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而自己以前做的事,瞿紀濠本來都忘了,直到前幾天才被人提醒,才注意到那份每個月都準時打進來的房租。
看起來,他現(xiàn)在的生活應(yīng)該是安穩(wěn)的。
“他想租那套房子,我買下來了。”瞿紀濠拿下嘴邊的煙,看向薄唇緊抿的羅旸,好似嘆氣般挑著唇角,“本來還想著Erick要是舊情未了,他笑起來像鉆石的眼睛可以換一座電廠來用的。是我想得太多了。”
“真的是羅旸呢”
申市新年的第一場雪是情人節(jié)后半夜落下的小雪,薄薄的一層,在清晨的日光和早高峰的汽車尾氣中消融,濕溻溻的街邊只能看到零星的白雪,走過某些路段要小心臟水弄臟鞋子和褲腳。
莫若拙走來的路上就在深呼吸,走進包間前,最后一次皺眉時,皮鞋里凍麻的腳趾頭也跟著抓了抓。
周嶼托的關(guān)系,今天請了市監(jiān)局的人吃飯。但他有事會晚到。
莫若拙自覺一年比一年成熟,也就是厚臉皮,就算經(jīng)驗不足,也不會讓人看出無知。
在酒桌上,他努力喝酒,喝得眼睛發(fā)紅,有手搭在他肩上,他都沒有馬上反應(yīng)過來。
“小莫這么年輕,看不出來酒量這么好,再喝點再喝點。”
莫若拙歪頭去看身邊的老頭子,眉心微蹙,目光和腦子都泡在酒精里,思緒恍惚地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
位高權(quán)重的大人物坐在他對面,語重心長教他做事……
莫若拙一訕,剛想站起來,大圓桌上的三個人都神情微妙著相互提醒著去看手機,把他晾在一邊。
“……說的就是來這吃飯。”
“來這里?”
“局里也沒猜透人家在想什么,走走……”
莫若拙暈乎乎聽了大概,好像是這幾個“張科”、“江處”的領(lǐng)導(dǎo)和誰談什么沒談攏,那個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就走了�,F(xiàn)在人來這個餐廳吃飯,局里讓就近的人先過去留住人。
這幾年他忙于生計,社交單調(diào),多和小朋友打交道,這樣的場面對他來說還是少見。自己求人辦事,也不機靈地去找鞍前馬后,人都走了,他還暈乎乎地坐在位置上,面不改色地把面前的白酒換成了礦泉水,心里一邊思考要不要給莫寧賺很多很多的嫁妝。
課外補習的市場還很無序,所以莫若拙的三無小作坊能開張,并活了下來。
只是他也不可能一直在灰色地帶賺錢。
只是莫若拙要學歷沒學歷,要錢沒錢,要批下正規(guī)的合法的證件,這件事,他自己都感覺很懸,眼皮也從早上就跳個不停。
越過盈滿的酒杯,還有桌上沒胃口的剩菜,看著關(guān)上的包廂門,莫若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去大人物的這幾個人都不會再回他這里。
也不覺得可惜,他喝著帶酒味的礦泉水,頭腦發(fā)暈,嘴里小聲地幸災(zāi)樂禍:“風水輪流轉(zhuǎn)……”
突然有人推開門,聲音由遠及近,“這、這,這里都吃得差不多了,另起一桌菜……”
“不用�!�
坐在原位想著怎么給莫寧掙很多很多的嫁妝的莫若拙捏著酒杯,抬起熏然欲醉的目光,和被擁進門的男人在半空中視線交匯。
一瞬間,無數(shù)看不見的風雪涌進、旋轉(zhuǎn),周圍的陪笑市儈吵鬧,殘羹剩菜,都在那雙沉寂深邃的眼睛里看見冰霜漸漸凝結(jié)的痕跡。像走在冬天的街邊,轉(zhuǎn)角遇到像某某的人,最后卻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又像是在做夢,還沒有看清楚夢的內(nèi)容,就突然驚醒了,周圍的酒氣好像就變淡,變得冷嗖嗖。
莫若拙移開視線,繼續(xù)一動不動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過了一會,安靜又木訥的人,悄悄地看過去不確定的一眼,然后眼睫毛平靜地一眨。
真的是羅旸啊。
變了很多呢。
一絲不茍的西裝,肩膀?qū)掗煟慈说哪抗庖廊簧畈灰姷�,只是是屬于他們那種人的淡然的,陌生又遙遠。
羅旸行程緊密,沒打算在這里久留,在這個小包間略坐一下,就又被人請了出門。
被人遺忘的莫若拙等了三四秒才站起來,著急忙慌要去衛(wèi)生間,結(jié)果撞見站在門口的幾人。
羅旸身邊圍著的人多了幾位,本人面前站了一個英俊的男人,和羅旸差不多高,側(cè)臉白皙,風衣筆直挺括,和羅旸說話時神態(tài)熟稔,有種心領(lǐng)神會的親近,“……Erick,還有酒局?不要喝喇�!�
對人高傲又冷漠地羅旸點頭,問他,“買到了嗎?”
