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頭一次見到了他的樣子……雖然這個人隱藏在長袍和面具之下,她看不清。
他比自己想得還要年輕,寬大的墨色長衫里裹的似乎是一個青年。
鏤空竹屏下的那雙眼睛很是警惕地盯著她:“你干什么?他們是來抓你的,你還不快逃?”
“祝子安!”她在他耳邊大吼,震得他輕輕抵住了太陽穴,“你休想獨善其身!本小姐今日必要跟你算帳!你跟我一起走!”
姜葵戴上斗笠,彎腰拎起拖在地面上的長裙兩角,狠狠打了個死結。然后她一把扔開壓在祝子安身上的屏風,大力地揪起他的領子,一個跨步把他拎起來攔腰扛在肩頭。
她停了一下:江湖傳說這位蒲柳先生的名號取自他的武功……據(jù)傳這位名滿天下的中間人毫無武功,弱得同一根蒲柳差不多。
看來名不虛傳,姜葵點了一點頭。
他的體溫比她的略低一些,貼著薄薄的輕紗有一點涼。他很高,卻比她想象得要輕許多,宛若玉削的骨骼有著白瓷一樣的質感。
而后,她提槍、呼吸、后退、沖刺,縱身躍出了窗戶!
無邊無際的夜色與月光翻滾跳躍,她像只燕子般在燈火輝煌的長街上飛馳,甩開來的長發(fā)如同一卷漫漫長長的畫卷。身后是追兵,前方是茫茫無垠的遠方。
身邊的人許久沒了動靜,她無意間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梅花香,明明是夏末,可是沁著新雪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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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妻
◎嗯,我自己選的,我很喜歡�!�
東角樓街巷,月華如練。衣袂飛揚的少女領著一群蜂擁前進的乞丐,像一簇亂卷的云霞呼啦啦地掠過酒坊門口,腳步聲攪得坊前大小酒器玲瑯作響。
酒坊主人淡然地瞥了一眼,低下頭去專注地給坐在柱邊的客人倒酒。
“客官是第一次來長安城吧?這是長安八景之一,喚作群丐競逐�!�
“最前面那個么,”他抬指,遙點了一下領跑的持槍少女,“是喚作彩頭的�!�
面前的客官低低地笑了,仰頭飲盡碗里的酒。月光從外面穿進來,迎面照亮了他身邊的廊柱。古樸的柱身上倚靠著一把大劍,劍身寬而厚,沉靜如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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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急轉彎,姜葵扛著祝子安沖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月光沿著小巷兩側飛揚的檐角滑落在她頭頂,瑩亮亮的,仿佛打濕了她鬢角的一縷長發(fā)。
“江小滿,你打算怎么找我算帳?”被扛在肩頭的人在她耳邊小聲說。
“還沒想好!”姜葵邊跑邊說,“但是肯定不能就這么放過你!”
“可是你帶著我跑路,好像很是辛苦的樣子�!逼蚜壬佌佌T導,“不若這樣:你放我下來,一個人跑起來更輕松?”
“你想得美!”姜葵冷聲說,“今日若是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他們北丐只抓你一個人,你帶著我反而逃不掉�!彼^續(xù)諄諄誘導,“你放我下來,一個人先逃,回頭有時間了再找我算帳,可好?我保證,等到那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時背后的對話聲如洪鐘般響起——
“二幫主,他們有兩個人,那個被扛著的要不要抓?”
“管他什么人,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綁回去打!”老頭兒的怒吼聲洪亮,“跟小女賊混在一起,必然不是什么好貨!”
——姜葵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人默默地動了一下喉結。
“調頭。”他在她耳畔輕輕嘆了口氣,“聽我指揮�!�
“哼,”扛著他的少女猛地一個剎車,迎向了背后的群丐。月光潑灑在她的身上,襯得她威風凜凜、英氣十足。她單手握槍,強大的氣場一時令對面的人群不敢冒進。
她緩緩抬手,槍尖倏忽向上一指!
“看!”她低喝。
隨著那一喝,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跟著那一指向上看去。
“百試不爽……”姜葵笑著單手用槍桿子蕩開了人群,帶著祝子安朝來的方向突破了出去,“你們這么喜歡看月亮啊?”
