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莞貴人雖還得勢,但到底難以顧及,宮中麗嬪娘娘主事,她在宮里日子也不算太好,嗓子倒是好了,聲音卻無法恢復,章太醫(yī)已經(jīng)回圓明園了,她難以安眠,太醫(yī)院隨便指了一個小太醫(yī)給她調養(yǎng),現(xiàn)在精氣神很差,整日懨懨的,住一塊的富察貴人也不愛搭理她,嫌她晦氣。”蘇木說,有些遲疑地問:“小主的意思……”
“寶鵲倒是事無巨細的回稟,不急�!庇帔L兒說,她笑笑,“馬上入冬了,京城的春風也快吹進紫禁城了,她也該發(fā)揮最后一點作用�!�
蘇木斂目不語,并未多問。她只知道小主許多話她并不能完全懂得,也知道小主有時候仿佛比旁人多長了一雙眼睛,能清楚洞悉許多還未揭露出的算計。沾染了麝香的謄本、華妃主謀沈答應假孕和皇后指使產(chǎn)婆幾件事,像是未卜先知,總能化險為夷,或從中獲取益處。
小主很不一般。蘇木如此想著,心中又隱隱生出一點驕傲來,她還從未見過有十六歲的女子能像小主一樣的聰慧,兼具狠心。
小主一定能好好的走下去,蘇木微微笑著。
大約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秋嫣這時進來回稟,莞貴人來了。
“去請�!�
蘇木扶她坐起來,她看著門口的方向,待一抹俏麗的青煙色身影走進,她臉上也掛起和煦明媚的笑容。
“甄姐姐,你來了�!庇帔L兒說,“蘇木,去沏杯普洱茶來�!�
“你記得我愛喝普洱,我也想著你怕苦,每天這樣喝補藥,可不難受,給你帶了新釀的桂花蜜來,最是清甜�!睂m人接過槿夕和浣碧手中的蜜罐以及一些綢緞衣衫和珠飾的賀禮,甄嬛笑著坐了下來,兩人雖是平起平坐,也無需行平禮問好,很是熟稔。
甄嬛仔細瞧了她幾眼,放下心來,“今日氣色要比昨日好�!�
“昨日我那樣痛,哪能有什么好氣色,白得嚇人倒是。今日好歹緩過神來,又見了弘冀,自然心情舒暢,看著也就精神了�!�
“說來,還未恭喜妹妹晉升貴人,我這做姐姐的也沒有什么好東西相贈,只親手繡了幾個肚兜想給弘冀穿,我手藝不佳,還望妹妹不要嫌棄才好�!�
“你親手繡的,我們六阿哥高興還來不及,他成天在肚子里聽我倆說笑說話,指定認得你�!�
甄嬛也期待的笑了起來,她生得明眸皓齒,如此更多幾分清麗,“剛聽秋嫣說弘冀還睡著呢,等會我去瞧瞧他,一定玉雪可愛。”
“他白天眠一個時辰多就得醒一次,他胃口大得很,嗷嗷待哺的,現(xiàn)下也差不多快醒了�!庇帔L兒說,恰巧蘇木沏了茶端來,便吩咐她:“你去告訴乳母一聲,若六阿哥醒了喝完奶就抱來這。”
“我也該瞧瞧咱們六阿哥生的有多俊俏,必定和額娘一般好看�!闭鐙纸舆^剛烹好的茶淺淺抿了一口,不知想到什么,高興的神色又忽的黯淡下來。
“姐姐是想眉姐姐了吧�!庇帔L兒說,語氣也有些低沉,她輕嘆一聲,“當時我們幾人在杜宣亭中,那樣熱鬧,歡聲笑語的,轉眼竟——只要想到那個畫面,心里總是空落落的,這肚兜原本還有眉姐姐孩子的,沒成想……是一場空,還讓姐姐陷了進去。”
第30章
結束
甄嬛一時默然,垂下眼睛不語,很是感傷的模樣,余鶯兒便又安慰她幾句。
“這些日子我一如咱們商量好的,并未在皇上面前提起過眉姐姐一次,免得讓皇上想起更加煩心。我前些日子托了芳若姑姑在那幫忙照顧眉姐姐。”甄嬛下意識看向周圍,壓低了聲音,“眉姐姐這會子遞了信出來�!�
余鶯兒叫宮人都下去,頃刻間殿內只余她們二人,甄嬛才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疊的方正的宣紙。
