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沒事……”他輕聲說,連聲音都在顫,“別管我……我緩一下就好了……”
“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你有事�!苯秃咭宦暎謸鷳n地問,“謝無恙……你到底怎么了?”
謝無恙已經(jīng)沒有力氣回答了。
他的呼吸聲越來越輕,近乎消散在風里。到最后,他連哆嗦的力氣都沒有了,只靜靜闔著眼睛,他的臉龐在星光下似是一團行將消融的冰雪。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他寒疾發(fā)作的樣子。她以為他真的只是咳嗽、嗜睡、以及畏寒,卻從未想過他以前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像這樣備受寒冷的折磨。無止境的寒意像潮水那樣覆蓋他、凍結他。他冷得如墜煉獄。
“你……很冷嗎?”姜葵低低地問。
她伸出手,抵在他的額頭上。肌膚接觸的瞬間,他稍稍動了一下,低垂的睫羽顫抖著,嘴唇輕輕翕動,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喘息。
剎那的遲疑過后,她伸出雙手,把他抱在懷里。
他在昏昏沉沉的夢里察覺到有人抱著他坐起來,一雙手緊緊地將他擁入溫暖的懷中。他虛弱地靠在她的肩頭,低低咳嗽了一聲,蒼白的唇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點血色。
姜葵意識到這種方式有用。
她運了內(nèi)力,把體溫提高,整個人熱得像是炭火。她強忍著哆嗦的沖動,坐到他的背后,扶起他的雙肩,讓他仰倒在自己的身上,任憑他的腦袋輕輕靠在她的懷里。
他又微微戰(zhàn)栗起來,這一次是因為過分的溫暖。
“謝無恙,”姜葵在他耳邊低聲說,“你欠我的,記下了�!�
她抱著他坐在漫天星辰下。他在她的懷里沉沉入眠,身上蓋著厚厚的狐裘,耳邊是少女低而溫熱的呼吸聲,以及一縷縹緲的幽香。
星光如紗幔般垂落,悄然覆蓋了相擁的二人。
-
翌日清晨,天光乍瀉于云間,落了漫山遍野的金黃。
姜葵從睡夢中醒來時,忽然看見了白鹿。
那是一頭精靈般的鹿,渾身瑩白如玉石,白皙的鹿角宛若一座皇冠,明亮的眼眸低垂,面龐華美而高貴,有如一位山林間的帝王。
白鹿從天光中走出來,踏過粼粼的波光,燦爛的光芒籠在它的周身。它的眸光如水,一步一止,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謝無恙!”姜葵搖醒了沉睡在身邊的人。
謝無恙茫然地睜開眼睛,望見美麗的白鹿踏著光走到面前。
無數(shù)紛紛揚揚的光芒中,它倏忽彎膝跪地,朝著二人低頭行禮。
——山間有獸,名曰白澤。白澤見于野,王者有德,明照幽遠則至。
作者有話說:
加更完畢!七夕快樂哇大家!貼貼!
注:《山海經(jīng)》:“東望山有獸,名曰白澤,能言語。王者有德,明照幽遠則至�!�
(這里是化用,有改編的~)
44
76
同乘
◎……我都記得�!�
白鹿跪地行禮,
仿佛有一種神性。
在無邊的山風里,謝無恙徐徐起身,朝它還了一禮。
一人一鹿在昭昭天光下彼此對望,
一時天地間俱靜了�;腥挥辛魉曧懺谔以粗猓�
長尾的鳥雀在樹冠上起落啼鳴,
風穿過吱吱呀呀的林葉,流遍了無垠的曠野。
謝無恙的身形稍稍晃了一下,姜葵在他身后扶住了他。兩人對視一眼,姜葵輕聲說:“讓它走吧�!�
謝無恙輕聲答:“好。”
于是那頭白鹿緩緩轉身,
踏過潺潺的溪流,
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處。那一瞬間的靜謐褪去了,
滿座山林的聲響再次漫上來,草木沙沙而響,風吹一jsg地葉落。
謝無恙低低咳了一聲,有些疲倦地坐下來,
抬頭望著姜葵:“昨晚的事……多謝�!�
“不用謝�!苯p哼一聲,
不去看他,
“我不是為了你。將軍府與太子黨如今榮辱一體,
我是為了我的家人。”
頓了一下,她好奇地問:“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會忘事?”