“酉五……算了你聽不懂。往右前方再偏一點�!弊W影泊驍嗨�。
他抬指,遙遙地指著燦爛的天穹,“看見那顆星星了嗎?跟著它一直走�!�
弦月鉆進了層云間,漫天星辰的光越發(fā)地盛大了。閃爍的星輝下,持槍少女帶著墨衣少年步履匆匆地穿行過許多無人的街道,最后鉆進長街盡頭那座青幔白馬的車里。
“駕——”趕車的人頭戴斗笠,揮舞著軟鞭,縱馬跑在青石磚的長路上,把后面的群丐拋在了道路一側。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溢彩的星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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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十一,你終于知道來了是嗎?”祝子安坐在車里,冷哼一聲,“我被人像一只待宰的豬似的扛了一路!”
“撲哧”一響,姜葵笑出了聲,他這個比方打得十分恰當。
“江少俠在,先生肯定是不會有危險的�!壁s車的人回答,聲音聽著也像是個少年,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靜。
“她!江小滿!就是最大的危險!”祝子安回頭,直直地指著姜葵。
她一把握住了那根手指,手腕發(fā)力,挑眉道:“蒲柳先生,今日的賬我還沒和你算清楚呢�!�
修長冰涼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顫抖起來,對面的人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罷了,本小姐今天累壞了�!彼闪耸�,干干脆脆地仰躺在馬車里,雙手枕在腦后,懶懶地閉上眼睛,“改日再跟你算帳。”
“搭個便車,到將軍府了喊我�!瘪R車很寬敞,足夠她舒適地躺下,柔軟的綢緞蹭著她的臉。蒲柳先生果真是講究,她慢慢地想著,睡著了。
她這一日實在是累壞了。一早上先是被十八臺大輿車送來的聘禮嚇了一跳,然后又在皇宮園林里被人推落水,晚上還要出來背著人夜跑。她一闔眼便睡過去了,夢里黑黑甜甜,只有一縷淡淡的梅花香繞在鼻尖。
仿佛只是剛闔眼,就有人輕輕拍打著她的臉頰把她叫醒了。拍著她的那雙手肌膚冰涼,卻意外地令人舒服。
“軋軋”的車轱轆聲止住了,青幔的馬車停在路邊。
懷抱長槍的少女鬼鬼祟祟地跳了下來。她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了一圈,三步并作兩步躍上了一座后墻,就著高大的古槐木翻了進去。
車簾掀起一角,車里的人摘了面具,朝窗外望出去�?匆娝峭低得淖藨B(tài),他垂眸低低地笑了一下。
許久,等到掛在高閣上的一盞鎏金小燈終于熄滅了,馬車再次前進,沿著幽靜無人的小路向北去了。
子夜里寒氣濃重。車里的人突然全身顫抖,緊緊閉上眼睛,慢慢倚靠在車廂壁上。他的臉色蒼白,唇上漸漸失去血色,微卷的睫羽垂落下去,輕輕顫動著。
“殿下,藥按時吃了嗎?”趕車的人低聲說。
“吃藥……吃藥有什么用呢?”片刻的安靜過后,車里的人虛弱地笑了笑,“反正是一副活不過弱冠之年的將死之軀罷了�!�
夜風寂寂,滿街�;比~窸窣作響,恍若一聲輕嘆。
車轱轆連綿不斷地響在青石磚的無人長街上,沉悶的節(jié)奏哄得人犯困。車里的人支起手肘,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
月色從一角簾縫外透進來,落在他的眉間,淌出一片冷寂的清光。
宮城墻外,馬車停住了。
“殿下�!�
趕車的人低低喚了一聲。
“到了么?”車里的人倦倦地抬起眼瞼。
他怔了一瞬,逐漸意識到周圍的氣氛微妙地變了。
忽然一陣夜風吹過,車前的白玉飾叮當作響。他掀開面前的車簾,看見前方高大的夾城門下,靜靜駐立著一個人。
那是個中年人,身材高大,眉目堅毅,背一柄寬厚的重劍。風吹起他一身汰洗舊了的蒼青色戰(zhàn)袍,獵獵如鷹羽。
趕車的人翻身落地,為車里的人拉開門簾,隨即沉默地侍立在一側。車里的人起身整理衣袍,而后緩緩下了車。
他抬起頭,深深行禮:“老師�!�
少頃,他又輕聲說:“學生知錯�!�
“太子殿下可知道何處錯了?”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來,聲音沉而有力。
此人是太子太師,凌聃,字伯陽。他在三年前離京赴任,拜淮州刺史,今日回了長安,便來找他的學生謝無恙……于是撞見了這位太子殿下在江湖上鬼混。
謝無恙默默低頭:“學生……不學無術,混跡江湖,游蕩市肆,夜不歸宿……”
他一開口就是連串的錯處,低著頭不敢看老師。在對方責罰之前先狠狠自我批評,這一招往往相當好用。
“三年不見,口舌之能倒是精進了許多�!绷桉跬谎�,“回車里。”
老師的語氣意外溫和,謝無恙眨了下眼睛。
他朝凌聃再深深一拜,然后扶著車轅,抬步上車。驀地,他的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斷了線般,直直跌倒下去!
