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現(xiàn)在這種樣子……不適合見她�!彼p聲說。
洛十一低著頭,聽著他又咳嗽了一陣,才繼續(xù)說:“江少俠還帶了東西給你�!�
“是什么?”
“是上次殿下代寫的文章�!�
“拿進(jìn)來吧�!�
白衣小廝從屏風(fēng)后出來,走到書案前,恭敬地呈上一疊紙卷。案前的人接過了,打開看見密密麻麻的批注,怔了一下,而后仔細(xì)翻閱起來。
讀完后,他擱了筆,以手肘支在案幾上,撐著腦袋,想了許久。
“多謝夫子關(guān)心�!弊詈螅吐曊f,“……然而學(xué)生一副殘軀,為求清明之盛世,萬死而不辭�!�
雨滴聲不絕,他在案前提起腕,又落下一筆。
-
午后雨停了,姜葵抱著她的斷槍,從宮城溜出去,前往長樂坊。
到長樂坊之前,她先順路去了一趟東角樓書坊。說書先生柳清明告訴她,文章和口信都已經(jīng)送到蒲柳先生那里了,但是先生還未回復(fù),應(yīng)當(dāng)是太忙了。
姜葵有點(diǎn)擔(dān)心。
如果他不是太忙了,而是傷得太重呢?
她清楚地記得,通化門下黑袍人那凌厲的一掌,若是普通人接了,只怕要經(jīng)脈寸斷。祝子安會武功,可是接完那一掌還是昏睡不醒。他此刻還好么?
東角樓與長樂坊離得很近。姜葵抱著斷槍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彎身進(jìn)了小巷盡頭的打鐵鋪?zhàn)印?br />
鋪?zhàn)永镞圻坭K鐺的聲音響個不停,鑄鐵爐前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四濺。一位身量小巧的少女挽著袖子,正拎起錘子砸在面前的鑄刀石上。
“當(dāng)——”巨響過后,她揚(yáng)起臉,拭了下額角的汗水,望見姜葵,笑起來:“小滿,你來找我玩嗎?”
“小白,我是來找你幫忙的。”姜葵取下斷槍,把纏在上面的白麻布扯下,遞到她面前,“我的槍斷了�!�
鑄劍少女姓白名荇,是一位妙齡姑娘,也是姜葵的一位密友。她是鐵匠之女,擅長打造各式兵刃,經(jīng)營著長樂坊的打鐵鋪?zhàn)�,在江湖上很有名氣,人人尊她一句鑄劍閣小白大師。她個子不高,身材嬌小,卻天生神力,提一把巨錘,鑄出不少神刀名劍。
“你的槍會斷?”白荇接過斷槍,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落花點(diǎn)銀槍霸王江小滿,竟有人能斷了你的槍?”
“遇到一個很厲害的人,以前沒在江湖上見過,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苯麚u著頭,“沒打過他,還把蒲柳先生害了�!�
“蒲柳先生怎么了嗎?”白荇問,轉(zhuǎn)身從后面的柜臺上取了一個竹筒子,塞進(jìn)姜葵的手里,然后說,“他今晨才派人到我這里來,留了手信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他怎么知道——”姜葵問到一半,想了一下,也不奇怪。
她的槍斷了,必定會來打鐵鋪?zhàn)诱野总�。祝子安料到她會來,所以在此處給她留了信。這樣想來,他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礙,還能得閑回她的消息。
這么想著,她打開那個竹筒子,從里面翻出一頁桑皮紙。
正面是相當(dāng)鄭重的字體,一筆一劃地寫道:“八月十五,東角樓,書坊。”
背面是她最熟悉的潦草字跡,龍飛鳳舞地寫道:“別擔(dān)心,我沒事。”
“誰擔(dān)心你了?”姜葵小聲反駁,唇角卻不自覺地上揚(yáng)起來,“少自以為是。”
白荇正在準(zhǔn)備為斷槍更換槍桿,姜葵坐在一旁看著,有些無聊,突然想打聽一句:“小白,你認(rèn)識祝子安嗎?”
