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姜葵被這個人的態(tài)度氣到了,抱著手臂惱了一會兒,才想起:“你都替我易容了,為什么還要戴面具?”
“因為晚上要看月亮。那之前會幫你把易容術解了�!�
“……”好像沒聽懂。
“看月亮的時候,”他認真地解釋說,“我想要一轉過頭,就是你真正的樣子�!�
其實她還是沒聽懂,但是她心頭一跳。這個人講的話跳脫又混亂,有時候好像漫不經(jīng)心,有時候卻仿佛很認真。一句真一句假,她分不清。
“祝子安——”她張開口,還想問什么。那個人卻打斷了她,jsg起身推開雅室的門,回過頭來對著她笑。他的笑容有種頑劣的性質,眼神卻始終很溫柔。
“走吧,”他說,“我?guī)阏J識一下祝子安�!�
“認識一下……祝子安?”
“你不是好奇嗎?”他笑,“反正都被你抓到真面目了,干脆讓你見得更多一點……免得某人到處打聽我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冷哼一聲,“小白大師那個管不住嘴的,問一句就什么都說了。幸好你沒告訴她我就是蒲柳先生,不然整個長樂坊都該知道了吧?”
姜葵心虛地低下了頭。
迎著清晨的陽光,祝子安帶著姜葵從書坊出來,沿著東角樓街巷一直走,很快步入了人潮洶涌的長樂坊。
此時街鼓聲剛停,車馬聲初起,趕早市的人來來往往。各式商販支起了攤子,正在叫賣各式餐點和新上市的水果。螃蟹出水,橙桔新鮮,梨棗的甜味混著早點的香氣,漫漫地在大街小巷四溢開來。
今日是中秋,家家戶戶皆在門前結扎了漂亮的彩樓,大小酒樓都換上了花頭畫桿、醉仙錦旆。晨風吹拂,新酒的香味飄飄蕩蕩地穿越小巷,直教人心醉。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熱氣騰騰的小巷里,巷頭的小販望見祝子安,滿臉笑意地喊他:“祝公子,今日來得這么早�。俊�
他又望見祝子安身后的姜葵,問道:“這位是?”
“一位朋友�!弊W影残Φ�,“勞煩,來兩個櫻桃畢羅�!�
他自腰間的布袋里摸出一小塊碎銀遞過去,再從小販手上接過兩個櫻桃餡的餅,掰下一塊,轉頭喂到姜葵口中,笑著看她嚼了一會兒,才問道:“好吃嗎?”
姜葵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喂了一塊,然后把剩下的全塞到她手里,領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走了到小巷中段,他又摸了一枚碎銀,抬手朝前面一扔,喊道:“鐵公子,今日安否?”
前面的角落里躺著一個布衣乞丐,枕了一塊石頭,搖著一把鐵扇,正斜躺著睡覺。他聽見祝子安的話,連眼皮都沒掀開,只哼了一聲以示作答,揮手接住那一枚碎銀。
“鐵公子是……?”姜葵吃著櫻桃畢羅,含混不清地問。
“據(jù)說曾是一位世家公子,因為好賭輸盡了家財,淪落到做乞丐的地步�!钡茸哌h了,祝子安才對她解釋道,“他以前是貴族,南乞北丐都不收他,他便留在長樂坊里乞討為生。我有時候經(jīng)過,送他一枚銀子,他早上接了去,中午買酒,下午就輸光了�!�
“嗯……我似乎聽說過這號人物�!苯肫饋砹恕�
祝子安一路領著她在長樂坊里穿行而過。大半日過去,她的手上便多了畢羅、胡餅、糖粥、酥糕、還有一杯清涼的酪漿。兩人走走停停,似乎長樂坊一大半的人都認識這位“祝公子”,他們朝他興高采烈地打招呼,問他是否安康,并向他的“朋友”姜葵致以問候。
姜葵走在祝子安的身后,忽然有點走神。
她在想,所以,過去的許多年里,他們一直走在同一條路上,遇見同樣的人,在同樣的天氣下做過同樣的事。
可是,為什么他們從未相遇過呢?