“殿下!”趕車的洛jsg十一慌忙去接他。
凌聃已經大步向前,扶住了謝無恙的肩膀。兩人一左一右,架著謝無恙回到車里。他輕輕闔著眼睛,月光漏過長長的睫羽,打成一片蒼白的冷色。
“老師,學生沒事。”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呢喃,“我緩一下就好了�!�
凌聃沒有理他,盤膝坐在后方,雙掌運氣,緩慢推出,拍在謝無恙的后背上。他修的是至純至陽的劍術,內力雄渾深厚,這一掌下去,綿長平和,與謝無恙體內的極寒之氣相互抗衡。
一炷香后,謝無恙睜開眼睛:“老師,你怎么回來了?”
“我回來管教你這個不肖學生!”凌聃冷哼一聲,“你身有寒疾,立秋以后,夜深霧重,晚間不可出行,這些是醫(yī)囑,你都忘了?”
謝無恙繼續(xù)低頭:“學生知錯�!�
“書都讀了么?”凌聃又望了他一眼。
“讀了。”謝無恙坐得筆直,“老師布置的書目,學生日日溫習,日日念誦。此外,劍術每日晨起時練三遍,掌法每日五遍。老師教誨,學生不敢忘�!�
凌聃頷首:“明日考你�!庇值溃骸盎次骶謩莘(wěn)定,圣上擢我為兵部尚書,未來幾年都在長安。我今日方回京,可有什么新事?”
“新事不多。父皇從戶部擢了一位平判入等科出身的官員任轉運使,此人于漕運之事有大能。長安城里出了一位做槐樹生意的有趣商賈,今夏生意極好。國子監(jiān)新任太學博士是一位女夫子,近日常去崇文館教皇長姐。”謝無恙道,語速越來越快,毫不停頓,“學生要娶妻了�!�
凌聃捋了捋胡須:“不錯,看來你對朝政還算得上關心�!�
說完,他反應過來:“等等……你要什么?”
謝無恙道:“要娶妻了�!�
師徒二人一陣沉默。
凌聃捋著胡須,似乎在消化這個事實:“你尚未及冠,此時納妃略有些早,不過倒也是時候了。是哪家的小姐?”
“是白陵姜氏幺女,將軍府小姐�!�
“品行如何?”
謝無恙面不改色:“賢良淑德,溫柔大方,品行端正�!�
在外面趕車的洛十一手抖了一下。
凌聃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一變,冷哼道:“是今日長安街頭那位群丐競逐的彩頭吧?”
謝無恙怔了下,輕輕笑了:“老師是聽到有誰這樣叫她么?”
凌聃重重嘆了口氣:“我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只問你一句,這太子妃可是你自己選的?”
