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直到大約十年前，他出宮后偶然拜了一位師父。那位師父教他修習(xí)內(nèi)力，強行延長了他的壽命……如此他才有望活到弱冠之年。但他的性命，我仍救不下來。”
“于是兩件事我都沒能做到�！鄙蛩帋煆�(fù)又嘆息，“搬來長樂坊后，我日復(fù)一日研究藥方，卻眼看著殿下的壽命即將走到盡頭�！�
“他不會走的�！泵媲暗纳倥煌５�?fù)u頭，“我不允許他走……”
兩人說完話，沈藥師為謝無恙施針后離開了。年輕的皇太子依然躺在藥池里沉睡，他的面龐上漸漸浮現(xiàn)出血色，低垂的睫羽稍稍顫動著。
他垂落在身側(cè)的手指，在水里很慢地微微屈了一下。
身邊的少女陪了他一會兒，起身在偏殿里轉(zhuǎn)了一圈。
她又開了一個帶鎖的抽屜，在里面翻出好多戲曲臉譜。有粉紅的旦角臉譜，也有白臉的書生臉譜，都是那個人自己無聊畫著玩的。
他畫的最多的是小怪獸一樣的臉譜，氣勢洶洶又張牙舞爪，神似一個人。
她簡直可以想象這家伙在畫這些臉譜的時候，懶洋洋坐在地板上，一手執(zhí)著支朱筆，一手抵著下頜，唇角含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太壞了�！彼裏o聲地笑了一下，收起那些臉譜。
在等他醒來的這些日子里，她就是這樣在偏殿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翻著他鎖起來的那些抽屜，了解他的過往，他藏起來的秘密和心事。
接著，她抬起頭，注意到不遠(yuǎn)處那個博古架。博古架的最高處放著一個紅漆木的卜巧盒，那是她在曲江相看時送給他的。
她忽然想確定一下里面放的是不是一只蜘蛛。
她走到那個博古架前，努力地踮起腳尖，指尖夠到那個盒子，把它扒拉下來。
隨即她打開了盒蓋……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十分專注于這個盒子，沒留意到汩汩的水流聲里夾雜著窸窣的衣袍聲。那個人從長久的昏睡里漸漸醒來，慢慢起身淌過一池?zé)崴�，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后�?br />
“夫人。”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
那個溫沉又好聽，清冽又干凈的嗓音，因為剛睡醒，還含著一分沙啞。
她的睫羽幾乎亂顫，心跳的速度快得如同擂鼓。
她倏地轉(zhuǎn)身抬手，指尖碰到那個人的眉眼。
他微微吃驚，一時間沒站穩(wěn)，退了半步，一個踩空，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她怕他摔壞了，在他踩空的剎那間，飛快地?fù)Q到他的身后。
嘩啦啦一陣水響，兩個人一下子跌進水里。
他跌倒在她的身上，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怕壓著她，試圖再站起來�？墒撬撊趿�，實在沒有力氣，只能稍稍抬起頭。
身下的少女垂眸望著他。她的發(fā)絲和睫羽都濕透了，長而微卷的眼睫上凝著水珠，眼尾泛起一抹淡淡的緋紅。
有明亮的水光從她的眼角滑落，無聲地流淌過她的臉龐，落進她如云的發(fā)間。
一粒又一粒，仿佛一串小星。
“你……在哭么？”
他頓時手足無措。
作者有話說：
沒錯，療傷的方式是抱抱！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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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糖
◎吃顆糖�！�
汩汩的流水里，
她沒有發(fā)出聲音。
只是安靜地，無言地，低垂著眼眸，
凝望著他。
朦朧的水汽里，
少女的淚水像珍珠一樣，
微微地閃爍。
他心里疼起來，很輕地扯著發(fā)疼，好似極薄的刀片拉過去。他努力地?fù)纹鹗种猓跍\水里支起半個身子，
低頭去擦拭她眼尾的淚水。
他的指尖冰涼，
觸碰她被淚水打濕了的臉頰。他的動作很慢，
幾乎沒什么力氣，如同一陣溫柔的風(fēng)，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身下的少女抬眸看著他。她的眸光明亮，眼瞳如鏡面澄凈，
透明的淚水在其間無聲流淌。他越去擦拭，
她的淚水就流得越多，
落進他的指縫間。
“你怎么哭成這樣啊。”他輕聲說，
“你在難過什么？”