白荇正低著頭檢查斷槍的情況,聞言抬了一下眼瞼,想了一會兒,回答道:“你是說祝公子?我倒不知道他叫祝子安,那是他的表字嗎?”
“你們都認(rèn)識……這位祝公子?”姜葵眨眨眼睛。
“嗯,他時不時會來長樂坊�!卑总暨吤β颠吇卮穑八蛔∵@里,據(jù)說是住在東角樓那一塊。有人說他是來長安考進(jìn)士的,但是一直沒考上,索性就在這里住下了。他是個書生,人很好,好善樂施,經(jīng)常接濟(jì)附近的窮人。我們都叫他祝公子�!�
“我怎么沒聽過他的事情?”
“長樂坊有那么多人和事,你哪里會個個都聽過?”白荇隨口說,“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考了那么多年進(jìn)士都沒考上,大約是學(xué)得不好吧?”
姜葵托著腦袋,答道:“大約吧。”
原來長樂坊有那么多人都認(rèn)識祝子安,卻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柳先生。
她忽地惱了一下:那么多人都見過他,怎么偏偏她就沒見過?
“小白,這位祝公子,他有找過你嗎?”姜葵接著問。
“哦,有的�!卑总艋貞浟艘粫䞍海澳鞘菐啄昵暗氖虑榱�,他讓我?guī)兔Σ檫^一柄劍的來歷……這是客人的私事,我不便多說了�!�
一柄劍……姜葵想起祝子安常佩的那柄劍。
她對那柄劍印象很深,因為她在陵寢里用過。那絕不是一柄書生的佩劍,而是殺人之劍,劍身修長而肅殺,劍鞘刻滿繁復(fù)的花紋,揮舞起來形成一片灼灼的冷光。
“說起來,”白荇換了個話題,“端山公子近來可好?”
端山是姜葵的長兄姜巒的表字。
將軍府三位公子都與白荇相熟,因為姜葵介紹他們常來此處鑄造兵刃。一來二去,幾人便成了朋友。
“他挺好的,最近軍務(wù)忙,他常不在府里�!彼嶂X袋,“小白,你為什么總關(guān)心我長兄的事情?分明是我次兄姜長風(fēng)和我三兄姜之遠(yuǎn)的趣事更多�!�
“小滿,你真是榆木腦袋�!卑总魢@了口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心上人?”
姜葵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我長兄是你的心上人?”
白荇點(diǎn)頭:“對啊。端山公子有儒將之風(fēng),溫文爾雅,我喜歡他很久了。我跟你聊過那么多他的事,你怎么還沒發(fā)覺?”
“怎樣才算是心上人呢?”姜葵問。
“心上人,就是你經(jīng)常想他,想見他,想知道關(guān)于他的事情。”白jsg荇認(rèn)真教她,“懂了嗎?小滿,你可有心上人?”
姜葵想回答沒有,話到口邊卻頓了一下,腦海里有一個含笑的聲音喊她:“江小滿�!�
安靜地,在心底某處響起。
她神色亂了一下。
姜葵甩了甩頭發(fā),跳過這個問題,接著說道:“小白,我長兄既是你的心上人,那要不我多多喊他來,撮合一下你們兩個?”
白荇卻搖著頭:“你別添亂。他是高門公子,我是鐵匠之女,云泥之別,怎么可能在一起?”
“我遠(yuǎn)遠(yuǎn)看一看他就夠了。我以后會嫁人,他也會娶妻。無非是等到日子慢慢過去,我不喜歡他了,也就作罷了�!�
姜葵托著腮看著她,漸漸悟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么?