“嬛兒:飯菜有毒,得敬嬪相助,無虞。敵在暗,不可輕舉妄動,請務必自保,勿為我操心,與鶯兒互為依靠,以待來日�!�
甄嬛臉色肅然,她看向余鶯兒似乎想尋求答案,“有人想殺人滅口�!�
“敬嬪與姐姐同住一塊,若姐姐那出了錯漏敬嬪怕是也要被人拿住難逃罪責,且眉姐姐與她一向交好,她必然會護著眉姐姐,先別擔憂。”余鶯兒說,“現(xiàn)下眉姐姐還能書信提醒你我二人,便知她未自暴自棄,只要我們在,眉姐姐就還有希望,我們應該如眉姐姐所言,靜靜等待機會�!�
“是,以待來日�!闭鐙钟职櫰鹈碱^,語氣夾雜著不安,“溫實初從家中給我?guī)г�,劉畚遲遲未能抓捕,究竟是被滅口還是逃得千里之外,我心里不免憂煩,怕姐姐沒有能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等,就要耐得住。敵在暗,我們在明,她們對付了眉姐姐,很快就會是你,是我,若我們沉不住氣,一個都逃不掉。”余鶯兒警醒她,“姐姐你要記住,我們不得不防范,你盛寵已久,而我高調誕下皇子,她人已視我們?yōu)檠壑嗅�,不管是皇后,華妃抑或是其他嬪妃,人心難測,我們現(xiàn)在,只有彼此了。”
甄嬛眼神凝重起來,從她得寵那一刻起到如今的盛寵不衰,不知是多少人厭憎的對象,眼巴巴想看她跌入深淵的都在暗處蠢蠢欲動,只等她露出破綻便爭先恐后蜂擁而至將她撕碎,她早已退無可退,惟有一爭。
“我們幾人又何曾害過別人,一味的隱忍從不生事,可卻還是有人想要了我們的命這樣歹毒。陵容的嗓子,眉姐姐的身陷囹圄,還有為你接生的產(chǎn)婆,狠毒到每樣都令我懼怕心驚�!闭鐙志o緊握住余鶯兒的手,陵容受挫,眉莊落難,鶯兒僥幸逃過,而她連敵人都看不明,她不能再眼睜睜看著自己和鶯兒被動到只能遭人暗害,而自己毫無應對之力,既然有人要斗,那她絕不會坐以待斃。
“鶯兒,我既是你姐姐,一定會護住你�!闭鐙稚钌羁粗�
兩人交握的掌心溫度與她眼中滿漲的情緒,準確傳回余鶯兒心中,她笑起來回望甄嬛,點點頭,“不止是姐姐護住鶯兒,我亦盡全力護住姐姐。”
她們心照不宣地將安陵容排除在外,聰明人之間,落下一個帶有感情又夾著利益的穩(wěn)固締盟。
滾燙的熱茶已經(jīng)變成可以順暢入口的溫度,甄嬛端起那盞放下的茶,欲品了起來。
“是什么味道�!闭鐙謪s未立刻飲下,她細嗅幾下,確認般聞了聞手中的茶杯,又覺不像,她有些疑惑,“你殿中似乎有股異香,之前從未聞過�!�
“噢——你說的這個吧,是衛(wèi)臨調制的香。”余鶯兒眼神轉向桌上放置的一盞插瓶桂花,“見過血的殿中下人們再怎么打掃也難免有股味道,我一聞到就想到昨日的痛苦,心里很不舒服。院中折下的一從桂花香氣稀薄掩蓋不住,衛(wèi)臨那有自己調制的一種香,除了尋常香料外還摻雜了一些草藥,可以安神。熏香味重,六阿哥還小若在我這便不太好,蘇木聰明,是將香料碾碎了糅在水中,再潑灑在桂花上,融合了多種氣息,我倒是覺得好聞得很,味道獨特些。”
“左不過是治標不治本,掩蓋一二罷了,盡量不讓自己聞到那股子血腥氣,少些煩惱,但那痛苦我怕是一年都忘不掉�!庇帔L兒無奈地說。
不止香味,這法子也是有些獨特,甄嬛笑笑,飲茶的手微頓,突然面色一僵,緩緩轉頭盯著那盞花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很小地出聲,像是自言自語:“掩蓋?”,忽的她又恢復如常,只是眼中寒意乍現(xiàn),“是啊,掩蓋住就好了。”
見她如此,余鶯兒眸光一閃,也露出一個莫名的神情,等甄嬛回過頭來,她遲疑問道:“怎么了,這香有什么問題嗎?”