“祝子安,”她問,“為什么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嗯,”對面的人以指節(jié)抵著下頜,似是思忖了一陣,“大約是你運氣太差,總撞不到我?”
他笑著看著面前的女孩子惱得跺腳,又被香甜的酪漿惹得眉眼彎彎。
其實他這些天過得很疲倦。
但他花了很多心思來逗這個女孩開心。
看到她笑起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忽然就好了。
這是作為祝子安的他,存在的意義之一吧。
從明日起,他將不得不以謝無恙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可他希望他永遠只是祝子安。
作者有話說:
有沒有發(fā)現(xiàn)謝家人都很愛給人喂吃的…
注:
歐陽詹《玩月》:“月可玩。玩月,古也。謝賦鮑詩,朓之庭前,亮之樓中,皆可玩也。[……]八月之于秋,季始孟終。十五于夜,又月之中。嬋娟徘徊,桂華上浮。升東林,入西樓。肌骨與之疏涼,神魂與之清冷。四君子悅而相謂曰:斯古人所以為玩也。”
(玩月就是賞月的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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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告白
◎……一見鐘情。◎
霞光從天邊云層里透出來,
漫漫卷卷地鋪在長街上。
祝子安回過頭,望見背后的女孩正低頭小口喝著酪漿,手里還捧著一包透花糍。
霞光落在她的臉上,
把她白皙的肌膚照得緋紅。長長的睫羽垂下來,
在眼瞼下方投落細碎溫柔的陰影。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
忽地在她的眼前揮了下,扇起的一陣小風顫動漂亮的長睫。她眨了下眼睛,瞪著他說:“干什么?”
“月亮要出來了�!弊W影残Φ�,“走吧,
去曲江�!�
“等一下,
”姜葵喝掉最后一口酪漿,
朝著他揚起臉,“祝子安,我要去買酒喝!我今日要喝很多很多的酒!”
“好,我請你喝�!彼f,
“先去取錢。”
傍晚的人流如織,
他在人潮里望著她,
驀地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姜葵差點把手里的透花糍摔掉了,
沖著他大聲喊了一句:“你干什么——”
她怔了下。他拉起她的手腕,帶著她鉆進人群里,逆著人流的方向往前。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
似兩尾小小的魚逆流而上。流動的霞光傾落在他們的背影上,
恍若一陣斑斕的花雨。
祝子安拉著姜葵回到東角樓書坊,松了手,推門轉進偏室里,
高喊道:“清河先生,
可得閑取些銀子給我?”
說書先生柳清河在里屋高聲應道:“先生不妨自�。 �
“清河先生認得你是蒲柳先生?”姜葵注意到柳清河沒叫他“祝公子”。
“嗯。他時常幫我的忙,
替我打點賬目�!弊W影惨幻婊卮�,一面在屋內翻箱倒柜地找銀袋子,“此人是個奇商,做槐樹生意發(fā)家�!�
“前年他買了一塊不毛之地,令垂髫小兒為他收集榆莢,密植四千余條,后遇夏雨,盡皆滋長。次年榆樹長至三尺有余,他差人砍去賣了,賺了千余兩�!�
“到了冬日,他又請小兒為他采拾槐子,攢了兩車。再過一年,長安大雪,燭炭奇缺,薪柴價高,他以槐子為原料制作出一種用于燒火的‘法燭’,每條賣百文,賺得盆滿缽滿�!�
“我以為清河先生是在書坊里說書的�!苯÷曊f。
“嗯,”祝子安笑,“那是他的愛好�!�
他翻出一個沉甸甸的銀袋子,在手里掂了掂,點了點頭:“這些買酒肯定夠了。回頭我向清河先生掛個賬�!�
“你這個財鬼,怎么今日想到要請我喝酒?”姜葵問。
“當做是感謝江少俠多年來惠顧我的生意,”祝子安又笑,“沒有江少俠的武功,我也賺不到那么多銀子�!�
“你賺那么多銀子干什么?”姜葵托著腮看他。
他頓了下,垂眸笑道:“賺來娶媳婦�!�
“��?”姜葵歪著腦袋。
“嗯�!�
“哼,”她的聲音悶悶的,“也不知道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你�!�
“是啊,”他的尾音上揚,“不知道呢�!�
兩人從書坊出來,轉往東角樓街角的酒坊。酒坊掌柜抬頭看見祝子安,笑瞇瞇地問:“祝公子平日不是不飲酒嗎?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這位要喝酒,我沒辦法�!弊W影搽S手敲了下姜葵的頭頂,她捂住腦袋忿忿地看他。
“這位是?”
