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忽然,“啪”的一聲,一粒小石子落下,驚得鳥雀飛起。
“什么人?”為首的官兵高喝一聲,領(lǐng)著巡邏小隊前去查看。
官兵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藏在碼頭下方的兩道影子無聲地探出。
祝子安捻了下掌心的小石子,望著那隊離開的官兵,“一下就引開了�!�
“太過簡單。”姜葵蹙起眉,“似乎他們并不擔(dān)心有人來查�!�
他們利落地翻過柵欄,借著高大船只的掩映,悄然步入載貨的船艙。
船艙里放滿了成摞的麻袋,堆得幾乎沒有走路的余地。幾盞油燈點在上方,灑落層疊的火光,鋪陳在滿地貨物上,拉出重重的陰影。
祝子安在一批貨物前俯身,以長劍挑起麻袋一角,幾點細(xì)細(xì)的白色顆粒落出來。
他抬指抹了一點,“是鹽�!�
“這邊也是鹽�!苯膊鹆艘粋包裹,“沒什么特別之處。”
兩人又連接檢查了幾處船艙,艙內(nèi)無非是鹽、糖、絲綢、瓷器一類,都是漕運上常見的貨物。
“沒有異常,反而奇怪�!苯吐曊f,“用官府的手段查不出來,我們私下查也查不出來�!羰谴_有人利用漕船私運貨物,必定用了極復(fù)雜的手段�!�
祝子安微微蹙眉,“不必查了。徑直去淮西�!�
他思忖著,“漕運走的是分級轉(zhuǎn)運,各地設(shè)立分級糧倉,漕船在各級糧倉卸貨即走,再由下一批漕船繼續(xù)轉(zhuǎn)運。此行涉及上千只船,在這條線上做手腳,確實難以追查。倘若如此查下去,耗時太久�!�
“你懷疑有問題的貨物最終會送往淮西?”姜葵問他。
“只可能是淮西。”他低聲說,“那個地方不對勁�!�
兩人很快離開此地,回到停在港口的船上。
祝子安叮囑了守在船上的江大副幾句,船隊即刻徐徐起航,駛?cè)霛L滾東流的黃河。
“時間緊張,路上不再停留,我們住在船上。”祝子安對姜葵說,“我?guī)闳タ纯捶块g?”
他領(lǐng)著姜葵下到船艙里,推開一扇木門。房間很小,布置也簡單,只有一張木床和一張書案,案上放了一個瓷瓶,插了一枝新摘的白梅,攜著幾分初雪的晴朗寒意。
“我的房間在你對面�!弊W影仓噶艘幌聦﹂T。
頓了下,又補充,“我不關(guān)門……你若要找我,不必叩門,隨時進來�!�
他轉(zhuǎn)身出門,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一張書案前,抱起一摞擱在墻邊的文書,放在案角,而后執(zhí)了一支筆,低頭批閱起來。
姜葵取了一張淮西輿圖,靠坐在一個引枕上,抓著一只朱筆,在圖上勾畫著,仔細(xì)研究。
房里一時靜謐無聲,只有舷窗外浪濤的聲音在響。
對門之間的廊上擱著炭盆,火苗偶爾噗嗤亮起來,炸出一個火星。
祝子安抬眸,望見對面的少女窩在一卷毛毯里,歪著頭在圖紙上寫字,一張明艷小臉上神情認(rèn)真。她的長發(fā)稍稍散亂,落在烏木地板上,發(fā)梢打著旋兒,被火光映得微紅。
他執(zhí)筆的手指動了一下,恰好她抬起頭,撞見他的目光。
她的眉眼彎彎,唇角揚起,“抓到你走神了�!�
“是�!彼Φ�,“我走神了�!�
“我有點頭暈。”她朝他抱怨,“船晃來晃去的�!�
他擱下筆,拿了一個小藥罐,走到她身邊,俯身坐下來,“抹點藥膏�!�
她閉上眼睛,向他揚起臉,示意他幫忙。他笑了一聲,無奈地?fù)u頭,扯下手指間的白麻布,用指腹沾著清涼的藥膏,輕輕地為她按揉太陽穴。
“好點了么?”他問。
“沒有。”她的語氣像撒嬌似的,“暈得難受。又悶又熱�!�
他提議:“我陪你去甲板上吹吹風(fēng)?”
“不要。”她搖頭,“太冷了�!�
他嘆了口氣,“那怎么辦好呢?”
她的頭暈乎乎的,雙頰被燭光映得仿佛微醺。她抬起臉看他,他的眉眼清冽干凈,眸光里有一種無聲的溫柔,如同水一樣漫過來。
心里有一根弦松了下,她忽然大膽起來,“你抱著我�!�
話一出口,她立即后悔。這個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有一點出格,她沒找到什么恰當(dāng)?shù)睦碛伞?br />
“我……”她輕咬了下唇。
話音未落,他傾身過來,攬她在懷里,低笑了聲,“聽說暈船的時候,抱一下會好一點。”
“是好一點。”她小聲說。
他身上的氣息冰涼,恰好化去了她滿心的悶熱。她把臉頰貼在他的胸口,閉上眼睛,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他低下眼眸,望著懷中睡熟的少女,淡淡笑了一下,復(fù)又輕輕嘆息一聲。
“江小滿啊江小滿,”他呢喃般的,“我該拿你怎么辦?”