謝無恙頷首。
“嗯,我自己選的�!彼浇枪雌鹨荒ㄐσ�,“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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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信
◎他遠遠朝她一揖�!�
姜葵又被傳來的對話聲吵醒了——
“奉制請期�!�
“制以臣之女,備數(shù)于儲宮,臣不敢辭�!�
“咨驍騎大將軍姜承,謀以公卿,太筮元防,有不減率典禮,今以禮告期�!�
“皇帝嘉命,告曰:惟八月十六日可迎�!�
——對話聲文雅溫和,禮節(jié)周到,有來有往。
這是親迎禮前的最后一道流程:請期。使者帶一對大雁而來,主人以禮相待,兩家互相確定婚期。
婚禮有六: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其中,五禮用雁。每日清晨,皇宮里的使者坐著輿車來到將軍府,送來數(shù)不清的禮物和一對又一對大雁。婚禮授雁,有夫妻相隨、忠貞有禮之義……就是有點吵。
滿院的大雁嘎嘎亂叫,如同一支聲勢浩大的樂隊。
姜葵捂著耳朵,從床上坐了起來。
微涼的晨光里,她一身雪白睡袍,長發(fā)垂落至足踝,發(fā)尾輕快地打了個旋兒。
她已經在閨閣里窩了許多天,每日稱病不出。入宮那一日實在累壞了她,回府后,她日日裝病,以練習咳嗽為樂。年紀稍長的兩位兄長都回了京郊外的軍營,三兄在國子監(jiān)上學,只有父親姜承近日還在府里,忙著婚禮一事。
從訂婚到成婚,往往耗時漫長。但不知為何,宮里的使者流水似的往府里來,禮數(shù)完成得飛快……就好像那位病太子謝無恙真的很喜歡她,急切地要娶她一樣。
姜葵托著腮:隱約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
“小姐,又是新的請函�!毙∏鄰拈T外進來,抱著一沓信。
姜葵坐在梳妝臺前,懶洋洋地撥弄著堆了一桌的請函。小青在她身后為她盤起長發(fā),手指輕輕巧巧地穿過柔軟的發(fā)絲,弄得她開始犯困。
“小姐今日有什么打算?”小青問。
“起床,吃飯,發(fā)呆,吃飯,睡覺,起床,發(fā)呆,吃飯,睡覺……大概順便趁父親不在的時候耍耍槍?”
姜葵打了個呵欠,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自己一日睡覺的時長。
她長嘆:“不嫁人的日子真好啊,我會很想念這一天的�!�
邊說著,她邊隨手翻著請函。這些信箋印有各式彩色底紋,上面寫滿漂亮的簪花小楷,來自長安各族的貴女。姜葵時常收到請函,內容往往要么是聚會晚宴要么是賞花踏青。因著她多年稱病不出,這些聚會上很少有她的身影。
“拒了拒了都拒了。”她翻累了,“自從要嫁人的消息傳出去后,全長安的世家女都在約我去赴會,成親真的好麻煩啊�!�
小青提醒:“小姐,里面有一張蓮花底紋的請函�!�
姜葵“嗯”了一聲,翻出那張請函,低頭:“七月廿七,岐王妃邀請我赴宴……她請我做什么?”
“也許,是為了見見未來的皇弟妹?”
當今圣上有四子,皇太子謝康是嫡出,卻并非長子�;书L子乃是岐王謝玦,字無雙。他早已納妃,正妃是夏郡裴氏的嫡長女裴玥。姜葵極少在世族間走動,與裴玥并不相熟。
小青斟酌著語氣提議:“小姐也許應當赴宴�!�
姜葵歪著腦袋想了片刻,點了點頭。她挑出那張金箔蓮花紋信箋,把剩下的請函都推了出去,示意小青抱走。
夾在其中的一頁薄薄桑皮紙掉了出來,晃晃悠悠地飄蕩在半空,最后落在她的手掌心。
姜葵眼睛一亮:“等等,這張留下�!�
她展平信紙,正面寫著:“諸事繁忙,無暇會面,試修書一封。”
翻過來,背面寫著:“沒看到就拉倒�!�
一面端正板直,一面潦草揮灑。
是那個人的風格。
姜葵輕哼一聲。
“小姐,這紙上也沒寫什么實在內容呀?”小青疑惑。
姜葵歪頭笑道:“拿盞燭燈來。”
白瓷燈盞里,一朵赤紅燭焰同風搖曳。她把那頁紙湊到火前,小心地燙了燙。小青睜大眼睛望著她的動作,神情滿是不解。
漸漸地,那張紙上浮現(xiàn)出來許多大大小小的字符,歪歪扭扭,如信筆涂鴉。
那些字符用了一種特殊藥水,遇熱顯現(xiàn),遇冷消失。這是蒲柳先生最愛鼓搗的一種技法。
“可是……這些鬼畫符是什么意思?”小青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