甄嬛搖搖頭,整個人的狀態(tài)似乎和剛才有些不同,具體何處乍看卻也說不上來,若是非要說的話倒像是眼神更為銳利了,她開口道:“沒什么,只是想通了從前未想通的事,倒是豁然開朗了�!�
她又問道:“那兩個產(chǎn)婆,你打算如何處置?”
“晚上皇上會來我這,屆時我會回稟皇上�!庇帔L兒沉下了語氣說,“我生產(chǎn)一應事宜都由皇后統(tǒng)管,婆子是剪秋讓內務府安排的,皇后自己也見過,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問題,雖說不完全排除她人收買的可能,但皇后,她決不是面上這般和藹模樣�!�
余鶯兒似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幽幽道:“當時你還在病中的確不知道,我懷孕后去中宮請安,她明面上當著眾人面夸贊我,實際是字字不安好心,我那時形單影只,她分明是想挑唆別人來害我,旁人也許看不出來,可我自小在宮中嘗遍冷暖,這樣的伎倆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是啊,甄嬛此刻無比認同,她勾起些笑,向來純摯的面容帶上了少有的譏諷之色,她倒又想起了原先的一件事。她裝病避寵的時候,剪秋前來,在她跟前大說了一通,句句暗示眉姐姐搶了本該是她的寵幸,像是挑撥她和眉姐姐的關系,那時她并未多想,后又見了皇后平日的寬和,更加認為只是剪秋隨口一說罷了,從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她當真愚蠢,連同那些香氣馥郁代表新貴入主的金桂,更顯得她從前像個傻子。
這些事她即使想明了也并未開口,純粹是認為沒必要,說了也是徒增鶯兒的煩惱罷了,有些事只關乎她自己,她便自己記在心中,來日自當好好算賬,免得說了鶯兒聽著更煩心,有礙月子期間的安神修養(yǎng)。再則,發(fā)現(xiàn)麝香后她裝病避寵,欺君之事她不想暴露分毫,鶯兒聰慧難免會猜到那時她的時疾有異,發(fā)覺二者有關,還是不宜犯險的好。
如今想來,竟覺那成日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的華妃都順眼起來,跟麗嬪一樣,嘴上不饒人,但凡有個壞心思都寫在臉上,生怕別人看不出來,眉莊一事那樣縝密陰毒的設計,的確不像她的作風。
“此事即使揭發(fā)出來,只怕在皇上面前也揪不出幕后黑手,有些人位高權重,又有太后撐腰,總能找到替罪羔羊�!闭鐙掷淅涞�,竟已默認是皇后的手段。
余鶯兒對她的轉變并不奇怪,只順勢接下她的話,作一副無奈的模樣說:“她自然不會是傻子,產(chǎn)婆肯定不是與她和剪秋直接接觸,甚至產(chǎn)婆可能都不知道是為誰做事,看來內務府雖由華妃把持,但也有她的內應。這次,恐怕只就是翦除她一個黨羽罷了�!�
“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當然,至不懼———”甄嬛也知道至多這個結果,并不著急。