一個多月的相處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這一點。謝無恙每次蘇醒時,
神情中的那種茫然,
并不是假裝,他確實忘了睡前發(fā)生的事。有時候他會很久都不說話,觀察著姜葵的臉色,
或者試探著問她幾句話,
企圖在她察覺之前弄清楚當時的狀況。
“不是每次�!敝x無恙低聲說,
“昨夜的事……我都記得�!�
姜葵的臉上微微發(fā)燒。她轉過身,背對著他,聲音悶悶地傳來:“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后,謝無恙無聲地笑了:“好�!�
“走吧,上馬。”姜葵俯身提起兩副馬鞍,干脆利落地裝好了馬具,挽著韁繩牽馬走到謝無恙的面前,揚起臉看他,“你現(xiàn)下這副樣子,哪里都別去了。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回東宮,把你扔進藥池里去�!�
謝無恙倔強地搖頭:“去找如珩。”
他接過韁繩,抬步欲踏上馬鐙,忽地身體一晃,直直地跌下來。
姜葵嚇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著,搖了搖頭,推開她的手,再次挽住韁繩,用力地攥緊了,然后再次踏上馬鐙。
他又跌下來。
謝無恙低頭看著手里的韁繩。
姜葵嘆了一口氣,牽了自己的馬過來,安慰道:“罷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里的韁繩,他卻死死地抓緊了,再一次試圖踏上馬鐙:“我……可以……”
姜葵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謝無恙……你不會還在意裴玥說的那句你不能騎馬的話吧?”
她有些無奈地望著他:“她是說來氣我的,不是氣你的好吧?”
謝無恙小聲咳嗽起來。姜葵拍了拍他的背,扶著他上了她騎的那匹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馬,挽著韁繩,坐在他的前面。謝無恙耷拉著腦袋,全程都沒有再說過話。
“駕!”她夾緊馬腹。
姜葵帶著謝無恙騎馬在前,那匹無人乘坐的空馬則靈性地緊跟在后。兩匹馬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間奔馳,馬蹄帶起滾動的砂礫,激起飛揚的塵土,留下一道長長的草痕。
兩人越過密林,前方是廣闊的原野。姜葵猛地勒了馬,回身問謝無恙:“你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嗎?”
她愣了一下。身后的人沒有回答。勒馬的那一剎那,馬蹄驟然頓住,馬背劇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幾乎要筆直地從馬上跌落。
“喂!”姜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謝無恙勉強睜開眼睛,低咳了一陣,竭力在馬背上坐穩(wěn)。他緩了緩,慢慢道:“往東。如珩在那邊。”
姜葵看了他一會兒,緊蹙著眉:“你現(xiàn)下應當立即回東宮歇息�!�
謝無恙搖頭:“如珩�!�
他如此執(zhí)著地要去見溫親王,想來那邊確有可能遇到了更大的危險。姜葵咬了下唇,只好應了他,再次策馬飛奔起來。
風鼓鼓地灌進耳里,身后的人又沒了聲響。她猶豫片刻,在馬上回頭,望見他疲倦的神色。
她的聲音有些別扭:“你……實在撐不住的話,可以靠在我身上�!�
謝無恙輕聲說:“好�!�
浩蕩天風里,兩匹馬奔馳在遼闊的原野上,滾滾的塵土在草葉間起舞。
謝無恙閉上眼睛,靠在前方少女的身上。她的發(fā)香隨風撲面而來,幽而淡,連同晨間草木的氣味和露水的清甜,溫暖且寧靜。
他在風里睡著了。
-
“撕拉——”
謝瑗撕下一塊干凈的袍角,不由分說地就要往謝珩身上包扎。
“沉璧,我沒事�!敝x珩笑了一聲,推開她的手,“真的沒事。”
四周是兵刃相交的聲音。他們已經(jīng)在此處鏖戰(zhàn)了大半夜。
