(dāng)初的她能夠預(yù)知后面的事，亦是讓現(xiàn)在的她回到十年前，她還會敲響那扇門嗎？
瑣碎的念頭滋擾在宣城的心上，讓她一再蹙緊了眉頭。
時間很長嗎？若不是仔細(xì)去數(shù)，那番求醫(yī)的記憶回想起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
時間很短嗎？十年間發(fā)生的所有事，一樁一件，一天一天，都是宣城親身經(jīng)歷過來的。
眼見離藥園越來越近，宣城心里突然生出了怯意，縱馬前行的速度不知不覺放慢了下來。
是怕像十年前一樣，被神醫(yī)拒之門外？還?是怕敲開那扇熟悉的門之后，又是一場空歡喜？宣城也說不清道不明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感覺到公主的遲疑的柴隆威見狀，向隨后跟來的屬下打了一個手勢，讓他們跟著公主放慢速度。
緊趕慢趕，一行人終究還是來到了那座熟悉的院子前。
一人高的圍墻長出了爬山虎，綠意在瓦片盎然；「有鳳來儀」四個大字仍舊蒼勁，只是那棕邊青底的匾額有了歲月剝脫的痕跡，風(fēng)吹的裂痕從匾額的角落蔓延到「鳳」字的勾上；四周的翠竹仿佛從未老過……
遲遲才?下馬的宣城一陣恍惚，恍惚自己好像與自己十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自己這次來的目的，是找?guī)煾颠�?是找徒弟。
“公主要卑職上前敲門嗎？”柴隆威見宣城站在原地遲遲不動作，便上前詢問道。
宣城仰頭深吸了一口氣，道：“不，本宮親自來�！�
今日的宣城雖然已非十年前的宣城，但骨子里的東西是不會變的，那便是遇見困難，縱然粉身碎骨也要踏過去的勇氣。
宣城剛走出去半步，又轉(zhuǎn)了回來，問柴隆威道：“本宮有什么不妥嗎？”
柴隆威一愣，再看公主有些忐忑的神情，瞬間明白公主這是怎么了。
他離家四年有余，九死一生從邊疆回來，敲響自己家的屋門，妻子打開門見到他之后，卻沒說兩句話便躲進(jìn)了屋子里。
那時他也不明白妻子為什么要這樣做，直到他看見妻子盛妝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沒有一個女子會希望自己狼狽不堪的出現(xiàn)在愛人面前。
但柴隆威卻以為一定要讓駙馬看看公主現(xiàn)在的樣子，好讓駙馬知道公主這些年為她付出了多少。
他看著雖然打扮干干凈凈，眉眼間卻難掩憔悴的宣城，頭一次違背原則的搖搖頭，說道：“公主很好……”
聽他這么說，宣城便放心了下來，走到藥園的門前，抬手遲疑的敲響了門扉。
“砰，砰，砰�！鼻瞄T聲在四周空曠的環(huán)境下，格外突兀。
每一聲都如同敲擊在宣城的心口上，讓她的心跳越加越快，脊背緊張的挺直起來。
“誰��？”院子里終于有了回應(yīng)，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但宣城從未對這聲音耳熟過，更不是該屬于舒殿合的嗓音。
是誰？宣城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一陣拔栓的響動，院門在宣城緊張的注視下拉開了一條縫。
白衣，長裙，長發(fā)，一個長相有些面善的女子出現(xiàn)在了宣城面前。
不是舒殿合，宣城大失所望，與女子互相打量了片刻，與女子不約而同從嘴里問出：“你是？”
宣城突然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因為她此刻心里全然記掛的是舒殿合，并沒有認(rèn)識一個陌生人的打算。
最終她的心思還?是回到了舒殿合的身上，開口道：“請問啞叔在這里嗎？”
“在是在……”對方滿是狐疑地再次打量她。
“我來找啞叔尋一個人�！毙侨绱私忉屪约旱膩硪�。
對方聽了之后便不再問什么，打開院門，請她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