“而徐徐圖之�!庇帔L兒緩緩接上。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見過弘冀后,甄嬛回到碧桐書院,她心思急轉,閑坐不住,立馬叫小允子去找慎刑司服役的小施打聽情況,閑月閣除了貼身的幾個宮人,其余下人均被罰至慎刑司了。
她又叫了佩兒去其他地方打探消息。
等二人回來,帶來的結果一如猜測。
甄嬛連連冷笑,存菊堂、延禧宮、鐘粹宮根本就沒有皇后親賞的桂花!唯獨她碎玉軒得了那禺州進貢的金桂,真是天大的恩賞,給她好大的臉面,若不是她無意發(fā)現(xiàn),她日后就跟那芳貴人一樣,不止,她碎玉軒所有宮女都要慘遭荼毒,她們何其無辜,她又何其無辜,還有那無故小產(chǎn)的芳貴人更是無知無覺就失去自己的孩子,瘋癲到打入冷宮,至今都不知仇人是誰。
若不是鶯兒無心之舉,讓她想起這件事來,她恐怕至死都還遭受蒙蔽。
甄嬛環(huán)視周圍站著的人,見到浣碧、流珠、槿夕,佩兒,心里更是起火。
她曾經(jīng)剛得知麝香一事,她只是慶幸后怕,卻從未如此生氣。
她以為她只是恰巧入住碎玉軒,倒霉承擔了那份不屬于她的陰毒手段,她不知道原來這一計早就是一石二鳥,生生給她準備的。是她,差一點就連累了她視為姐妹的幾人,她如何能不惱怒。
她以為害了陵容、眉莊、鶯兒,下一個就是她,沒想到她才是第一個,從踏進這紫禁城的那一刻就被人玩弄算計。
難怪近年來,只有曹貴人平安生下溫宜,她受華妃庇護,皇后根本不敢妄動,或許也是她故意為之,唯有華妃的人才能誕下皇嗣,造成宮中人人疑心皆是華妃造下這么多的殺孽,誰又能想到是那個一向寬仁待下,連皇上都贊不絕口的繼后。
一想到從前她尊敬皇后的模樣,更覺作嘔。
她面色從得知消息開始就難看得嚇人,幾人都急切問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好,不舒服,她好的很。
她深呼吸,壓下心里拔高的情緒,緩緩開口:“我從前竟是個傻子,受了別人的算計還渾然不知,我如今方知道真相,當真是叫我驚喜�!�
幾人不明所以,甄嬛也不想說那么多,從前麝香一事便只有她和溫實初二人知曉,說的越多越錯,越惹麻煩,她只告誡他們,行事謹慎小心,以后景仁宮送來的東西一律經(jīng)溫太醫(yī)查驗,再送入庫房,一切不可聲張。
如此,也算是給了眾人一個信號:景仁宮不可信。
小主既不想說,自有她的考量,幾人也并不多嘴問什么,只心里牢牢記住。唯有槿汐,想起那日在海棠樹根下挖出的東西,小主生病的異常就是那日開始的,小主打聽桂樹,難道是和景仁宮……槿汐心中已隱隱有個猜測了,難怪小主如此生氣。
夜間,胤禛果不其然又來絳妃軒,有了弘冀,兩人感情升溫得很快,相處間是肉眼可見的溫馨舒適。
余鶯兒適時提了產(chǎn)婆的事,不出二人所料,皇上震怒,卻絲毫不疑皇后,只命人嚴查此次經(jīng)手產(chǎn)婆一事的內務府督辦人員,同時對產(chǎn)婆嚴刑拷打,務必供出幕后黑手。不出一日,婆子很快便吐口是內務府副總管姜忠敏收買指使她們二人,家中還有姜忠敏給的錢財物件為證。
證據(jù)擺在眼前,姜忠敏臉色灰敗,對罪行供認不諱,他不想死,直言是梁官女子指使他。
按姜忠敏的陳述,梁官女子嫉恨同為宮女出身的昭貴人,明明容貌不比她出眾,一個就能扶搖直上,另一個卻只承寵一月就被棄之不顧,怨恨嫉妒下于是找到曾經(jīng)與之有幾分交情的姜忠敏,將所有身家用來收買,只想看昭貴人垂死掙扎再一命嗚呼,換得自己一息痛快。