“易容了的江少俠�!弊W影不卮鸬煤芨纱�,“掌柜的,今日有她愛喝的酒嗎?”
“今日是八月十五,新進了三大壇乾和五酘�!闭乒褶D身去取酒,在柜臺后揚聲問姜葵,“少俠,酒葫蘆可帶了?”
姜葵下意識地摸了下腰間,一臉失落地說:“今日沒帶。”
“怎么?”祝子安問她。
“我同掌柜的有個約定,若是帶了酒葫蘆來,可以免去酒錢喝一壺酒�!彼龂@了口氣,“他家的酒貴,今日沒帶,總覺得有些虧。”
“沒事,今日我請你喝,”祝子安的語氣驕傲又豪橫,“不枉我賺了那么多年銀子,你要喝多少我都買得起�!�
不久后,姜葵抱著三大壇酒從酒坊里出來,懷里滿滿當當?shù)拇蓧涌膩砼鋈�,顯得她幾乎像個搖搖晃晃的不倒翁。
祝子安按住額角,一時失笑:“江小滿,你真能喝這么多?”
姜葵得意地看他:“怎么?本小姐可是從巴掌大就開始喝酒了。”
祝子安嘆息一聲,把身上的銀袋子全擱在桌上,而后一手從她懷里提起一個酒壇子,一手拉著她往曲江走去。
已過黃昏,霞光收盡,天色深藍,月出東山,前往曲江的路上人潮洶涌、車馬闐塞。
兩人順著長街一路走到池畔,只見水邊早已搭滿了彩棚稠帳,四處是爭搶高樓觀月的游人,兩岸有美嬌娥衣輕似雪、俏公子爛醉如泥。jsg
“我在紫云樓訂了雅間,”祝子安說,“我們不用擠在這里�!�
“祝子安,你怎么會如此有錢?”姜葵睜大眼睛,“那可是池南芙蓉園里最貴的紫云樓!”
“我不像你,賺了點銀子就買酒喝�!弊W影厕揶硭�。
姜葵哼哼著跟他上了紫云樓。
她很吃驚,祝子安竟然訂到了紫云樓里最高的一間雅室。尋常日子里這間雅室都已經(jīng)十分搶手,更不用提它在中秋佳節(jié)的火爆程度了。
推門而入,雅室內是一張烏木案幾,兩個草編蒲團,正對著敞開的鏤花方窗。
落座遠眺,只見高樓照水,皓月當空,群鳥臨池飛,菱荷隨風動,如同鋪展開了一幅無邊無際的山水長卷。
祝子安在姜葵身邊坐下,一邊解著纏在指間的白麻布條,一邊說:“閉上眼睛。”
姜葵知道他是要給自己卸去易容,于是乖巧地閉上眼睛。那個人的指腹很輕地經(jīng)過她的臉頰,似一縷微涼的晚風,含著某種無聲的溫柔。
“嗯,好了�!彼吐曊f。
她睜開眼睛,案幾上放了一只紅漆木的匣子,紋路古樸,樣式沉穩(wěn)。
“送你的�!弊W影部粗f,“新婚禮物�!�
姜葵瞪他:“又不是嫁給你,你送我禮物干什么?”
“嗯,”他托著下巴想了想,“我算是娘家人吧?”
