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她專心繪制著一張草圖,一時間沒留意身后有人走來,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你睡醒了?”她頭也不抬,“昨日你醉得可厲害了。”
祝子安一愣:“多厲害?……我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干啦,很出格的事�!彼椭^寫字,“先是從屋頂上掉下去,然后又在樹下跳了支舞,接著繞著長樂坊跑了三圈……”
聽著聽著,他的臉色越來越差,沉默了片刻,“……真的么。”
“假的�!彼龖醒笱蟠稹�
“好啊江小滿�!彼麣庑α�,“你什么時候學會這樣說話的?”
“方才�!彼α似饋�,回頭看他,“你心情好點了吧?”
“不太好。”他黑著臉。
她拉著他在身邊坐下,拍了下他的腦袋:“你這幾日情緒都不太好。”
“事太多了�!彼f,“有點累。”
“那就多睡一會兒吧。”她看著他,“劫法場一事,由我來安排�!�
她又笑起來,“反正打架的事我比你擅長�!�
他俯身翻看書案上的圖紙,支起手肘轉頭看她,“你說說計劃,我洗耳恭聽�!�
“行刑之期在日光最盛的正午,三百金吾衛(wèi)會攜囚犯穿越西市示眾。此刻是人流往來最大的時候,最適合藏身在人群里動手�!�
她慢慢道,手指在圖紙上劃動,“我們可以扮作三教九流,混入西市人流之中�!瓌倓偽以谙耄檬裁醋霭l(fā)令的信號�!�
“西市設有太府寺市署,午時打鼓三百通開市,”他抵著下頜思忖道,“以此鼓聲為號?”
她點點頭,在圖紙上勾了一筆,“劫人之事循鼓聲而行。”
“鼓響時,袁二爺攜丐幫眾人蜂擁向前,搶了人就跑,此后沿東西縱街沖入鼓樓下,”他低頭看著她的筆跡,“我可以帶洛十一停馬車于鼓樓下,等人一到就策馬奔出�!�
“然后在孩兒巷、朱家巷和菜市口進行三輪換人,”她執(zhí)筆在圖紙上勾出一條復雜的路線,“最后將人暫時藏入長樂坊里�!�
兩人議事方定,祝子安笑道:“真像話本子里一樣。”
“你那么愛看話本子�。俊彼犷^看他。
“我不僅看,我還寫呢。”他笑了一下,退了半步,一本正經念道,“卻說那‘落花點銀槍’
江大俠,一手落花槍法使得虎虎生風,單槍匹馬怒闖北丐冷幫主八十壽宴……”
“原來清河先生說書的那些亂糟糟的jsg東西是你寫的啊!”她抓起一個硯臺去砸他,惱火道,“我就說都是什么人在亂傳��!”
“你不是喜歡聽嗎?”他后仰著躲開。
她氣得頭發(fā)絲亂顫,他笑得彎了腰,道:“這下我心情好了�!�
-
兩人在長樂坊一連住了許多日。
姜葵每日清晨起練槍,接著與眾人商議劫法場的計劃,午后回到東宮處理庶務,晚飯前又回到長樂坊繼續(xù)忙碌。阿蓉總是為眾人做好香噴噴的飯菜,她的手藝極好,菜式的花樣換個不停。
祝子安不太參與具體的計劃,只在每日入夜時同姜葵對上一遍,偶爾提出一些建議。他大部分時間都關在屋里,據他所稱,他是“有事要忙”。不過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沈藥師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變得和善了一些。
兩人在每日清晨互相問好,又在每個夜晚互道。有時候,他們會站在對門的屋子之間長聊一陣,直到銀河升起,繁星點點的光芒落滿一身,祝子安打著呵欠道了,轉身推門進屋。
恍惚間,這樣的日子仿佛無窮無盡。
出發(fā)劫法場的前一日,四四方方的院落里擠滿了人。
北風獵獵,院里寂靜無聲,只有風聲與呼吸聲此起彼伏。
姜葵站在人群正前方,最后一次確認劫法場的人員安排。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倚在門邊,抬眸靜靜望著她。
她迎風而立,眉如婉約的刀,一身緋紅箭衣勾勒出清晰挺拔的線條,烏濃長發(fā)高高握成一束,如匹練般披落下來,纖細的身形在風中凜冽如一桿挺立的長槍。
“西第四街,一百八十步,何人在此?”