據(jù)敬事房記錄,自登基以來,官女子只有兩位,其實本該是三位。一位是養(yǎng)心殿出來的但已經(jīng)病逝的柳官女子,一位是御花園出來的梁官女子,還有一位便是倚梅園的昭貴人,宮女出身但越級晉封。
梁官女子承寵后只過一月便再未得召幸,既無位份又無寵愛,所處的宮殿很快便形同冷宮,無人問津,聽伺候的宮人說性情已經(jīng)有些可怖了,又在不甘和嫉妒的催化下,作出如此行徑,倒也合乎情理。
胤禛知道后,許久,才終于從記憶深處憶起這樣一個人,但也只大約記起有這樣一個人,樣貌氣度已全然模糊了。連僅有的一刻相處都記不起,他與她自然也無情分可講,只感慨一聲歹毒心腸,死后扔于亂葬崗罷了。
梁官女子并無申冤的機會,她連一句話都未曾吐口,一條白綾直接斷送了她凄苦的一生。
得到消息后的余鶯兒和甄嬛倒沉默良久�;屎笞鍪潞芙^很利落,一天不到就能鋪陳好前因后果,將自己摘得干凈,僅有的一點失察之罪也自請懲處,如此賢德反得皇上寬慰。
最令她們心頭不適的,是梁官女子的死�?上胂耄羰亲约河幸蝗找驳饺缌汗倥舆@樣的谷底困境,被隨意拉去頂罪處死、任人宰割的,就是自己,原本遲疑的心又好像硬了幾分。
菩薩金像端坐慈笑,仿佛能解世間一切憂愁,兩炷檀香燃起,白煙裊裊,飄散再消散,是兩張略帶虔誠與抱歉的年輕面容。
事情的真相就此掩埋。或許皇上有過懷疑,后宮眾人也有過懷疑,但都不重要,有些事,需要一個結局。
第31章
私語
圓明園本是避暑納涼之地,一向很少待到這時候,因顧忌昭貴人產(chǎn)后虛弱和六阿哥太小才一直未曾動身,如今她方出月,時間轉眼也到十一月,該回紫禁城了。
紅磚壘砌的高高宮墻內干凈如新,一如去時,只有這風打在身上更冷冽、蕭瑟了。
永和宮不再是清雅寧靜的小居,因六阿哥入住,皇上特意吩咐內務府整修翻新了一遍,比原先富麗、精致許多。只瞧那擺著的珍異花草,置放的青粉瓷瓶,漆器雕件,無一不昭示著此間主人的恩寵。
前院后院本就打理得十分好看雅致,除了新移栽而來稀有的玉蘭海棠種,其余變化不大。院內的臘梅舒展枝葉,綠意盎然,準備迎接它的盛放。倚墻而種的排排桂樹謝了黃花嫩蕊,幽香不再,卻依舊翠綠繁茂,養(yǎng)精蓄銳,等待下一個秋天。
風拂來,樹葉沙沙作響,帶來有些沁涼的味道,偶卷起幾片淡黃的銀杏葉飛起旋轉,再跌入塵泥,唯松柏直直矗立不曾被打偏分毫。
可惜,余鶯兒不喜歡梅花,也不喜歡桂花,更不愛松柏銀杏。她喜歡的從來都是玉吐幽香,綠葉紅花似火燒的芍藥,時機到了,她總是要在這滿栽芍藥的。
從行宮回來到現(xiàn)在也正好是午后了,出于一些原因考慮,永和宮她又差人上上下下重新清洗一遍,現(xiàn)在正是人聲嘈雜的時候。她身旁只帶了秋嫣一人,打算去御花園里走走。
猶如踩高蹺般的花盆底鞋繡著精美繁復的團花紋,踩在石子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這時候的菊花開得極盛,并蒂而生的秋菊鋪滿了路徑兩側,偶爾能見幾株三蒂的,格外好看。色彩明麗大氣的黃菊是最多的,其次便是紅、紫、白、粉的菊花單簇點綴其中。