溫親王的隊列是在傍晚時分遇襲的。謝珩似乎對于遇襲之事有所預料,但是來襲的人數(shù)遠遠超出他的估算。一隊人馬且戰(zhàn)且退,在謝珩的指揮下,逐漸退入了密林間,借助高大樹木的掩映與敵人作戰(zhàn)。
撤退之時,謝珩為了護住謝瑗,替她擋了一箭。箭矢幾乎是擦肩而過的,傷口并不深,只是略微出了點血,但是謝瑗依舊慌亂得厲害。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
“沉璧,別怕。”謝珩摸了摸她的頭頂,“你是公主,要學會臨危不亂。”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謝瑗定了定心神,露出鎮(zhèn)靜的神色。
包圍圈收得越來越緊,敵人還在源源不斷地來襲,中箭倒地的人越來越多。謝瑗起初認為,他們?nèi)裟軋猿职雮時辰左右,便會有一支金吾衛(wèi)的巡邏小隊來到此處,從而尋來援軍……可是此時已過半夜,并沒有任何人來。
謝珩漸漸蹙起了眉:“我沒有在等金吾衛(wèi),但是我在等謝無恙�!�
他對謝瑗解釋道:“這里已出圍獵場較遠,不會有金吾衛(wèi)來此。我與無恙早已懷疑有人可能會在秋狩時對我動手,因此提前約定,以我作餌,一旦遇襲,便退到此地,他在此設伏。我們計劃引出敵人,一網(wǎng)打盡,并嘗試抓幾個活口,盤問背后的指使之人�!�
“但是他沒來……”謝珩思忖著,心中隱隱不安,“難道敵人竟如此大膽,且有如此勢力,敢同時襲擊我和他?”
新的一波箭雨落下,又有幾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侍衛(wèi)緊緊圍住中央的謝珩與謝瑗,成聚攏防御之勢。戰(zhàn)斗漸入白刃的階段,密林中的敵人再次收緊包圍圈,拔刀的聲音森然響起。
謝珩抽出一柄長劍,手指握住劍柄,立劍刃于前。他學君子六藝,只通御射之術,并不會武功。但此時已是情況危機,無論他是否會武功,都必須拔劍而起。
這時,一道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響徹林間!
一支騎兵隊穿林而來,箭雨破空而瀉,紛紛地擊倒了來襲的敵人。緊接著,刀劍相交的聲音不絕于耳,兩隊人馬戰(zhàn)在一處,一時間分不出勝負。
“吁——”一匹黑馬如穿云破雨而來,馬上的黑甲少年揮刀掃開成排的敵人,勒馬停在謝珩的面前。他翻身下馬,抱拳行禮:“親王殿下�!�
“洛副率�!敝x珩還禮。
“洛副率!”謝瑗驚呼。
謝瑗是東宮�?停W鲋率峭嫡徟�。她總在試圖避開護衛(wèi)巡邏,因此對東宮護衛(wèi)均有所了解,常聽聞這位洛副率的大名。
太子左右衛(wèi)率府各置率一人,副率二人,其中最為神秘的便是左衛(wèi)率府的洛副率。此人的神秘之處,在于他從不露面,甚至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道他姓洛,極有可能出身于青蓮洛氏的某個分支。
此刻這位神秘的洛副率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他年輕得令人吃驚,似乎還是一位少年,眉宇冷淡,鼻梁與下頜的線條鋒利,給人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與過分的不近人情之感。
謝珩環(huán)顧四周,皺眉問道:“無恙怎么不在?”
洛十一深深低頭:“卑職之過。殿下他……不知所蹤。”
“怎么回事?”謝珩神色微變。
“殿下本與我約定,待他秋狩歸來后碰面,再一同前來此地。但是……他也遇襲了�!甭迨坏吐暦A報,“我?guī)ш犣s到時已經(jīng)入夜,侍衛(wèi)隊死傷嚴重。據(jù)侍衛(wèi)長稱,殿下已經(jīng)突圍出去,不知道此刻身在何處�!�
謝珩的神情凝重:“你既比計劃來得要遲,我便猜到無恙可能也遇襲了……單憑岐王一人,不能也不敢同時對我和他動手,這背后果然還有別人�!�
洛十一垂首:“秋日宴后,殿下一直派我在查……是我無能�!�
又一道馬嘶聲響在林間!
