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傾斜的屋頂鋪以青綠琉璃瓦,屋脊上坐落著卷尾的鴟吻。雨滴打在兩色筒瓦上,沿著長長板瓦小道流下,自蓮花紋的滴水瓦上墜落到下方的池水中,濺起嘩啦不絕水響。
潺潺水聲里,年輕公子執(zhí)一把折扇,獨自立于屋脊之上。
這里上無可上之處,下無可下之路,似是一塊退無可退的死地。
他抬眸笑道:“既然我死期將至,敢問一句閣下究竟是何人?”
黑袍人冷冷答道:“蒲柳先生,你不如下到黃泉里去問吧。”
只見他揮舞大刀,一個閃身便來到了祝子安的面前。冰冷的刀光從上方而下,直朝著他的頭頂劈落!
祝子安輕輕笑著,翻腕抬起折扇,向刀刃方向挑起。那道折扇仿佛忽地化身為劍,竟隱然有鋒芒流露。
黑袍人低喝一聲,猝然棄刀,雙掌推出,直指祝子安的胸口!
這是他的一點謀劃。祝子安曾在通化門下接住過他一掌,盡管當(dāng)時他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但也已經(jīng)十分厲害。他摸不準(zhǔn)這個年輕人的武功實力,決定先用大刀虛晃一招,逼他出招去接刀,自己則趁機使出最強一擊……他的最強一擊不是刀,而是掌!
這一招羅剎掌下去,即便不能使祝子安經(jīng)脈盡斷,也能令他身負(fù)重傷。
祝子安掃了他一眼,同時棄了折扇!
他竟然也緩緩?fù)瞥鲭p掌,架勢似乎是要與對手硬碰硬地對掌。
“狂妄小兒!”黑袍人大喝道,用上了七成功力。
掌風(fēng)呼嘯而來,如同一條狂蛇舞動,卷起了四面八方的雨水。
祝子安笑了一聲,收起雙手,向側(cè)后方輕快地閃身。
一桿長槍自他的身后破空而來!
“老頭子!”少女的笑聲清亮又動聽,“別來無恙否?”
原來姜葵并沒有離開,而是藏身在屋檐下方。祝子安引了黑袍人使出那一招羅剎掌,她即刻從下方飛身躍起,以一道長槍相迎,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這一槍來得突然,氣勢磅礴,一時間將掌風(fēng)卷動的雨水推了回去。長槍攜裹著旋轉(zhuǎn)的霧氣,潑了對手一身雨水,而后與那一掌彼此對撞!
轟然一響,兩人都后退數(shù)步,同時悶咳一聲。
“催城之式�!焙谂廴说穆曇粑⒆儯澳闶悄莻人的徒弟?”
“可惜!可惜!”他搖頭大笑,“你究竟還是一個小女娃,哪里使得出真正的催城?”
他再次深深蓄力,邁步向前,又推出一掌!
這一次他用了十成的功力,這一掌針對著催城之槍而去。呼呼作響的掌風(fēng)席卷著無數(shù)紛亂的細(xì)雨,帶著一道凜冽森然的殺機,直取前方少女的命門。
祝子安忽然轉(zhuǎn)到姜葵的身后,輕輕用手掌抵了一下她的jsg后心。
一道溫和純正的內(nèi)力自他的掌心緩緩?fù)瞥�,一點點注入了她的體內(nèi)。
姜葵有一剎那的微怔……那是與她所學(xué)一模一樣的內(nèi)力。
一般來說,習(xí)武者所學(xué)心法不同,內(nèi)力性質(zhì)也會有所不同,若是隨意將自己的內(nèi)力注入他人體內(nèi),很可能不但無法幫助他人,反而會遭到對方的反噬。
可是祝子安的內(nèi)力與她自身修習(xí)的內(nèi)力一模一樣……因此,他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就為她注入了內(nèi)力。
那一瞬間,她感到握槍的力量成倍地增加,槍尖微微顫動,幾乎要脫手而出。
“你——”她低聲問。
“專心�!彼谒笳f。
他的聲音溫沉,響在她的耳邊,有一種安穩(wěn)心神的作用。
姜葵不再多想,深深吸進一口微涼的空氣,雙手緊緊握住槍的末端。
握槍于末端,斬斷退讓的余地,乃是催城之式的起手。
這一槍有破竹之勢,一旦出刺便無法收回,只能一往無前。
她挺槍、跨步、前進、出刺!
長槍挺然而出!
兩道氣勢不同的風(fēng)對撞在一起,震得滿屋瓦片層層掀起!
剎那間,狂風(fēng)撲面,吹開了黑袍人的面巾,他的臉露出了一瞬。
緊接著,亭臺顫動如秋葉,樓閣搖搖欲墜,卷動的雨水在撞擊聲里高速旋轉(zhuǎn),而后如暴雨傾盆而落,濺得屋頂上的三人皆全身濕透。
屋頂上的少女被狂風(fēng)擊落,如殘葉般向后飛出!