“沒有,好東西不等人的。來遲了,有買家先我買走了�!毕帋ег拐f,“讓你早點來啰,這邊情人節(jié)那晚還下了雪,早一天過來,就能看到�!�
羅旸沒搭話,低頭看手腕間的時間。
席硯看看他,又看周圍幾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懂羅旸心里在想什么,他又到底是怎么算計人心的。
這半個月羅旸都忙得腳不著地,從美洲輾轉(zhuǎn),再從歐洲回來,一刻沒休息,把時間壓得很短很急,以致于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著急來這里,是另有深意。
但他又不是,趕來這里也沒有任何意圖,更沒有行動。只是按照行程,在約定的地方松弛有度地和人談判,又用難以猜測的手段和人博弈。
現(xiàn)在看這邊政府小心翼翼的反應(yīng),今晚商量的結(jié)果,應(yīng)該是按照羅旸的想法劃分市場和利益。
司機還沒來,羅旸突然就轉(zhuǎn)過身往里走,席硯:“Erick?”
羅旸淡聲說:“不用等我。”
哪能不等他。
但羅旸就是很怪,有時候不分東西半球地拼命工作斂財,有時候會突然有大少爺脾氣,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不耐煩地離開。
莫若拙用冷水洗了把臉,還是有點暈,看著頭頂?shù)臒舳际悄:�,腦中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他低頭往外走,在手機上聯(lián)系已經(jīng)到門口的周嶼。
迎面而來的冷風吹進來些清冷的男士
香水,莫若拙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對方也往前繼續(xù)走了一步,質(zhì)感冰涼的西裝和外套若有若無擦過。擋在前面的人,手指像透明漂亮的玻璃,剪裁考究地袖口露出半塊昂貴的腕表,隱隱發(fā)藍的表盤里一寸一寸游走過時間。
頭燈映著璀璨,神情困倦地莫若拙怔忪片刻,抬頭和羅旸真真切切地對視,又像一場幻覺。
過去的種種也沒有讓兩個人走近,現(xiàn)在久別重逢,有種從未認識過的感覺。
以前不喜歡人管、不輕易改變的羅旸會了體貼讓步,應(yīng)該也改掉了年少那些惡劣的秉性。
人生經(jīng)歷非淺的莫若拙也不應(yīng)該像個古堡中寒酸孤獨的忠仆,面對破掉的閣樓就老眼昏花地回憶舊時光。
可是他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想到會遇到我?”
羅旸的普通話標準了很多,但仍有不急不揚的口音,很低沉緩慢,“莫若拙�!�
莫若拙表情懵懂,低垂的后頸白皙優(yōu)美,皮膚細膩而柔軟,從下透著粉紅的酒意,羅旸頓了頓,“不能和我說話嗎?”
莫若拙只搖頭,并不看人,十分冷淡,和在桌上若無其事的喝酒,裝作不認識他一樣。
好像銘記著羅裕年要求的“三個不”,
不來往,不見面,不說話。畢竟這些一旦他做不到,那些錢都要還回去。
“今天不是專門來找你�!绷_旸聲音冷漠地解釋,“遇到只是意外�!�
莫若拙平平淡淡地“嗯”一聲。
“莫若拙�!绷_旸松了松領(lǐng)帶,屈尊降貴地又問他,“沒有想說的嗎?”
