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歸去
篤篤篤!”
“篤篤篤!”
掌生恍若沒有聽覺地坐在廊下煎藥,敲門聲越來越大,直到臥床的谷嵩出聲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去打開門。
兩日前,谷嵩在政達(dá)門被領(lǐng)入宮中,卻并未面圣,只見到了秉筆大夫。
秉筆大夫?qū)⒐P墨紙硯鋪排在他面前,和煦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先生可想好了下筆。”
谷嵩沒作聲,將筆架上的狼毫取下蘸墨,一揮而就。
那之后沒多久,他便被送出了宮。
昨日,陸續(xù)的科舉改革新法頒布,不少人歡欣鼓舞前來探望谷嵩,谷嵩卻已經(jīng)臥病在床,未曾面客。
“夜幕將至,不知閣下是誰,造訪何事?”
掌生神情陰郁,連個假笑也不肯給。
來人是個看不出年紀(jì)的男子,拱手笑道:“我家大人聽谷嵩先生風(fēng)骨,特命我前來送上些世俗之物,聊表心意�!�
“你家大人是哪位?”
“可否待我面見先生面談?”
掌生兩手放在門板上,一夫當(dāng)關(guān)道:“我家先生這兩日重病在床,改日再來吧。”
說完就要關(guān)門。
“哎!”
“掌生……”
掌生回身望去,見谷嵩正顫顫悠悠地立在房門邊,忙不迭道:“外邊風(fēng)大,您怎么出來了……”
“讓客人進(jìn)來咳咳咳……”谷嵩話音未落就開始止不住地咳起來,掌生也顧不上趕人,趕忙迎上去替他擋住穿堂風(fēng),將他扶了進(jìn)去。
男子抱著個小包袱進(jìn)得門來,待谷嵩重新被扶上床榻,收回了打量掌生的目光,“勞煩先生一遭�!�
谷嵩朝掌生揮了揮手,“你且出去吧,我與客人單獨(dú)聊聊�!�
“先生……”
谷嵩還是揮了揮手,他無奈轉(zhuǎn)身,出去帶上了門。
這兩日都是難得的晴天,連院子里的雪都跟著化了不少。
他立在廊下,天空中最后一絲稀薄的微光也散在云中,藥香味彌漫著整個滄浪堂,令他有些恍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等先生病養(yǎng)好了,他們就回到劉家村,山清水秀地靜養(yǎng)余年,再也不管這些糟心事。
那人待了沒多久,包袱放在了房中的幾案上,撤身出來朝他頷首一禮,說罷“叨擾了”便告辭離開。
他放輕手腳回到房中,那包袱中盡是些金銀之物,谷嵩見他進(jìn)來,招了招手:“你將那些東西收起來,以后或許能用上�!�
掌生依言收起包袱,不解道:“那人是誰?是特意來送銀子的?”
谷嵩喃喃道:“無妨,無妨�!�
掌生嘆了口氣,問他:“感覺身子可又好些?”
谷嵩笑道:“黃土都要埋到頭了,好一天壞一天都是常事。”
“別這么說,”掌生坐在他床邊替他掖了掖被角,“等你好起來,我們就回劉家村,每日種種花逗逗草,村里也有許多半大的孩子,比教王公貴族省心多了�!�
谷嵩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皮已疲憊地合上,喑啞道:“掌生啊,你的才學(xué)若是隱居山中……太可惜了�!�
掌生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心不在此道,便算不得可惜,你先別睡,我去將藥端來�!�
折騰了一番將藥服下,谷嵩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有你伴我一遭,才算不得孤苦。”
“谷嵩……多謝你了�!�
掌生將藥碗放下,將燈芯挑了挑,屋中暗下來。
“若不是您,我早就投胎去了�!�
掌生端起藥盤,垂頭看著華發(fā)蒼髯的谷嵩,記憶中他第一次來到劉家村,身著灰色長袍,舉手投足都是村中人沒有的文雅氣質(zhì),瘦削俊秀的臉上滿是讀書人特有的清雋,男女老少無不駐足聽他說話。
彼時躲在母親身后的掌生抱著母親的腿探頭出來,好奇打量這遠(yuǎn)道而來的新先生。
谷嵩對上他圓溜溜的一雙眼睛,對他露了個善意的笑。
世事難料,一場黑白難辨的大火燎掉他的來處,谷嵩的鞋頭和袍角都被燒得焦黑,懷里抱著不住哀嚎的劉子俊。
面對著村民的指責(zé)和唾棄,谷嵩帶著他離開了劉家村。
“從今以后,你的名字是掌生,前塵已過,你只是掌生。”
……
天不見亮,掌生便起身煎藥。
晴好兩天的京城終于收起了饋贈,他穿了棉襖也還是冷得打顫,天空飄下鵝毛大雪。
天已大亮之時,檐角墻邊都覆了白,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仉S風(fēng)輕晃。
不知是不是好多了,今早沒聽先生咳嗽,掌生端了米粥叩門,沒聽到答復(fù)。
他推門而入,將米粥放在床頭,蹲下身輕聲喚道:“先生,起來喝點(diǎn)粥再睡�!�
連著喚了好幾聲,都沒有反應(yīng)。
掌生預(yù)感不詳,顫抖著伸出食指探在他鼻尖,已經(jīng)沒有鼻息了。
他不信似的又將被中的手握住,這只手早已冰冷,連脈搏也沒有動靜。
掌生耳中嗡鳴,無意識地雙膝跪地,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哀嚎。
他抓著谷嵩的手,哭得像是當(dāng)年痛失雙親的孩子。
“別丟下我,先生,你別丟下我……”
世間好物不堅(jiān)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又一次失去了親人。
……
余下幾天,他恍如行尸走肉,竟也一點(diǎn)點(diǎn)將谷嵩的喪事打理好了。
他眸光發(fā)冷地看著那袋金銀,想去追查那天來的人究竟是誰,可一點(diǎn)頭緒都沒有,先生在時也沒有半點(diǎn)知會他的意思。
而他早已心灰意冷,“仇人”究竟存不存在,于他而言都沒有意義了。
反正谷嵩也不會再回來。
他修書一封給蕭府送去,從京城到徐州路途遙遠(yuǎn),他本想等蕭泉回來,讓她在先生棺前祭拜后再走,可京城對他來說像個巨大的墳?zāi)�,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br />
原來從一開始,先生就不止是為了支開師妹。
師妹心思單純心又軟,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師傅不在了,估計(jì)會傷心難過好一陣,因此他只說先生病逝,沒再提旁的。
陷入仇恨就會萬劫不復(fù),先生不希望發(fā)生的,他也不會明知故犯。
不少人知道了谷嵩病逝,紛紛前來吊唁,掌生冷眼旁觀,不確定其中有沒有幸災(zāi)樂禍之人。
不過,都無所謂了。
在一個天地皚皚的大雪天,掌生披麻戴孝扶棺回鄉(xiāng),離開了這個涼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