這條石子路的盡頭是幾株攀藤茂盛的凌霄,穿過路徑拐角處,就到了垂絲海棠生長的地方,余鶯兒隨意一瞥,卻意外看到了不遠處千秋亭中坐著的身影。
亭中的視野很好,她見著了那人旗頭上的滿翠鑲珠和環(huán)插鬢釵,那身絳紅色的衣裳更襯她肌膚賽雪,矜貴得無可比擬。
她斂起笑意,不疾不徐地走過去,那人也終于看見了她,投來隨意又凌厲的一眼。
“嬪妾見過華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似是故意為難,大約十息后,才聽得她懶懶的一聲,“起來吧�!�
“嬪妾方才已走了許久,想在這亭中小坐片刻,不知娘娘可允�!庇帔L兒問道。
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華妃看著她,“頌芝,看茶�!�
余鶯兒與她相對而坐,桌上擱置了許多吃食,幾樣點心模樣很是新鮮精致,均是御膳房從未進過的,想來是翊坤宮小廚房的手藝。見她多看了幾眼,華妃不免有些鄙夷,小門小戶是沒見過世面的,她好似大發(fā)慈悲地說:“昭貴人那里想來是難有這樣的點心,本宮也有些吃膩了,不若都賞與你吧。”
“那嬪妾就謝過娘娘�!庇帔L兒笑著說,似乎沒聽出來話中的挖苦,“能得娘娘賞賜,是嬪妾的福氣。翊坤宮糕點的美名嬪妾耳聞許久,一直未能有幸得去翊坤宮中拜見,娘娘果真大度端和,竟都賞于嬪妾�!�
華妃眉毛微挑:“噢?妹妹竟想來翊坤宮拜見本宮,怎不見你差人傳話過來,若是妹妹前來,本宮豈有不見之理�!�
“娘娘尊貴無比,嬪妾身份低微,即使有心卻也不敢冒昧,若是娘娘首肯,嬪妾自然愿意常在翊坤宮盡心侍奉娘娘。”余鶯兒說,她端起面前那盞茶湯清亮的雨前龍井品了起來。
“妹妹一張嘴倒是慣會說話,也是,跟莞貴人在一起久了,想必這嘴皮子的功夫也要厲害不少�!比A妃說。
“嬪妾說的都是真心話,娘娘可是錯怪嬪妾了�!庇帔L兒抬眼看著她,眼里盈著清淺笑意。
華妃即便再輕狂也心中有數(shù),眼前這人有寵有子,同為貴人可比曹琴默能耐多了,又怎會輕易投誠于她。她冷哼一聲,似挑釁道:“既如此那妹妹真心本宮豈能辜負,不如明日起便日日來翊坤宮與本宮好好說話,本宮自當好好招待妹妹,只怕妹妹沒有此心,倒害了本宮的一番好意�!�
余鶯兒面色不變,從容接道:“能得娘娘如此,嬪妾怎敢不尊。只是皇上最是寵愛娘娘,翊坤宮中常得皇上眷顧,妹妹又怎好時時在旁打擾。弘冀還小,嬪妾也要費上不少心思,但若有空,嬪妾一定前往,不敢辜負娘娘盛情�!�
提到弘冀,華妃心中一跳,突想起來曹貴人說的話,眼神霎時幽深起來。
「昭貴人羽翼漸豐,假以時日皇子長成,地位穩(wěn)固,再想除掉也有心無力�!�
「殺母奪子,以來固寵、攬權�!�
她那時還在猶豫,別人的孩子再得皇上喜愛,與她也終究不夠親厚,她總是想要自己的孩子,可這么多年……
華妃久久未接話,余鶯兒似乎讀懂了她的眼神,她緩緩起身,再走近,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語,華妃掀起眼皮斜她一眼沒有攔,她倒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清脆又綿柔的聲音低低傳入耳間。
若說前面幾句算作誠意叫人懷疑心動,也叫人認識到這個看似溫良女子的陰險狡詐,但后面,完全是叫她心里砸起驚濤駭浪。