搖搖晃晃的船艙里,他安靜地抱著她。燭光流遍他們的周身,仿佛熔金般燦爛明亮,在半明半暗的室內(nèi)微微地閃爍。
姜葵睡醒的時候,抬眼看見祝子安低頭望著她。他的眼眸低垂,一盞燭燈的光投落下來,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方落了片淺影。
她有一瞬的愣怔,仿佛從他的目光里讀出一種悲傷。
轉(zhuǎn)瞬即逝。
她輕眨了下眼睫,他已經(jīng)笑了起來,“你睡了好久,快到午膳時辰了。我去做飯吧?”
“用得著你親自做飯么?”她在他的懷里打著呵欠,“這只船上的‘布商’,不都是你打點過關(guān)系的?”
“做給你的�!彼鲋碾p肩,推她坐起來,“別人做的飯,怕你吃不慣�!�
“我哪有那么挑食。”她哼道,由他拉著,“不過你做的話,我想看著你�!�
他帶著她去了船尾的廚房,在灶臺底下生了一把火,挽了袖子開始炒菜。她像個小幫工似的,忙前忙后地幫他遞食材、香料、糖鹽醬醋,又悄悄地替他試身邊物什的溫度。
有時候她碰到發(fā)燙的漏勺把手,立即跳著腳喊,“好燙好燙”,他就笑一下,抓著她的手腕,摁在大瓷碗里就著清水,沖洗她微紅的指尖。
她抬起頭,撞見他落來的眸光。一點淡淡的煙火氣里,他的眉眼溫和,唇角微微上揚著,像是對她寵溺似的微笑。
“你今日總這樣看我�!彼策^臉,“你這個人怎么回事?”
“沒事�!彼α艘宦暎澳惴讲盘_的樣子好可愛�!�
她感到耳尖都在發(fā)燒,“你閉嘴。”
飯菜很快擺滿了一桌,兩人就在廚房里用午jsg膳。這里安靜,沒人經(jīng)過,只有一方舷窗半開著,微涼的河風(fēng)吹進來,吹起幾縷雪白的煙氣。
祝子安持著筷子,往姜葵的碗里不停地夾菜。一會兒功夫,她的瓷碟上就堆起了琳瑯的食物,小山似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我會撐死的。”她苦惱地說。
他彎了彎唇角,往她的口中夾了一小塊烤魚,“好吃么?”
烤肉的氣味在齒間溢開來,帶著點溫暖的焦香,味道調(diào)得恰到好處。她瞇了瞇眼睛,一邊嚼著,一邊含糊地答:“好吃�!�
“以后都做給你吃�!彼χf。
她點頭,“好呀。”
停頓一下,又鄭重補了句,“一直�!�
“好不好?”她望著他,仿佛在要求一個承諾。
他的眸光動了下,低垂下去,淡淡含著一點笑意,“我盡力�!�
桌上靜了一霎,他轉(zhuǎn)過頭去,望向舷窗外的風(fēng)景,慢慢地說:“等我們回長安的時候,大約就要開春了。春天一來,兩岸都綠遍了,路上會很漂亮�!�
“到那時候,”他想了想,“我去采一把早春的香草,釣一尾渭水的鰱魚,燉好多魚湯給你吃,好不好?”