她搖了搖頭，很輕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垂下眼眸，
低聲回答：“我不難過。我……是害怕盒子里那個東西�！�
卜巧盒里放的確實不是蜘蛛，
而是一種帶鐮刀的小蟲子，是她未出閣前最愛用來嚇人的。
聽見她的話，他愣了一下：“你原來怕這么小的蟲子嗎？”
他一邊替她拭淚，
一邊低笑著說：“你不覺得那種小蟲子很可愛嗎？”
頓了一下，
“我覺得……有點像你�！�
她眨了一下眼睛，
思緒被這個話題岔開了，朝他解釋道：“嗯。這種可怕的蟲子……它有刀�！�
他微笑著，聽她講。
“……聽說這種可怕的蟲子，母蟲子會在和公蟲子……嗯，同房的時候，咔嚓一下，直接砍下對方的腦袋�！�
她在他的身下?lián)P起臉，認(rèn)真比劃了一個手刀。
“……似乎更像你了�！彼p輕笑了一聲。
大約是因為太過疲倦，他沒有刻意去區(qū)別謝無恙和祝子安，這兩個人好像同時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她假裝沒有發(fā)覺此刻他過分脆弱的偽裝，一味地由著他，讓他相信在她眼里他是他以為的樣子。
她問：“我送你的卜巧盒里，有這種帶刀的東西，你還要娶我，你不怕嗎？”
“我不怕刀�！彼χf，“你送給我的，我很喜歡啊。”
“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彼�，“你怎么會喜歡這么兇巴巴的東西啊？”
“是有點兇，但也很可愛。”他想了想，“在我心里很特別�！�
她輕哼了一聲，別過臉不去看他。他笑著低頭，望著身下的少女，輕輕拭去她眼尾最后幾粒淚珠，溫聲問她：“你不會再哭了吧？”
“不會了�！彼龕灺暤�，眼尾猶泛紅。
“你哭起來真嚇人。”他感嘆道，“你居然會被這么小的蟲子嚇哭�！�
“我才沒有�！彼÷暼铝艘痪洹�
“好了。不哭了就好�！彼p輕閉jsg上眼睛，“我想再睡一會兒……”
話還沒說完，他支撐身體的那只手失去力氣，為她拭淚的那只手也垂落下去。他整個人倒下來，再一次跌倒在她的身上，稍稍濺起一點銀亮的水光，然后沒有了動靜。
她慌忙坐起來抱住他，怕他一下子栽進水里。她讓他的臉埋在自己的頸間，聽見他低沉的呼吸聲，心里知道他又睡著了。
這一次他不會睡太久了。
“你終于醒了�！彼o緊抱住他，眼淚無聲地淌過臉頰，“這些天，我真的好害怕……”
她懷里的人稍微動了一下，似是猶在夢中寬慰著她。他的發(fā)絲沾著熱霧，一下又一下碰到她頸間的肌膚，弄得她感覺有一點癢。她還在流淚，卻被撓得想笑。
“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啊�！彼龕阑鸬溃白屛液煤每抟粫䞍阂膊豢梢詥幔俊�
他漸漸睡熟了，在她的懷里低垂著頭。她望著他笑了一下，扶起他踩過一池?zé)崴�，讓他平躺在烏木地板上�?br />
博山爐里熏著裊裊的檀香，衣桁上掛著皇太子的白絹中單和絳紗外袍，被烘得透著融融的暖意。她從衣桁上取來他的衣袍，又去炭盆邊抓起一方白巾，然后回到他的身邊。
她褪去他濕透的襯袍，為他換上干燥的衣服，把他重新打扮成那個尊貴的皇太子。他穿進深緋色的衣袍里，面龐沉靜而溫潤，有一種玉石般的清冽質(zhì)感。
接著，她慢慢把他的腦袋托起來，小心地擱在她的雙膝間，低下頭為他擦頭發(fā)。
她的手指在他的發(fā)間穿來穿去，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似是感到很舒適，低低發(fā)出一個混沌的“嗯”字，側(cè)過臉來貼在她的掌心。
“喂你……”她手指的動作剎住了。
隨即，她嘆了口氣，用那只手輕輕扶住他的臉，另一只手單手為他擦頭發(fā)。他的臉稍稍上仰著，下頜線流暢好看，唇線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她有些懷疑他是故意貼過來的。
可是她低下頭，他睡得那么深，沉沉的呼吸聲不似作假。
“某人說過他是正人君子�！彼p哼一聲。
然后她俯下身，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是有點上頭�！彼秩嗔巳唷�
午后雪停了，陽光揮揮灑灑落進偏殿，滿地都是暖黃的光。
謝無恙醒來的時候，聽見庭院里的鳥雀啼鳴，嘰嘰喳喳，吵吵鬧鬧。
他穿得整整齊齊，躺在一卷毛絨的毯子里，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手邊擱著他的銀葉小暖爐，頭頂上搭著一張干燥的白巾。
“我睡了多久？”他的聲音朦朧。
“之前睡了十?dāng)?shù)日�！鄙倥穆曇魪钠溜L(fēng)外傳來，“中間醒來了一小會兒，接著又睡了三個時辰。”