“不,你不算�!苯刂氐睾吡艘宦�,打開那個匣子。
一瞬間有緋色的光從匣子里流了出來,映得她那雙瑩白的手上指尖微紅。
匣子里是一枚緋色玉簪襯在雪白的錦緞里,恍如一泓凝住的流光,隨時會傾瀉出來。
玉簪上雕刻著一只精致的小鳳凰,底色是羊脂一樣的白,一縷艷麗的緋紅如流水般、從長長的尾羽溢開去、點亮了整只簪子。
姜葵低頭看著這件華貴的禮物,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幫你戴上?”祝子安問。
姜葵點了點頭。
于是祝子安探身取出那枚玉簪,轉而坐到她身后,替她解開一頭烏發(fā),然后重新為她盤起發(fā)來。
他的手指上纏回了白麻布條,可是依舊很靈巧。她的發(fā)絲流過他的指縫間,被他挽成一個漂亮的髻,那枚玉簪斜斜地插入其中。
“紅色很適合你�!彼ν�,“很好看�!�
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聲說:“但不適合我……對我來說,紅色太沉重了�!�
“祝子安,”姜葵低著腦袋,悶悶地說,“我一點也不想嫁人�!�
“嗯,”祝子安垂下眼眸,“我知道�!�
他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抱歉�!�
姜葵沒聽清,抬起頭看他:“什么?”
“沒什么。”祝子安抓起之前準備好的那兩頂臉譜,撲地把其中一頂蓋在她的臉上,歪頭笑道,“江小滿,喜歡看戲嗎?”
“看戲?”
“走吧,今夜酒樓里上了新戲,據(jù)聞請了好幾位名角兒�!弊W影蔡崞鹨粔疲崎T出去,站在門口回頭朝她笑,“看完了戲,就回來看月亮�!�
兩人戴上面具,擠入樓下的人群里,找到一處雅座坐下。臺上響起咿咿呀呀的戲曲聲,在沸騰的人聲里蕩漾了開去。
今夜的戲唱的是一個新本子,故事講的是一位閨閣小姐做了一場大夢,在一樹梅花下偶遇一名書生,自此一病不起。死后的她化作一縷游魂,陪著書生前往京中趕考,并與書生結為夫妻,最終死而復生、皆大歡喜。
文人墨客們很愛聽這類故事,懷想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對一名窮苦書生一見鐘情,這是一種溫情又含蓄的自我慰藉。
姜葵聽得懵懵懂懂,只覺得杯中的乾和五酘實在好喝得過分,不似人間佳釀,倒似天上美酒。她逼著祝子安陪她喝酒,他半推半就地應了她,喝得很慢,漸漸地還是有些醉了。
聽完了戲,兩人回到樓上的雅室里。祝子安走得慢吞吞的,步伐跌跌撞撞,姜葵沒想到他的酒量這么差,一時間產(chǎn)生了小小的歉意。
她只好拉了他的袖子,一級一級地往臺階上走,最后推著他進了門里。
坐下以后,她先摘了自己的面具,接著又去摘他的。他表現(xiàn)得很溫順,任由她擺弄,就像一個安安靜靜的布娃娃。
月光自鏤花方窗外傾落下來,揮灑在酒香四溢的空氣里。兩人肩并著肩坐在蒲團上,一杯一杯地酌酒,面對著一輪明亮盛大的圓月。
祝子安醉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流露出一種懶洋洋的神態(tài),如醉玉頹山。他的手肘支在案上,手掌托著下頜,偏過頭望著她,眸光里似淌著迷離的清酒。
他忽然說:“我覺得這個故事應該反過來�!�
姜葵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談那一折戲。
祝子安的聲音顯得蠻不講理,像是在反駁著誰似的,倔強地說:“應當是有一名書生,曾在一樹梅花下遇見了一位美麗的妖精,然后……”
從此千里煙波,萬里長河,一縷孤魂,陪了她很多年。
他望著她,目光朦朧,含著醉意,卻又極為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