蔥白的手指絞起,手中的絲帕瞬間被攥起幾道痕跡,華妃面色一變,好看的眉頭下壓,一雙嫵媚又銳利的鳳眼直勾勾盯著她似要將她刺穿、看透。
余鶯兒淡淡笑著,絲毫不懼她那威攝意味甚濃的眼神,“娘娘可拭目以待。”
“那本宮,就好好等著。”
聽著似乎有些咬牙切齒。
看著余鶯兒那巋然不動的模樣,一時失態(tài)的她倒像落入下風,華妃自然惱火,她嘴角扯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眼中狠意畢顯,“時間一到,你就給本宮在陰曹地府好好籌謀。”
她那般神態(tài),不顯刻薄,獨有一股張揚肆意的美。
“娘娘生氣起來,鮮活可愛,美貌更甚六宮。”余鶯兒真誠夸贊。
什么?
華妃心起疑惑,頓時被她這莫名的一出噎住,面色變得有些奇怪,張張口竟不知道說什么,這人說的什么渾話?
“嬪妾告退�!边@四個字語速極快,像是生怕對方反應過來。
冒犯了人,此地不宜久留,余鶯兒轉身沒有絲毫猶豫便走了。
瞧那看起來落荒而逃的背影,華妃才后知后覺,一時氣結,她竟被這蹄子調戲?!
精致的茶盞被失手掃落,應聲而碎,淅出一灘清淺的茶水,頌芝垂眼盯著,幾乎透色的茶猶如一面水鏡,隱約映射出那張即便惱怒也艷色驚人的朦朧面孔。
其實,昭貴人也并沒說錯。
回到永和宮中,宮人還在仔仔細細清掃,左右無事,她倚坐在榻上,肩上輕披素帛,捧了一卷書,低頭看著,發(fā)髻素雅,鬢上流蘇垂落,垂眼安靜的模樣好似在品文鑒詩,心思卻完全不在此。
站得高,跌得越痛。她總在分析,梳理,再籌謀,不容許自己犯錯。
她是有些人的心腹大患。按照之前的猜測,如果是想要她死,皇后不會先于華妃動手,她幾計不成還損了一名得力之人,永和宮對她幾乎是全然防備,她亦深知永和宮的棘手。
以皇后的性子,應該是刺激挑唆華妃和齊妃,不管是誰先忍耐不住,等到有人動手,她身死或廢,皇后便早已暗暗拿住把柄再適時候告知皇上,得意忘形的害人者被揭露遭挫,只能為皇后做嫁衣,再有太后推波助瀾,弘冀最終為皇后所有。
這樣借刀殺人、一箭雙雕又完全撇清嫌疑的,她用得最為順手。
齊妃因三阿哥,對皇后多少生出一點戒備之心,但她蠢鈍無比,難保不做她人棋子,她也應親自登門拜訪,好好提醒一下。
華妃縱橫六宮,心狠手辣,最厭惡有人奪她寵幸。皇后知道她有曹貴人出謀劃策,也遲早對永和宮下手,自然想做那個螳螂捕蟬的黃雀。
至于其他人,說實話,暫時還沒那個謀略,還有膽量。
三阿哥性子軟弱無能,自上書房后便不得皇上喜歡,鮮少過問,但曾經(jīng)好歹是養(yǎng)在宮中唯一的皇子,借著這個光母子二人得勢不少,可如今到底不同了。她的六阿哥出身的確不高,可再如何低微終究是宮中盼了多年才再得的一位皇子,又有一張得天獨厚的臉龐,長相與皇上極為相似,或許是想到自己兒時的苦楚,皇上幾乎把他捧在手心里疼愛,怕冷怕熱怕他難受,日日牽掛,宮中不是頂好的物件玩意都不敢往永和宮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中宮不計,永和宮的寵愛和實際地位僅次翊坤宮,她已是貴人之首,嬪位只是時間問題,只要資歷一深,便是囊中之物,屆時只空有年久資歷的麗嬪、敬嬪自然也被牢牢壓下。