祝子安踩著翻動的瓦片飛快起落,在亂顫的風(fēng)里接住了她。兩人被涌動的氣流帶著一道后退,最后堪堪停在屋脊的盡頭。
他站在她的背后,扶著她的雙肩令她站直,手指輕輕覆蓋在她的手上,幫她重新握緊了手里的槍。
“祝子安……”她咳著嗽說,體內(nèi)的氣流一陣劇烈亂涌。
“別說話�!彼醋∷拇�,“調(diào)息一陣�!�
他又說:“江小滿,你做到了。你接住了那一掌�!�
“好。”她輕輕地說,在他懷里閉上眼睛。
懷中少女漸漸昏厥過去,柔軟的臉頰上呈現(xiàn)一種虛弱的緋紅。雨水濡濕了她的長發(fā),打得青絲零落,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肌膚上。
他的心里針扎般疼了一下。
他又把手掌輕輕抵在她的后心。與她相同的溫和內(nèi)力注入了她的體內(nèi),幫著她平息不斷翻涌的內(nèi)力,撫平她紊亂不安的經(jīng)脈。
對面的黑袍人在方才的對戰(zhàn)中也隱隱受創(chuàng),片刻后才重新肅立于屋檐之上。
“蒲柳先生,你已無處可逃,是必死之局�!彼硢〉卣f,“你還能翻出什么新花樣?”
祝子安抱起懷中的女孩,站在他的對面,低低笑道:“還真有�!�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似是在聽雨聲。朦朧的雨霧流遍他的周身,打濕他的發(fā)梢與面龐,襯得那道身影孤拔如一枝竹節(jié)。
他仿佛在等什么。
現(xiàn)在想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似在拖延時間。
黑袍人微怔了一下,不知道這個人在耍什么把戲,抑或在故弄玄虛。
“來了�!弊W影脖犻_眼睛。
馬蹄聲響起……足足三百道馬蹄聲!
一聲嘹亮的高喝聲穿云破霧而來——
“羽林軍在此!一應(yīng)人等,放下兵刃!持兵刃者,一律押解!”
隨著那聲高喝,三百匹戰(zhàn)馬連同馬上的軍士一齊包圍了望月樓。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風(fēng)吹得他的袍角獵獵飛揚,猶如一只蒼蒼獵鷹。
——兵部尚書,太子太師,凌聃,字伯陽。
這是祝子安的真正目的。他之所以要挾持整個望月樓的貴客,并不是指望靠一群人質(zhì)來威脅敵人以換取一條生路,而是想要把兩個市井幫派的械斗擴大化,將世家貴族子弟卷入其中,從而逼得官府插手江湖之事。
金吾衛(wèi)不肯插手,那便由羽林軍來做。在兩撥人械斗之初,早有一位清瘦男孩奔出望月樓,在衙門前久久跪地高呼,請求官府救他被困在望月樓里的母親。
那個孩子是小塵,那位母親是阿蓉。
自秋狩那一日起,朝廷已經(jīng)隱然動了整頓江湖的心思。借著此次幫派械斗為契機,再請?zhí)犹珟熈桉鯙橹�,羽林軍得以徹查望月樓……順便把岐王謝玦在此扎根多年的勢力盡數(shù)清理干凈。
此事乃是姜葵與祝子安的共同計策:一救下冷白舟,二打壓南乞幫,三引出黑袍人,四清理岐王勢力。一石四鳥,莫過于此。
黑袍人的眼神徹底變了。他冷冷望了一眼祝子安,低沉地問道:“你究竟是何人?羽林軍里有你認(rèn)識的人?”
祝子安笑著反問:“金吾衛(wèi)里有你的人?”
黑袍人不予回答,冷哼一聲,在屋頂上高喊:“撤!”
祝子安笑了一聲,也往下高喊:“撤!”
人海如潮褪去,兵刃墜落的聲音響了一地。
三百羽林軍開始清場,逐一排查押解可疑之人,安撫瑟瑟發(fā)抖的客人們。兩撥人馬在混亂中各自撤出,無數(shù)道影子翻越閣樓而去。
祝子安抱著姜葵從高墻上落下,一座青幔白馬的車靜候在墻腳邊。
他先送了懷中昏厥的少女進車廂內(nèi),自己在鉆入車廂前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
他喘息著倚靠在馬車上,勉強撐起半邊身子,似乎正在失去力氣。他低低咳嗽一聲,抓著車轅的手指一松,身體一寸寸向下滑落。
“殿下!”洛十一從墻上翻下來,撲過去扶住他的肩膀。
“沒事�!彼]著眼睛,輕輕地說,“聲音小點,別讓她聽見�!�
洛十一壓低聲音說:“殿下……沈藥師反復(fù)叮囑過,輕易不能動用內(nèi)力�!�
“別怕�!弊W影部此谎郏α艘宦�,“我有分寸。”
深呼吸幾次后,他一點點緩了過來,彎身鉆進馬車?yán)�。洛十一翻身上了車座,揮舞長鞭趕起白馬:“駕!”