白荇不再說話了。她給槍尖淬了火,放在鑄劍臺上,揮起巨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起來�;鸸馑臑R,點(diǎn)亮了兩個女孩的臉,明艷而動人。
-
婚期近了,姜葵不再去崇文館念書,而是從蓬萊殿回到將軍府,忙碌起大婚事宜。
姜葵的母親早逝,父親不懂閨閣之事,于是小姑姜棠為了替姜葵操辦嫁妝,特意請旨出了宮。將軍府上下熱熱鬧鬧,三個兄長都回到了府里,每日陪著妹妹聊天逗笑。
兄弟三人當(dāng)真按照以前的許諾,拉著妹妹到后院里,各自教了她一招“御夫之術(shù)”。
起先,長兄姜巒挽了一個劍花,化作漫天劍雨,稱此招為“霞落九天”。
而后,次兄姜風(fēng)大喝一聲,劈出一刀,說這是一式“星河萬里”。
三兄姜原翻了個白眼,慢悠悠地指出:“你們這是教妹妹去打仗還是去嫁人啊?看來,還是我得出手,教一招我的獨(dú)門絕技‘鎖陰術(shù)’�!�
他抬了抬手,欲喊次兄姜風(fēng)過來陪他做示范,姜風(fēng)立即神色一變,后退一步。
……于是他只好望向長兄姜巒,卻見姜巒負(fù)手而立,仰頭觀星,裝作沒有看見。
姜葵終于發(fā)話了。她揮了揮手,跳過去給三個兄長的腦門一人來了一下,懶洋洋道:“你們拉倒吧。不就是東宮太子么?本小姐自有辦法解決他�!�
她環(huán)抱雙臂,仰望漫天繁星,思緒已經(jīng)飄去了八月十五日的書坊,有人約了她在那里見面。
那個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也有一人在仰望繁星。
他披了一件大氅,站在燦爛星辰下,如雪的光芒覆蓋他的眉眼。
月亮要圓了。
作者有話說:
小滿長兄:(揮出一劍)霞落九天!
小滿次兄:(劈下一刀)星河萬里!
小滿三兄:(陰仄仄)鎖陰術(shù)!
小謝:。
30
76
中秋
◎約會!◎
八月十五,
黎明時分,圓月高懸。
“嗒”的一聲,姜葵換了一身箭衣,
戴著一頂斗笠,
靜悄悄地翻墻出了將軍府。
她在晨鼓聲中穿越大街小巷,
步入東角樓下的書坊,踏上通往二樓的臺階,最后推開了雅室的雕花木門。
祝子安只寫了相會的日期,并沒有與她約定時辰,
可她一醒來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
大清早就來到了書坊。
他們的相會總是在夜晚,
也許她要在這間雅室里等他一天。她并不害怕等待,因為她還有花不完的時間。
當(dāng)她推開門的時候,明亮的天光迎面而來,有人在窗邊回過身。
那個人身上穿一件寬大的白麻布長衫,
腰間系一根鴉青色的絳帶,
頭發(fā)松松半束,
恰似一位倚欄而望的白衣書生。
天光自上方而落,
籠在他的周身。他抬起兩指,揭開臉上的書生面具,露出半邊清雋的臉,
唇角上揚(yáng),
含著一分狡黠與壞勁,眼里卻盛滿笑意。
“江小滿,”他望著她,
“我等你很久了�!�
姜葵輕哼一聲:“不戴面具了?”
“晚點(diǎn)再戴�!弊W影舶涯琼斆婢咄频筋^頂上,
然后走到她面前,
忽地拉過她的手,拿出兩樣?xùn)|西放到她手心,“選一個。”
那是兩副畫著戲曲臉譜的面具。一個是粉白的旦角臉譜,一個是紅臉的凈角臉譜。厚重的油彩糊在面具上,精細(xì)的線條一筆一劃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戲曲形象。
“干什么?”姜葵眨了眨眼睛,“不會是你畫的吧?”
“我畫的。送你的�!�
“我要面具干什么?”姜葵沒懂。
“晚點(diǎn)帶你去玩月�!弊W影舱f,“人多,戴著掩人耳目�!�
“玩月?”
“嗯。中秋玩月,想去嗎?”
