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一日黃昏,冷日微煙,暮光秋聲。
灞上水寒。姜葵一身素衣,西出長安,前往灞亭折柳送別故人。
灞水起于鐘南山,而流入渭水,水面寬及三頃,流水淌過白沙,曲折而行。水上搭一座木橋,橋邊架一座木亭,亭邊有一棵枯柳靜立在雨中。
長風(fēng)凜冽。姜葵立于亭邊折柳,謝無恙坐于亭上彈琴。他彈的是一支“陽關(guān)三疊”,曲音哀切如訴,曲調(diào)凄壯至極,尾音三次斷在微涼的晚風(fēng)里。
他們的身后不遠(yuǎn)處,一架鳳鸞玉輅停在樹后,玉輅上的女人一身華服,目送著灞橋上遠(yuǎn)去的人影,低低問玉輅邊的青年:“端山,你不去送送他們么?”
青年一襲布衣,輕輕搖頭。
“不了�!彼p聲說,“早已道過別了�!�
他靜立片刻,抬手吹起一支玉笛。笛聲如咽,合著如訴的琴音,穿透暮靄沉沉的水面,在灞上遙遙地傳出去很遠(yuǎn)。
姜葵猛然回頭,吹笛的人藏身在樹后,掩去了身形。
笛聲里,灞橋上的離人消失在樹影之間,只余北風(fēng)獵獵吹動枝葉。
車轔轔,馬蕭蕭,此去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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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一日驟雨,氣溫陡然下降,長安進入一年中最冷的時節(jié)。
冬至南郊祭天儀式后,皇太子攜太子妃回到東宮,乘輅轉(zhuǎn)往含元殿參加宮宴。
入丹鳳門五百步遠(yuǎn),含元殿坐落于龍首原最高處。殿前有青石欄桿,百尺玉階,花磚臺面。長長的臺階狀如龍蛇之尾,長曳而下,兩側(cè)是文武百官與殿前金吾衛(wèi),纓佩序立,莊嚴(yán)壯麗。
謝無恙卸去一身袞冕,換上絳紗袍與白玉冠,肩披一件華貴貂裘,手捧一個銀葉小暖爐,站在殿內(nèi)與群臣微笑寒暄。姜葵身穿間色曳地長裙,外罩翻領(lǐng)毛絨披襖,陪在他身側(cè)。
敬文帝還未至。溫親王謝珩攜皇長女謝瑗正同永嘉長公主謝瑯談話,三皇子謝寬獨自坐在案前無聊地擺弄幾只算籌,年幼的四皇子謝初被一位嬤嬤抱著在簾后睡覺。
岐王妃裴玥挽著謝玦款款走來,唇角盈盈勾起一抹淺笑。謝無恙攜姜葵朝兩人作揖賀冬:“晷運推移,日南長至,皇兄皇嫂尊體萬福。”
“妹妹,”行過禮后,裴玥一臉溫柔含笑的模樣,神色關(guān)切地問姜葵,“聽聞你抱病多日,今日可有好轉(zhuǎn)?”
“多謝姐姐關(guān)心。”姜葵實在疲于應(yīng)付這笑面虎,假裝咳著嗽倒進謝無恙的臂彎,又抬頭輕輕笑道,“歲寒天冷……姐姐也千萬要裹緊些,切莫患了風(fēng)寒之癥�!�
這兩對夫妻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幾乎要溢出來,然而言行舉止間溫文有禮,皆是一副兄友弟恭、親密無間的樣子。
他們交換了賀冬祝詞,不咸不淡聊了幾句。謝玦對弟弟的病表現(xiàn)得十分關(guān)心,先是擔(dān)憂他為雍州牧一職操勞傷身,再又聲稱自己覓得幾株珍貴參茸,不日將跟隨賀冬禮一并送往東宮。謝無恙一一含笑謝過。
裴玥謝玦一走,姜葵從謝無恙的懷里起身,冷冷望著他們的背影:“彈劾將軍府一事,岐王在背后推波助瀾了不少吧?”
“嗯�!敝x無恙壓低聲音,“他手里有御史臺不少官員的把柄,足以請出聯(lián)名奏章彈劾異己,哪怕無罪可戮,亦能侵毀加誣。”
他輕聲說:“我本無意與皇兄相爭。然而他與北司宦官同謀,侵毀清白之臣,欺君誣世以謀利……”
“岐王一黨,我必定推翻�!彼捻馕⒗�。
一身魏紫色袍子的宦官在殿前高聲宣告:“御駕到——”
皇太子帶領(lǐng)文武百官齊齊行禮,無數(shù)衣袂如麥浪般起伏。
冬至盛會,萬國來朝,百官滿座,歌舞升平。
姜葵陪同謝無恙坐在僅次于帝座之下的首座,俯瞰可見數(shù)不盡的綾羅綢緞、萬國衣冠,錦繡與金甲葆戈相映成輝。
頭頂有一方打開的軒窗,窗外可見鐘南山雪色,下方是京城坊市街陌,鱗次櫛比,盛大浩瀚。
她忽然想起那個人的話:“你相信太平盛世嗎?”