祝子安仰靠在車廂壁上,再次閉上眼睛,竭力對抗著席卷而來的疲倦與寒冷。
轱轆轆的車輪聲響了很久,直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停了,一線天光從云層里瀉出來,落在他沉靜的面龐上。
又過了很久,姜葵從昏厥中蘇醒,調(diào)息完畢,睜開眼睛。
車廂里有淡淡的白梅香,以及雨過天晴的氣味。祝子安支著下巴坐在對面看她,見到她醒了,歪著頭笑道:“江少俠,今日好身手,吾心向往之�!�
“別岔開話題�!苯吡艘宦暎拔矣性捯獑柲�。”
祝子安還是笑:“少俠請問。”
姜葵盯著他的眼睛:“你的掌法是何人所授?”
祝子安垂下眼眸,輕聲作答:“是你想的那一位�!�
他今日那一掌,名為歸元掌。此掌法中正平和,可攻可守。這種掌法很難辨認(rèn),因為它表面上平平無奇,與普通的功夫沒什么區(qū)別。
但是姜葵從祝子安傳給她的內(nèi)力上辨認(rèn)出了這種掌法。這是她師父的掌法,也是她師父修的內(nèi)力。修習(xí)這種掌法需要練就極深厚的內(nèi)力,師父只會傳授給自己的親傳弟子。
姜葵沒有學(xué)過這種掌法,只修了這種內(nèi)力。師父所學(xué)駁雜不純,對她的期望是把槍之一道修煉到極致,因此只傳授了她槍法與內(nèi)功,沒有再教過其它。
但是祝子安學(xué)了歸元掌法與易容之術(shù)。
一個十分古怪又相當(dāng)可信的猜測漸漸浮現(xiàn)了出來。
她緩緩道:“我是他的第一個徒弟。難道你是……”
“嗯�!彼f。
他望了她許久,慢慢笑起來,嘴角上揚,溫順又狡黠,有一分使壞的勁。
他喊她:“師姐�!�
然后他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探過身來,手掌輕輕放在她的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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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錯
◎祝子安……你和謝無恙是什么關(guān)系?◎
恰有風(fēng)吹花落,
一串雨珠滴答脆響在車篷頂。
一片沾飽了水的杏花瓣晃晃悠悠,被細(xì)軟的風(fēng)托舉著從簾外飄來,落在車廂里少女的發(fā)間。
兩個人的衣袍都濕透,
遍身都是雨霧的氣息。馬車?yán)锓帕艘粋暖爐,
烘得空氣微微發(fā)熱,
細(xì)小的白煙徐徐盤旋而上,拂過祝子安的身側(cè),落到姜葵的頰邊。
他低著頭看她,沾滿了雨霧的發(fā)絲滴著水。
“嗒”的一聲,
一粒水珠落到她的指尖。
他斂眸低笑一聲,
忽地捻走了她發(fā)間的那一瓣杏花,
重新坐回了對面的車座上。
“你干什么?”她嚷道。
“你頭發(fā)上掉了一片花瓣�!彼Φ�,把花瓣在指間輕輕摩挲了一下,托在手掌心,出示給她看。
她抬起一只手,
摸著自己的頭頂。那個觸碰的感覺還殘留在她的發(fā)間。
他的手上纏著白麻布,
她感受不到他的體溫。可她覺得他的掌心應(yīng)當(dāng)是溫涼的,
比她的臉頰略冷一些,
又比她的耳垂稍暖一點。
就像那一日他在赤金色的天穹下捂住她的耳廓。
她咬著下唇?jīng)]說話,他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又說:“以前師父也很喜歡摸你的頭�!�
“那都是我還沒及笄時候的事了——”她忽然剎住,
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你怎么會知道?”
“不想告訴你。jsg”他說。
她氣得跺了跺腳:“祝子安,你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事情瞞我?師父也從不跟我說,他居然在我之后又收過一個徒弟……”
“抱歉。”他很輕地說,
“是我不讓師父說的�!�
“那你為什么——”她說了一半,
倏地頓住了。
他安靜地望著她,
目光里滿是認(rèn)真。那個短暫到不可思議的瞬間,她仿佛從那對剔透的眼瞳里看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有一種刻骨的哀傷陡然侵襲了她,她不明白為何。
旋即他倏忽探出手,揉亂了她的頭發(fā)。
“喂!這次沒有花瓣掉下來吧?”她大喊。
“沒有。”他笑著說,“我就是想知道每次師父摸你的頭是什么感覺。”
“反正不是像你這樣�!彼吡撕�。
他收了手,支著下巴,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馬車轱轆轆行駛在開滿杏花的長街上,兩側(cè)有無數(shù)白花瓣墜落如雪,鋪滿了浮著一層雨水的街面。
“你知道,師父以前也是中間人�!弊W影舱f。
“嗯�!卑四昵�,就是師父領(lǐng)著她走進書房二樓,把初出茅廬的祝子安介紹給她認(rèn)識。
那時候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屏風(fēng),她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暗自猜測這位自號“蒲柳老先生”的中間人其實是個愛裝老成的年輕人。
“最開始的生意都是師父帶著我做的。”祝子安慢慢地說,嗓音里含著一分懷念和回憶,“他教我,做中間人這一行,露了臉,就會死�!�
“但你還是可以信我啊。”姜葵不滿道,“我可是你師姐欸。你可以在我面前露臉的�!�
她認(rèn)真道:“你不會死的,我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