“好呀。”她輕輕地說。
午膳后,兩人各自回到房間,繼續(xù)忙碌著各自的事。一下午過去,再到晚上,祝子安又去做飯,兩人坐在一起吃。
船上的時光流逝得很慢,令人產(chǎn)生無端的錯覺,幾欲相信某種靜止的永恒。
入夜后不久,祝子安回房睡了,姜葵在房里翻看圖紙,偶爾抬頭望向?qū)γ妗?br />
他沒有關(guān)門,她可以看見他的側(cè)顏。隱約的星光下,他靜躺在絨毯里,深闔眼眸,仿佛沉眠,周身流淌著朦朧的光影。
許久,她靜悄悄起身,披一件雪白絹衣,烏發(fā)赤足踩過地板,走向他。
她鉆進絨毯下,雙手環(huán)住他,抱著他為他療傷。他很安靜,一動不動,連呼吸也輕,在她的懷里如同一個任她擺弄的偶人。
終于,她感到疲倦,松開了手,躺在他的身側(cè)。她偏過臉,看他的睡顏。
對面的房里點著一盞油燈,把燭光斜斜地投落過去,落在他的眉眼上,淡淡的光照亮他的面龐。
她眨了下眼睛。
搖曳的燭光里,他的耳廓微微發(fā)紅。
……他在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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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弄
◎他的呼吸亂了一瞬�!�
窗外濤聲如潮,
一聲又一聲,落進她的耳里。
幾乎在剎那間,她明白了他今日忽然的異樣,
他望向她的眸光里,
那種安靜無聲的悲傷,
以及那些起起落落的心緒。
她的唇瓣微微翕動,幾度欲開口喊他的名字,又在出聲前剎住了。
她閉了閉眼睛,雙手輕輕捧住臉頰,
慢慢垂下眼眸,
靜靜地想著什么。
滿室燭光流淌,
伴著大河濤聲,低而緩,起又落,平復(fù)她紛紛亂亂的情緒。
許久,
她坐起身,
低頭看他。炭盆里畢剝作響,
室內(nèi)暖意微漾,
曳動的火光落在他的面龐上,光影搖搖,半明半暗。
半晌,
她歪了歪腦袋,
意識到他還在專注地裝睡。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絨毯里,緊閉著眼睛,呼吸聲淺淡平和,
睫羽歷歷分明,
在燭光里投落安靜的淺影,
仿佛他是真的睡熟了。
可是微紅的耳廓一下子出賣了他。
這副決心裝睡的模樣,卻顯得有些好玩。
她低著頭,笑了一下,忽然起了一點逗弄他的心思。
晃悠悠的船艙里,她俯身下去,湊近他的臉,近乎鼻尖抵著鼻尖。她的氣息貼過來,他的呼吸亂了一瞬,每一根睫毛都緊張起來。
她的長發(fā)從肩頭披落,掃過他的面龐,他幾乎屏住呼吸。緊接著,他假裝在睡夢中,輕輕側(cè)過臉,悄悄地?fù)Q了下氣。
她無聲地?fù)P起唇角,笑得肩頭微顫。他隱約察覺到動靜,眼睫好奇地輕顫一下,身體仍舊保持著不動,一心一意地裝睡。
她笑了一陣,似是滿足了,托起雙頰,趴在床上看他。
炭火烘得室內(nèi)發(fā)熱,她抬起指腹去抵他的額頭,想要試探一下他的體溫。
恰好一個巨浪轟然拍來,船身猛地往一側(cè)傾斜。
她“啪”地撞進了他的懷里,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
兩人的呼吸同時一滯。
很慢地,他睜開眼睛。
一個慌亂的對視。
“吵醒你了?”她小聲打破沉默。
接著飛快地尋了個借口,“我來看看你睡著沒有�!�
“我睡著了�!彼舆^她的話,“剛剛醒的�!�
“我知道�!彼⒓凑f。
頓了下,“不小心吵醒你了……抱歉�!�
“沒事�!彼t疑了下,“那我繼續(xù)睡了?”
“你睡吧。”她的臉頰發(fā)燒,“那我也去睡了�!�
此時此刻她還被他抱在懷里,但兩人都避開了談及這一點,各自假裝無事發(fā)生。
他松開抱住她的雙手,她從他的懷里鉆出來,牽起裙角往對面的房間里走。他注視著她的背影,燭光落在她的發(fā)間,發(fā)梢被燙出微金的光,在低徊的風(fēng)中輕輕地顫著。
隨后,對門的燈火一跳,淡了下去。
隱約的光芒里,他望著對面的少女,輕聲說:“多謝。”
漸漸的,他閉上眼睛,沉入無邊的睡夢中。
許久,床上的少女翻過身,看向沉睡在絨毯里的人,低低地說:“不用謝�!�
她低笑一下,“笨蛋謝康,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
“可是你還沒準(zhǔn)備好告訴我�!彼穆暤�,“我可以再等一等,不過我的耐心很有限……”
她下令似的,“你最好快點。”
浪濤一聲又一聲,漫過燭光搖曳的地板,響在不盡的燈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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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半月有余,終于抵達(dá)淮西。
一路上船行極快,幾乎不做停留。每經(jīng)過一地,便有小船秘密趕來,將官府文書送到船上,內(nèi)容涉及各地民政。
祝子安每日在案前批閱文書,姜葵在他對面的房里研讀輿圖,兩人各自忙碌,只在用膳時對坐閑聊,偶爾在睡前討論淮西局勢。
船隊停在淮州附近一座港口,船上水手吭哧忙碌著運貨,仍舊偽裝成布商模樣。熙熙攘攘之中,祝子安與姜葵悄然下船,步入來往的人流里。
“應(yīng)公羊先生所托,我們先去查匪亂之事�!弊W影驳�,“漕船私運貨物一事,我讓洛十一繼續(xù)盯著,他帶人去淮州城里查探�!�
姜葵頷首,“我這些日子細(xì)細(xì)研讀淮西輿圖,再結(jié)合公羊先生近日來信,匪幫的據(jù)點極可能在距離此地不遠(yuǎn)的白石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