莫若拙低垂的目光注意到今天臟掉的皮鞋,他走路很小心,但是鞋子上還是有些泥點。
所以說什么呢,說你們過得太好,我看到會害怕,會自卑。
真是喝多了。
莫若拙嘴唇笑笑,眼睛也帶著笑意閃爍的光芒,說:“你看上去變了很多�!�
“還和他在一起,結(jié)婚了?”
“�。俊�
莫若拙茫然低頭,看到無名指上那圈銀色。
是出門前莫寧給他帶的,用她把糖果綁成蝴蝶結(jié)的銀色軟鐵絲,在他無名指上繞了兩圈。
輕輕眨下眼藏過眼底溫柔地一笑,莫若拙把手指往身后背了背。
突然比冷水還要涼些食指和拇指扣住他的下巴,推起,羅旸和外面寒霜彌漫的夜空相得益彰的雙眼盯著他神情微妙的臉。
“錢不夠用了?”
“啊?”
羅旸問:“那些我支付的,嫖妓的錢,你們就用完了?”
莫若拙用力地皺了皺眉頭,酒意褪了干凈只剩瘦削的蒼白,從他手里掙開,下巴留著掐出來的紅印在漸漸變白,又低下頭,烏黑的額發(fā)松松地垂下。
莫若拙啞聲說:“讓一讓�!�
“偏偏心事不能說”
46、
周嶼下車就徑直去包廂找人,在包廂撿到莫若拙遺漏的文件,卷吧卷吧捏在手里,一邊往衛(wèi)生間走,一邊打電話。
在半路接到莫若拙,快步朝他走來,喝酒喝得不舒服,皺著眉頭,也喝得太多眼睛都喝紅了。
回家前莫若拙吐了三次漱口水,又嚼了一塊口香糖,才讓周嶼打開門。
剛走進屋,莫寧就歡快地張開手臂朝他跑來,扎在頭發(fā)馬尾上紫色緞帶蝴蝶結(jié)輕盈飄飛,“爸爸!”
“欸!”莫若拙接住她,果凍一樣冰涼的臉和她貼著,又在她臉上親了又親,“寶貝今天玩了什么?”
“開店賺錢�!�
說著就招呼她高大帥氣的小爹爹。
周了身無可戀地走過來,對莫若拙展示了一下他兩只修長有力、但也少女心爆棚的手指。
周嶼在門口扶著門框爆發(fā)狂笑,把應(yīng)急通道的聲控燈都笑亮了。
然后又在親弟弟皮笑肉不笑地目光下,胡子拉碴地一張臉漸漸僵硬。
幸好,莫寧特別想小半天不見的莫若拙,黏著他,也不開美甲店了。
躲過一劫的大爹爹也沒多嘮叨莫若拙,只在走前,又問了一遍,“真的沒事?”
莫若拙笑哈哈地和莫寧玩在一起,“沒有。就是浪費哥你這個人情了。”
“這有什么�!敝軒Z說,“證的事我去談,你別管了,也別擔心。乖女兒,過來讓大爹爹抱抱,大爹爹要走了。”
莫寧跑過去,被周嶼的胡子扎到臉,小甜心一點也不計較地咯咯笑,“大爹爹我明天去找你。”
“好嘞。你警察局的叔叔阿姨都想你了。”
“嗯!明天我來給你畫花花�!�
“……好嘞。”
周了送親哥出門,換他笑得驚動了感應(yīng)燈。
今天莫寧格外興奮,到晚上九點才泛起瞌睡,攤開小手小腳趴在莫若拙身上,像塊熱乎乎的小毯子,身上又甜又香。
她仰著臉,眼睛里裝著給講恐龍小故事的莫若拙,聲音很柔地娓娓說道,眼里光芒剔透溫柔。
在這種溫暖的懷抱里,莫寧的眼皮漸漸合上,小腦袋依靠在莫若拙胸前。
把睡著的莫寧放回床上,她說著夢話,“爸爸……”攥緊了被角。
莫若拙用食指刮刮她的臉,又看了好一會她香甜的睡臉,想起了今晚遇到的羅旸。
他曾經(jīng)有過幾段不真實的人生,太好的,太壞的,都如夢一場,醒來總是痛苦的。
而一些漫長的感情都都如醞釀太久的冬雪,在不合時宜的氣候落下,沒被人看見就無聲無息融化成了冷水,也慢慢變得沉重。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今天的事告訴周了他們。
有些說不清楚的事在這幾年里已經(jīng)得不重要,他和羅旸不能算久別重逢的舊情人,也算不上朋友。
不管莫若拙如何想,對姿態(tài)高傲地羅旸來說那是一頓錢貨兩訖,但不算滿意的快餐。
過去很久,他難以釋懷那些給他惹來的麻煩。
要是他知道有個莫寧的存在,莫若拙直覺他會做出自己不能承受的事情。
莫若拙輕輕離開房間,看到客廳、莫寧的房間,都沒有開燈,周了此時不知道什么時候出門。
看了看手機,現(xiàn)在是紐約的早上八點,莫若拙就明白周了出去做什么了。
上次莫寧說家里來了壞蛋,周了住來住了幾天。這幾天他們沒有被方家的人打擾,但周了的小秘密被莫若拙發(fā)現(xiàn)了。
舊情難忘,藕斷絲連是最難以解釋的事情。
而周了他們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都有四年了。
莫若拙杞人憂天地嘆一口氣,又情不自禁雙手揉發(fā)酸的臉頰。
在充滿同情的傷感中,莫若拙蹲在陽臺不停地抽煙,肺腔膨脹,淚珠從臉頰滾落。
“小莫?”