她高聲道。
袁二爺上前一步,抱拳作答:“小老頭領二十人守在此處。”
“第六街,孩兒巷尾,何人在此?”姜葵又道。
阿蓉平靜答:“由我負責�!�
“第八街,菜市口。”
鐵公子點頭:“我在。”
“鼓樓酒肆�!苯聪虬总�,“小白?”
“好嘞!”白荇輕快地喊了一句,掂了掂她的大錘子,揚聲笑道,“放馬過來!”
“最后是鼓樓下�!苯蜃W影�,兩人的目光越過人群,靜靜交匯在一處。
“好。”祝子安朝她頷首,“我的馬車會候在此處,由洛十一趕車�!�
“以擊鼓聲為號�!苯D頭望向人群,“切記,第三聲時開始行動,第三百聲時行動結束�!�
“是!”眾人齊聲應道。
姜葵一一確認過計劃,遣散了眾人,回到里屋重新查看繪制過多次的地圖。
祝子安推門進來,站在她身邊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她蹙眉沉思,神情認真,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粗糙的紙面,指腹輕輕下壓又抬起,動作輕盈又利落。
等到她收回圖紙,在書案前托腮坐下,他遞了一杯熱茶到她手里,在她身后低低笑道:“江小滿,你方才在外面指揮人,好像一個小將軍。”
“是么�!彼龘u著頭,“其實我心里很慌�!�
“我知道。”他伸手去揉她的頭發(fā),“沒事,我陪你。”
他的指尖剛碰到她的發(fā)梢,她的睫羽輕輕跳了一下。她一把推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望向他,不滿道:“不許摸我的頭發(fā)。”
他愣了一下,茫然道:“為什么?……上次我明明都摸過了�!�
“第一次是我猝不及防,第二次是我喝醉了�!彼叩�,“以后不可以摸了�!�
“可是,”他的聲音低落,“其他人都可以摸�!�
“不為什么�!彼吡艘宦暎凹胰伺笥旬斎豢梢悦�。”
“我難道不是家人朋友嗎?”他茫然,“你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況且我們是師姐弟,也算是一家人吧?”
“你不是�!彼龘P起臉來,朝他下令,“不許摸!”
他嘆息一聲:“得令,將軍。”
然后他又笑著看她,“我還挺喜歡你下令的樣子�!�
他想了想,“又兇又好玩�!�
她有些惱火,伸手去打他。他笑得厲害,躲了一陣,反手捉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去里屋吃晚飯。
一方木桌上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六副碗筷整整齊齊。沈藥師冷冷掃了一眼祝子安,他立即溫順乖覺地去盛飯。
今日阿蓉又煮了魚湯,選的是渭水最出名的鮮美鰱魚,清晨方從早市上買回來,一道白水一道高湯煮了,在魚肚里填上香料,再細細灑了一把白鹽。淡淡的魚香味從大瓷碗里溢出來,溫暖又鮮嫩,直教人食指大動。
小塵又抱了一壺酒出來。洛十一神色冷淡地拒絕了,阿蓉十分難得地喝了一點,姜葵要了一小碗,祝子安在沈藥師的目光里埋頭喝著魚湯。
一頓飯后,幾人互相道了,前往各自的屋子里歇息,為明日的劫法場行動備足力氣。
深夜里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銀亮的水光躍起在泥土地上,噼里啪啦如豆子般落下。
祝子安提了一盞小燈放在書案上,低頭翻開一卷微黃的書冊,忽而聽見門外傳來低低的叩擊聲。
他披了一件大氅,提著燈起身開門。
門口站著一身雪白睡袍的少女,撐了一把竹制紙傘,低垂著頭。
“原來你也睡不著啊。”他低聲說,“擔心明天的事么?”
他接過她的傘,領著她進門。他坐在矮案幾上慢慢沏著一壺熱茶,她在他身邊看著他手指的動作,安靜地發(fā)著呆。
“別擔心,”他遞茶給她,“會好的�!�
“祝子安,”她低頭凝視著茶盞里倒映燭光的水面,“這些天,你在等什么?”
他怔了一下,垂下眼眸:“你察覺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彼吐曊f,“大理寺獄隱隱有動靜,但是始終壓著不發(fā)。我在送往東宮的案牘里大約讀出了一些不對勁……祝子安,你知道什么?”