況且她年輕,若再有孕誕下一子,而滿宮繼續(xù)無所出,到時候的尊卑地位和局勢,要有大變。
且敬嬪、沈眉莊可以被皇帝捧起當成制衡華妃的一枚棋子,難道她就能逃得過?現(xiàn)在論來,她只會是更有力、更合適的棋子。
她絲毫不介意,要制衡,皇帝就得讓天平兩端保持一定的、相對的重量,他就必然要給她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權力,她樂見其成,甚至求之不得。
一年不到,她從一個低微宮女走到這里,并沒有表面那樣風光輕易。她時刻繃緊自己,掰開了心思面面俱到,裝飾好溫良的面具,柔情的話語幾經(jīng)斟酌,暗自忖量著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多少人想看她失寵、看她笑話、看她小產(chǎn)痛苦,她偏偏不如別人的意。
她想要很多的東西,想要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墒郎下斆鞯娜颂嗔耍阌嬋说臅r候她自然也惶恐過不安過,可是這些多余的情緒沒有用呀,只會讓她畏手畏腳,有這樣的功夫還不如多動腦子,輸了也死得其所。
御花園中捏住了華妃的痛點,她有十分的把握華妃暫時不會再動任何手腳。齊妃,她倒好防備,只要她送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了,一點不沾,保準沒事,直白的狠毒帶著幾分愚蠢,令人想笑。
現(xiàn)在——只等冬天來了,再走。
初春悄臨之際,時疫破土而出了。
余鶯兒的視線從手上的書卷移開,轉頭看向窗外略顯蒼涼的景象,微微一笑,殘忍之意轉瞬即逝。
十二月,初雪。
接近年下,京城的熱鬧更甚從前。十里長街,華燈璀璨,四面人聲鼎沸。
有名的銷金窟如意坊坐落在最北端的街心,鑲金雕彩的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絡繹不絕的人影來來去去。有失了精氣頹靡走出的,雙眼死氣沉沉,有揣著甸甸金銀直直走進步履如風,勢在必得的。擦肩而過,寥寥一眼,走出的仿佛看見了幾個時辰前的自己,進的也頓了腳步,歇了氣焰,開始惴惴,很快又揚起意氣,闊步走了進去。
冷風過,他攏了攏身上不足以御寒的薄衫,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奢靡繁鬧的賭樓,暗自想著賣了女兒有了本錢一定會贏回來。他仿佛又找回了之前的精氣,佝僂的身子直了起來,也不冷了,神情得意起來,只快步趕往家中。
這里的人只能看見擲酒梁手中變換搖擺的骰子,再睜大了眼睛瘋狂嘶喊,或傾家蕩產(chǎn)或一夜暴富,無人會在意一個身軀被活生生拖走,他的喊叫在這里激不起任何波瀾。
不起眼的后門直通暗巷,兩道高高狹窄的石墻,構成這一方天地,暗得月光都難以滲進,是處置犯了規(guī)矩賭徒的屠宰場。利刃刺進皮肉劃過,是沉悶的一聲,鮮血迸射,墻上地面陳年的血漬得以滋養(yǎng),紅得鮮艷,一股濃烈的腥氣。
地上的人早已不再掙扎,他的血好像流盡了,只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