“……�。俊�
燈被打開,周了皺眉,朝蹲在陽臺吹冷風的莫若拙走去,“你在干什么?”
莫若拙干巴巴說:“抽煙�!�
周了剛想提醒他這是最后一支電子煙了,就看到他在揉的眼睫毛濕潤地交纏在一起,
“怎么了?”
“胃痛�!彼吹弥辈黄鹧�,眼淚也止不住地流,“喝了半瓶白的�!�
“周嶼搞什么,他一個酒缸不喝,讓你喝?”周了扶著他的手,“吃藥了嗎?”
“吃了�!蹦糇締�,“周了我會不會得胃癌啊?”
“你他媽閉嘴吧�!敝芰撕莺莸伤谎郏澳阋娴南胱屇獙幦ギ斝∑蜇�,就繼續(xù)糟蹋你這小身板�!�
莫若拙也被自己嚇到臉色慘白,神情忌諱地皺眉,“我開個玩笑,我身體很好的。再說賺錢哪里有不辛苦的。”
“我存了莫寧的結(jié)婚基金,我的養(yǎng)老金,還有你結(jié)婚的、孩子滿月的……”
“夠了夠了。”周了打斷他的碎碎念,看他傻笑的臉,“能走嗎?趕緊去醫(yī)院�!�
“沒那么嚴重。我自己去就行。”
莫若拙看眼臥室的門,示意周了小聲點,自己佝僂著背,輕手輕腳走向玄關(guān),穿鞋。
倒是沒疼得哭了,就是臉白得厲害。
周了在旁邊看得直皺眉,“痛得這么厲害?”
“沒有�!蹦糇韭掏痰卮┥贤馓�,“有一點�!�
周了把圍巾扔給他,“拿圍巾遮遮你的眼睛�!倍伎弈[,冷風一吹又要痛得他掉眼淚了。
莫若拙繞上圍巾,只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站在電梯里周了說:“看著點莫寧,她晚上會醒一次�!�
“知道了�?禳c去醫(yī)院,我讓周嶼在醫(yī)院門口等你�!�
看著人進了電梯,周了僅僅皺著眉進屋,關(guān)上客廳的燈,準備看陽臺看看應(yīng)該走出電梯的人。
接著就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
回過頭,莫若拙好像坐電梯上下一趟玩耍小朋友,邊悄悄關(guān)門邊把還沒有暖熱的圍巾取下來,換上拖鞋,小聲說:“吃的藥起作用了,我就打電話讓嶼哥不用去了。睡吧睡吧�!�
“小莫,你是不是真的要莫寧去當沒爹沒媽的小可憐?”
“呸呸”,莫若拙說,“真的好了�!�
周了看著從小到大都害怕成為人負擔的莫若拙,那他沒有辦法,“別睡了,我們一起去抽煙,抽到你心情好�!�
莫若拙連忙說,“沒有,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
他說是因為在陽臺吹冷風想起了方程修。
“誰欺負你了?你傻不傻,想到他干什么?”
莫若拙不知道,但是一想到這里,他胃中翻滾,眼中閃爍著沒有色彩的光澤,眼淚淹沒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