他嘆了口氣:“……我答應了那個人不說的�!�
她的目光緊緊地盯在他的臉上,他又嘆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茶具,注視著微漾的茶水,低低地說:“我見到你長兄了�!�
“他……離開大理寺獄了?”
“他說,請當他不在了吧。”他低聲說,“此后世間再無姜端山這個人了�!�
-
大雨如注。
打鐵鋪子里,白荇睡不著覺,坐在窗邊望著傾瀉的雨。
銀亮的雨線從屋檐上瀉落,在窗邊濺起無數(shù)珍珠般的水花,重重砸在地面上濺開星星點點的碎光。
交織的風雨聲中,她忽然聽到叩門聲。
那個叩門聲溫文有禮,低低地一聲接一聲響起,在雨水聲里遙遠模糊。
她點了一盞燈,小跑著出去開門。
“吱呀”一聲,她抬頭看見了門口的人。
他沒有撐傘,安靜地站立在雨里,額發(fā)低垂遮住了眼睛,氣度依舊儒雅溫潤。一身布衣被打得濕透,顯出清癯削瘦的身形,滿身的血腥氣,以及觸目驚心的傷痕。
“……端山公子?”
“……小白姑娘�!�
他的聲音沙啞。
作者有話說:
沈藥師:(詢問小滿)他醉倒了嗎?
小滿:(檢查小謝)醉倒啦!
沈藥師:拖走!
小謝:?
又:小謝寫的話本子內容在第四章里有出現(xiàn)過qwq
又又:這章絕對有糖��!QAQ
66
76
急著
◎見你�!�
清晨朦朧有霧,
雨水滴答在瓦礫之間。
一段敲門聲驚醒了姜葵。她在淡淡的茶香里抬起頭,身邊的人仍在沉睡著。
昨夜她輾轉難以入眠,在這間屋里悶喝了半宿茶,
不知不覺間囫圇枕在身邊人的肩頭上睡了。她醒時發(fā)覺自己蓋著一件大氅,
身邊的人抱臂倚坐在窗下,
輕闔著眼睛,微微側過臉,額角抵在墻邊書架上,膝間散落了一卷書。
“小滿�!卑总舻穆曇舻偷驮陂T外響起。
“我在。”姜葵低聲說。
她站起來,
把大氅蓋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推門而出。
門口的姑娘低垂著頭,
一張白皙秀凈的小臉上沾著雨露,長發(fā)半遮住神情。
“……我見到端山公子了�!彼驼Z,“他說,我們不用劫法場了�!�
姜葵閉上眼睛,
“原來這些天……祝子安一直在等的是他的消息�!�
她輕輕說:“……我長兄離開大理寺獄以后,
是去了長公主府吧?……倘若他勸動了長公主助將軍府,
我們就不用劫法場了�!�
“……端山公子他不敢見你�!卑总舻椭^,
“他請你們權當他不在了�!靡噪x開大理寺獄,是借畏罪自裁的理由假死,托相識之人裹尸送出去的。”
她緊抿著唇,
“他說……他雖茍活,
卻已是死人了。一身污名,再不能洗去。”
“其它的事,他不讓我說。”白荇的聲線隱隱發(fā)顫,
“他托我?guī)г挘?br />
請你們忘了他吧�!�
姜葵在袖袍下攥緊了拳,
指甲抵得掌心發(fā)疼,“……好�!�
“那我走了�!卑总粽f,嗓音沙啞。
嬌小少女的背影在雨霧中遠去了。她沒有撐傘,任憑滴答雨水淋在身上,沿著衣角滾落下去,在地面上濺起破碎的水光。
姜葵在門口靜立,仰望一抹青灰色的jsg天穹。朦朧雨霧中,天光斜落于云間,又被氤氳的水汽掩埋。
屋里有簌簌的衣袍聲動,進而是一道輕緩的腳步聲。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良久低低地說:“……抱歉。”
“不怪你�!彼p聲說,“你沒做錯什么。”
“舵主!”一名丐幫中人疾步進了院里,朝姜葵抱拳道,“有消息傳來,寅時三刻左右,榜上張貼了改判的新告文!”
“你說。”
“死刑赦免,改判流放……封州。”
……流放三千里。
姜葵的肩頭輕顫,背后的人緊緊扶住了她。
“其實這是好事�!彼纳ひ粑�,“明明都活下來了……可是為什么我高興不起來呢?”
“一定會好的�!彼p聲說,“一切都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