一身緋色宮裙的少女走到他面前，俯身低頭微笑著看他。她的發(fā)間簪著緋紅色的玉簪，襯得她的容顏如玉，眸光如水，每一寸肌膚都皎潔美好。
“你還記得多少事？”她問。
“我記得從船上落入水中……”他竭力回憶著，“后來呢？”
“后來你就回到了東宮偏殿，一直在藥池里養(yǎng)病直到今日�！�
她回答，“朝廷上的說法是你落水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圣上勃然大怒，下旨要求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找回來，并且令金吾衛(wèi)全力搜捕兇手�！�
不等他開口，她繼續(xù)說道：“溫親王、伯陽先生以及幾位你信任的官員，我全部都見過了，他們清楚你的情況�，F(xiàn)在是溫親王主持著大局。你的失蹤激得許多人蠢蠢欲動，趁此機會可以看清異己，方便此后一一鏟除。”
“好�！彼h首，“我即刻給如珩寫一封信……”
“你即刻喝藥�！彼驍嗨�，“你大病方醒，須得靜養(yǎng)�！�
她端了一碗藥回來，坐在他的身邊。他十分自覺地坐起來，慢慢倚靠在墻邊，稍微動了一下手指，抬起手去接那個藥碗。
“你別動�！彼龕灺暤�，然后不由分說地舀了一勺湯藥，輕輕吹了吹，遞到他的唇邊。
他的眼睫眨動一下，眼眸茫然轉(zhuǎn)向她。
“我喂你喝�！彼齼窗桶偷摹�
“我……”他開口。
“你還喝不喝了？”她很兇，“你不是睡醒了沒有力氣，需要我來喂嗎？”
他溫順地閉上眼睛，等待她的投喂。她看了他一會兒，繼續(xù)下令：“睜眼看我�！�
“你不是……”他想問。
……不想要我看你嗎。
“我忽然想了。”她咬了下唇，“煩死了。你快點喝藥啦�！�
他睜開眼睛，安靜地望著她。她低著頭，舀起一勺又一勺湯藥，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吹一下，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到他的嘴里。
她被他看了一會兒，腮上微微地浮起一抹緋紅。淡淡的，像云霞一樣，襯得她的肌膚白皙如雪。
一綹不安分的發(fā)絲探出來，晃晃蕩蕩地跳起來，綴在她的頰邊。
他的手指微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來，替她把那一綹碎發(fā)挽到她的耳后。
他的指尖輕碰到她的耳垂，她的臉頰刷一下紅透了。他不該碰她，正欲向她表達(dá)歉意，卻聽見她很小聲地說：“多謝你哦�！�
“啊�！彼蹲�，“什么？”
“頭發(fā)亂了，你幫我整理了啊�！彼穆暰�鎮(zhèn)定。
“啊�！彼f，“不用謝�！�
“你……臉紅了�！彼嶂^看她，“看起來好燙。你不會發(fā)燒了吧？”
“你才發(fā)燒了。”她惱火道，“你好煩啊，你專心喝藥好不好��？”
他不敢答話了，專心地喝藥。她素白纖細(xì)的手指握著白瓷的勺柄，仔細(xì)地把熱乎乎的湯藥遞到他的口中。接著他的喉結(jié)滾動，他認(rèn)真咽下她喂給他的藥。
“苦的話，”她遲疑著，“你要不要吃顆糖？”
“不苦�！彼娌桓纳�。
“是么�！彼淅涞鼗卮稹�
嘴硬。苦死你好了。她在心里哼道。
他喝完了藥，閉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她收起瓷碗和藥勺，從木托盤上取來什么東西，令人猝不及防地塞進他口中。
有一種涼絲絲又冰冰甜的味道涌出來。
那是一顆小小的糖丸，被她的手指送入他的齒間。
他又愣住了，含住那顆糖，睜開眼睛看她。
“好好喝完了藥，獎勵你一顆糖�！彼穆暰�保持著鎮(zhèn)定，“你不是喜歡吃甜膳嗎？”
“啊�！彼f，“確實喜歡。”
她端起木托盤出去了。他倚靠在墻邊又休息了一陣，試著起身去書案前坐下，才慢慢走了幾步，忽然被人扶住，轉(zhuǎn)過臉是少女微紅的雙頰。
“我扶你去�！彼龂@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一醒就要去忙。那些朝堂上的事，又費神又費心，很傷身吧？”
“還好�！彼α艘宦�，“你什么時候這么關(guān)心我了？”
“我一直都很關(guān)心你的�！彼叩�，“你是病人嘛�！�
“你太好了�！彼p聲說，“我不值得的。”
她扶著他的手輕顫一下，她的眼眸抬起來，望向他，“不許你這么說�！�
“……會讓我難過的�！彼吐曊f。
“對不起。”他低低地道歉，“有辦法補償你么？”
“有。”她說。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