姜葵想去。于是她一手拿了一個臉譜,想了一會兒,選了那個紅臉的凈角臉譜。
臉譜上的角色齜著牙齒、瞪大眼睛,怒氣洶洶、張牙舞爪,有點(diǎn)像個可愛的怪獸。
祝子安笑起來:“嗯,這個確實比較像你�!�
“喂!”姜葵氣得想打他,手伸出去,一把搶過他頭頂上那頂書生面具,揚(yáng)起臉,“我不要那個了,我要你這個�!�
接著,她指著那頂粉白的旦角臉譜,頤指氣使地說:“你換這個戴�!�
“好吧,”祝子安順從地說,“都聽你的�!�
他乖覺得過分。姜葵歪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問了一個她進(jìn)門時就想問的問題:“祝子安,你還好嗎?……那天你昏睡了很久……”
“你看我還好嗎?”他笑著反問。
他看起來氣色確實很好,心情似乎也很好……只是不知道他在高興什么。
姜葵又輕哼了一聲。雅室內(nèi)已經(jīng)擺好了兩個蒲團(tuán)和一方案幾,案上奉著一壺香茶和兩只茶盞。兩人對坐,祝子安呷了一口茶,才接著說道:“你幾天前傳話說有事要找我�!�
“嗯。你后來昏睡過去,我一直沒機(jī)會同你討論那日在通化門下的所見�!苯f,“通化門下接頭的兩人,其中一人我認(rèn)得是岐王,他要出七千兩銀子殺溫親王。另一人我卻不識。那個黑袍人,你知道是誰嗎?”
“岐王要?dú)赜H王……”祝子安輕聲說,“雖然我大致猜到了,他是為了殺太子黨的魁首,可是……溫親王畢竟是他的皇叔。”
他很快揭過這個話題,繼續(xù)道:“那個黑袍人,以往從未在江湖上出現(xiàn)過,但他的功夫卻有些名氣。那種掌法叫羅剎掌,十分兇險,你、我、還有洛十一,我們?nèi)齻人加起來也沒有勝他的把握�!�
他想了一會兒,補(bǔ)充道:“我算半個�!�
“你也知道你只算半個。”姜葵小聲說。
她接著問:“你有沒有覺得你收到的那個消息,是有人刻意放出來,讓我們送上門去?”
“嗯,我察覺到了�!弊W影颤c(diǎn)頭,“有人想知道我是誰�!�
他放下茶盞,支起腦袋,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閉上眼睛。”
“什么?”姜葵沒明白,但還是閉上了眼睛。
“替你換張臉,帶你出去玩�!弊W影舱f,“今天過節(jié),不想談?wù)��!?br />
他真的心情很好,唇角彎著,眼睛里笑意躍動。他起身,半跪坐在姜葵面前,慢慢扯下纏在手上的布條,露出一雙瑩潤修長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臉上。
姜葵閉著眼睛,感受到他冰涼的指腹在她的臉上經(jīng)過。他的內(nèi)力十分溫和,她幾乎感覺不到太多的波動,就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說:“換好了,睜眼�!�
她睜開眼,祝子安已經(jīng)重新在手指間纏上了白麻布。他坐回了案幾前,以手掌托住下巴,盯著她笑。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問:“很好笑嗎?”
“不,蠻可愛的。”他的唇角上揚(yáng),“不過沒有你本來的樣子可愛�!�
姜葵皺著眉頭看了他好一會兒,終于發(fā)出了疑惑:“祝子安,你今天怎么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你什么時候講話這么好聽了,還要帶我出去玩?”
祝子安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胡謅:“當(dāng)做是感謝你好了。那日若是你沒有抓著我及時去看大夫,也許此刻的我還在躺著吧�!�
姜葵打斷他,盯住他的眼睛,又問:“你的易容術(shù)是誰教的?”
這個問題她早就想問了。
精通易容術(shù)到可以換臉的程度,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而據(jù)她所知,江湖上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人,只有一位,此人的名號為“千面山人”。
而千面山人,正是姜葵的師父。
祝子安大方地與她對視,回答道:“是你想的那一位�!�
“你認(rèn)識他?”姜葵睜大了眼睛,“……他教過你?”
“不想告訴你�!弊W影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