鐘鼓樂聲里,她側(cè)過臉,望向身邊的人。他仰起頭,遠(yuǎn)眺鐘南山色,山頂繁星初落,晴明依舊滿長安。
宴飲接近尾聲,歌舞漸而輕緩。
姜葵坐在謝無恙身邊慢慢酌酒,目光投落到殿中央的伶人身上。
她忽地一愣。
百名伶人中有一人白衣勝雪,翩然如鶴,唇邊銜一支玉笛,奏一支古樂。
笛聲高遠(yuǎn)寂寥,合著悠長古樸的宮調(diào),有如一只孤雁在荒原上經(jīng)過,攜著深秋的蕭意。
她望著那個人,那是一張陌生青年的臉,可是她依稀從那道笛聲里辨出故人。
“長兄。”她低聲說。
她喊了一名宮人詢問那名伶人的情況,只聽得宮人低低地回稟:“那是長公主府上新來的伶人,吹得一手絕妙橫笛,今日隨教坊樂人來宮宴上獻(xiàn)藝。無人知曉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稱姓白,從北方來的�!�
她心里一緊,針刺般疼了一下。
“謝無恙,”她低聲問身邊的人,“我長兄假死離開大理寺獄,去長公主府求人,是你幫的他?”
“是�!敝x無恙垂下眼眸。
那一日暴雨傾盆,他親眼看著牢獄里的人奄奄一息,經(jīng)脈盡斷,瀕臨氣絕,被一卷粗布裹尸扔入亂葬崗。
他從尸堆里撈起滿身血污的人,看著那人一步一道血痕地在長公主府前叩門,深深跪地而拜,跪去了一身名節(jié)與傲骨。
故人之子叩跪于門前,渾身是血,遍體鱗傷,長公主終于動了憐憫之心。
那一日后,他親手幫忙換了那人的臉,年輕的小將軍不在了,只剩下賣藝的伶人。
“他說,異日相逢,請別認(rèn)他。”謝無恙閉上眼睛,“姜端山已經(jīng)不在了�!�
“……好�!苯穆曇粑⑽l(fā)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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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宮宴后,已是華燈初上時。
姜葵獨自點了一盞宮燈,坐于半昏暗的寢殿之中。
冬至為德,本是陽氣萌發(fā)之日。自冬至到春分,數(shù)過九九八十一寒日,春天就要到了。這一日本當(dāng)更易新衣、祭祖賀冬、喝酒吃餛飩,過一場佳節(jié)。
可是本應(yīng)陪她的人,都在很遠(yuǎn)的地方。
“吱呀”一聲,菱花窗突然打開,一縷晚風(fēng)卷起紙頁沙沙。
“啪嗒”一響,一個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滾過地板,停落在她的足邊。
姜葵俯身拾起那個小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紙,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鼓樓,酒肆�!�
翻到背面,那個人的筆跡鄭重:“急著見你�!�
她匆忙換了一身青絹箭衣,戴上一頂竹編小斗笠,翻出宮墻往西市而去。
月華灑落青石磚面,她踩著一地的碎光推開鼓樓酒肆的大門,熱騰騰的煙火氣、潮水般的人聲、以及滿室的餛飩香味撲面而來。
酒肆里有談天說地的、高聲唱歌的、酩酊大醉的,鋪天蓋地的喧囂里,男男女女雜坐在一起,人們舉杯相碰、高聲祝酒,清冽的酒水潑濺了滿桌。
彈琵琶的胡姬在一張木凳上高唱“數(shù)九歌”,纖細(xì)的手指飛快地?fù)芟�,琵琶聲猶如一陣春雨落在鄉(xiāng)野間,嘈嘈切切又錯錯雜雜,曲調(diào)輕快俚俗,聽得人滿心雀躍。
姜葵扶著斗笠穿越醉得東倒西歪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張小木桌前。木桌擺在一方軒窗下,窗前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自顧自地酌酒。
那個人披了一件玄黑大氅,連著衣領(lǐng)的兜帽遮住額發(fā),下面的陰影掩蓋了面容。
他的面前擱了一碗餛飩,一壺?zé)峋�。熱酒裝在錫瓶里,錫瓶放在瓷碗里,瓷碗里的熱水溫著濃烈的酒。
姜葵在他對面坐下。他抬起頭,推了那碗餛飩到她面前,懶洋洋道:“江少俠,可要嘗嘗這餛飩?”