談話者皆猛然抬首。
來者只有一人。那是一個黑袍人,不著片甲,單手持刀,策馬而來。他在馬上揮起大刀,刀鋒橫掃,帶起呼嘯的勁風!
“親王殿下!”洛十一拔刀向前,“危險!請退后!”
他認得那個黑袍人。在通化門下,此人僅憑一刀就斷了姜葵的槍,連戰(zhàn)三人而毫不費力,謝無恙與之對過一掌后寒疾發(fā)作、昏迷不醒。
洛十一深深呼吸,握緊手中弧刀,縱馬前奔!
密林間,兩匹戰(zhàn)馬彼此對沖!滾滾的蹄聲驚起滿座山林的鳥雀,呼啦啦的落葉被疾風帶起、再被鐵蹄碾碎在地上�;〉杜c大刀相錯,尖銳的刀嘯聲幾乎震破人的耳膜。
兩人錯馬而過。
洛十一猝然從馬上墜落,長跪于地。他以弧刀駐地,胸口被劃開長長一道血痕,血花濺落在紛亂的落葉間。
“親王殿下!”他嘶聲大吼,“跑!”
可是謝珩根本來不及跑。黑袍人竟在飛馳的馬上站了起來,長刀高舉過頭頂。他雙手握刀,從馬背上一躍而起、縱劈而下!
“沉璧!讓開!”謝珩一把拉住謝瑗。
謝瑗拼jsg命搖頭。她咬著牙,張開雙手擋在謝珩的身前,一張昳麗的小臉上滿是視死如歸的神情。
她忽地不慌也不亂了,面對著呼嘯而來的刀風,她鎮(zhèn)定得像一座山、一面盾。
“沉璧!”謝珩低喝道。
他第一次用如此兇的語氣,卻絲毫嚇不住她。君子如珩罕見有這樣的失態(tài),他幾乎是粗暴地摁住她的肩膀,狠狠用力推遠了她。她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眼里隱隱有了淚光。
謝珩仰起頭,迎著撲面而來的刀。
意料之中的死亡卻沒有到來。
“當——”兵刃交接的聲音回蕩在林間。
一名持劍女子越過交戰(zhàn)的人流,身姿如鹿般輕盈矯健,一路帶起血光無數(shù)。她提劍而起,仰面向上,一道劍光嵌入謝珩與黑袍人之間的縫隙里。
她接下了那一刀!
“嗡——”長劍與大刀彼此相抗,發(fā)出劇烈的震顫。
持劍女子悶咳一聲,足跟一寸寸陷入腳下泥土里。黑袍人冷冷一哼,收刀而起,再次立于馬上,與持劍女子相對而望。
持劍女子擋在謝珩身前,長鋒凝然如止水。
“敢問姑娘名諱?”謝珩問。
“阿蓉。”持劍女子隨手拭去唇邊的血跡,淡淡回答,“名字不重要�!�
“多謝相救�!�
“不必謝我�!卑⑷剡B頭也不回,“受人所托,為了銀子。我原本要殺你的�!�
她甩開長發(fā),提劍向前,直視馬背上的敵人。發(fā)絲沾著血在風中飛揚,襯得她的長劍鋒利,眉眼也鋒利,如同一道閃爍寒光的刃。
黑袍人注視著她握劍的那只手,忽然低低地開口道:“這種劍法……竟然還在江湖上活著么?”
“不勞你關心。”阿蓉平靜道。
她再次提劍而起,縱身向前!一刀一劍在密林間來回交錯,兩道影子在亂顫的樹葉間高速掠過,金屬碰撞的聲音密集得如同一整套六十五件編鐘在奏樂。
阿蓉漸漸落了下風。每一次落地,她陷入泥土的足尖都再深一分。她低喝一聲,再次拭去唇邊的血跡,握劍的手輕輕一提,冷冽的劍光在指尖旋轉,刺出無數(shù)飛舞的雪花。
黑袍人揮起大刀迎了上去!他的刀勁劈開狂風暴雪般的劍光,毫不留情地朝著阿蓉的身上斬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