燭光照亮掩在兜帽下的臉,他歪著頭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有急事找我?”她不接那碗餛飩,伸手倒了一盞酒。
“嗯。”他點頭,“我們要出一趟長安�!�
作者有話說:
小情侶準(zhǔn)備去度蜜月啦!qwq
——注釋比較多,手動分割下——
注一:灞亭折柳送別,是送別親友的習(xí)俗。
《雍錄》:“此地最為長安沖要,凡自西東兩方而入出峣、潼兩關(guān)者,路必由之�!�
相關(guān)的詩作jsg無數(shù),試摘錄二首:
唐·戴叔倫《送友人東歸》
萬里楊柳色,出關(guān)送故人。
輕煙拂流水,落日照行塵。
唐·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后世所謂陽關(guān)三疊,即唱此詩末句三遍)
注二:冬至賀詞改自《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晷運推移,日南長至。伏惟相公尊體萬福�!�
注三:含元殿在大明宮里,大明宮上可望鐘南山。參考《長安史跡研究》。
唐·李振《退朝望鐘南山》
紫宸朝罷綴鹓鸞,丹鳳樓前駐馬看。
惟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
注四:《淮南子·天文訓(xùn)》:“冬至……陰氣竭,陽氣萌。故曰冬至為德�!�
(最后大哥勸動長公主救將軍府,第四十一章結(jié)尾其實有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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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
◎你聽�!�
“出長安?”
“今晚收到的急報,
”祝子安壓低聲音,“南乞幫隱隱有動靜……有人跟在流放隊伍的后面,黃昏時分經(jīng)過灞橋轉(zhuǎn)往武關(guān)道去了。”
姜葵一驚:“你懷疑他們是……”
“試圖截殺你的父兄�!彼⑽Ⅴ久迹�
“死刑已免,
為防將軍府東山再起,
只能采取暗害的方式。在流放途中布置截殺……真是下三濫的手段�!�
他從袖中取了一張圖紙,鋪開示意給姜葵看:“敵人下手的機會只有一次,必定在前往藍(lán)關(guān)的路上。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一路暗中尾隨保護將軍府。”
“我去取槍。”姜葵點頭,
“什么時候走?”
“明日清晨。”祝子安收了圖紙,
“北亭橋上等我�!�
“別擔(dān)心�!彼终f,
“我已經(jīng)派人盯著了。對方要布置截殺,速度不會很快,至少要耗費五日,我們有足夠時間應(yīng)對�!�
“好�!彼龖�(yīng)道,
悶頭喝酒,
神情懨懨的。
他看了她一會兒,
忽然伸手去揉她的頭發(fā),
被她輕輕拍開了。
“干什么?”她嚷道,“說過了不許摸�!�
他笑了一聲,忽然問:“江小滿,
你餓不餓?”
“嗯?”他的話題變得太快,
她沒反應(yīng)過來。
“我猜宮里的宴席大約很不好吃。”他傾身,把那碗餛飩推得離她再近一些,“你吃一點好不好?今天冬至,
我陪你喝酒吃餛飩�!�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
他夾了一塊餛飩喂到她嘴里,
低頭看她鼓起腮,慢慢地嚼著咽下去。
熱乎乎的餛飩皮薄餡厚,混著又鮮又濃的湯汁,一下子暖遍了她的全身。
“味道怎么樣?”他問,眸光里藏著試探。
“唔�!彼�,“……意外地好吃。”
頓了一下,她小聲說:“我餓了。”
“那再吃一個。”他笑了起來,又夾了一筷子遞過去。
面前的女孩低著頭小口吃餛飩,他坐在對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
耳邊傳來熱熱鬧鬧的碰杯聲,男男女女彼此拍著對方的肩膀,酒香味被熱氣蒸得滿屋都是,攜著一縷少女的幽香飄到他的鼻尖,淡淡的有一點溫潤,似一場微醺的酒雨。
“江小滿,”他輕聲說,“冬至安康�!�
“祝子安,”她答,“冬至安康�!�
兩個人舉起酒盞,隔著桌子碰了杯。青瓷酒盞清亮亮地一響,酒光在燭火里蕩漾開去。溫過的烈酒帶著點暖意,熱辣辣的,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身體里燒起來。
她想了想,伸手取走祝子安手里的酒盞,一仰頭飲盡了,對他嚴(yán)肅道:“你喝了很多酒了,不許再喝下去。我怕你又醉倒了�!�
“我已經(jīng)醉了�!彼p輕笑著。
“真的?”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真的�!彼]了一下眼睛,懶洋洋地答。
她托著腮看了他一會兒。頭頂上方一盞燭臺的光落在他的臉龐上,照得他的眸光朦朧又迷離,仿佛淺淺地浮了一層清酒。
他真的醉了,困倦地?fù)沃X袋,似乎快要睡著了。
“別在這里睡�!彼龂@了口氣,“走吧。我陪你回家�!�
“嗯�!彼f。嗓音里含著醉意。
“我沒帶銀子,”她想了想,“你來付酒錢吧。”
“嗯�!彼终f,卻不動。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他甚至沒太聽懂她的話。她確認(rèn)這家伙是真的醉了。
她只好走到他的身后,去找他腰間的荷包。他閉上眼睛,任憑她在自己身上翻來翻去,最后摸出一塊碎銀“嗒”地擱在桌上。
“付好了�!彼龘u了搖他,“快起來。回家啦�!�
他連“嗯”一聲都懶得,閉著眼睛讓她搖晃,滿身都是清冽的酒香氣。
“你這個人怎么說醉就醉啊。”她很無奈地說,敲了一下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