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殿下,”洛十一在車座jsg上回身,語氣急促,“我引走官兵時,發(fā)覺淮州府內(nèi)大隊人馬正在離開,前往白石山的方向�!�
祝子安緊緊蹙眉,“他們還是要對匪幫下手�!�
他低咳一聲,“淮西既無匪亂,淮州刺史是要借剿匪之名,行興兵之事,先斬后奏,逼得朝上應(yīng)允他增擴兵權(quán)之請�!�
“官兵既然決意剿匪,匪幫守不住的�!彼捻饽�,“我們即刻趕往白石山寨……”
“我趕往白石山寨,”姜葵打斷他的話,“事關(guān)重大,你即刻回稟長安�!�
她望著他,“你受傷了�!�
他怔了下,搖頭,“我沒有……”
話未說完,“啪”的一記手刀落在他的后頸。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體往前傾斜,昏倒在她的懷里。
顛簸之中,她小心地扶住他,讓他倚靠在車廂壁上。接著她伸手探進他的大氅里,翻出一個酒壺。
她撥開木塞,往里面掃了一眼,咬緊了唇,“果然喝完了……你不肯告訴我�!�
一縷曉光亮起在天邊,照在身邊人的面龐上,他的神色近乎蒼白如紙。她的手指微顫,輕輕脫下他的大氅,在衣袍上觸到一把溫?zé)帷K拖骂^,手指間染了一片紅,那是他身上的血。
她咬著牙,解開他的衣襟,看見他身上的箭傷。那些箭簇擦破他的衣袍,劃開一道道傷痕,不斷滲出的血浸濕了他的襯袍。他的體溫很低,血流的速度也很慢,血珠沿著他的指尖滾落在衣袂之間,一滴滴洇開一團深紅。
他根本感覺不到痛,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抹曦光自窗外投落,籠在他雪白染血的衣襟上,襯得他的身形朦朧近乎消散。
她閉了閉眼睛,止住心里的情緒,迅速撕開一角襯袍,為他包扎傷口。而后她雙手緊緊地抱住他,把內(nèi)力送入他破損的經(jīng)脈里,竭盡所能地為他療傷。
他靠在她的懷里,低低咳了一聲,唇邊一抹極淡的血跡。她埋在他的頸間,聽見他微弱的呼吸,她的肩頭輕輕地發(fā)顫。
許久,天光明亮,窗外風(fēng)卷雪飄。
“洛十一。”她低聲喊。
“在。”車座上的少年低聲應(yīng)道。
“帶他回長安�!彼磉叧了娜耍盎次饔蟹匆�,一應(yīng)證據(jù)皆在。他必須即刻回稟朝廷,請求圣上立下決斷。這是命令。”
“明白�!甭迨坏秃�。
“另外,”她低低地說,“回到長安之后,先送他去療傷。在他身體好轉(zhuǎn)之前,絕對不準他亂動�!�
她低著頭,笑一下,“這是私心�!�
“看緊他�!彼p聲說,“我不許他再受傷了。”
“明白�!甭迨簧钌铑h首,又低低問她,“江少俠是要……”
“我趕往白石山,全力助他們守寨�!彼α诵�,“我畢竟是寨主了,寨上三百人都等著我呢�!�
她俯下身,低頭看著身邊的人。他的眼睫低垂,在陽光里安靜地沉睡,有一種初雪般的寧靜。
搖搖蕩蕩的馬車里,她輕輕抱了抱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傾聽他的心跳聲。天光涌來,落在他們的身上,仿佛微微地閃光。
馬車停了,她提起長槍,迎風(fēng)走入漫天的雪里。
道路盡頭,趙小川牽了兩匹馬,在風(fēng)雪中按刀行禮。
“我方才收到寨中傳信,官兵連夜出發(fā)剿匪�!彼吐暤溃吧秸奈恢眠是走漏了,此刻山寨已被大軍包圍……恐怕兇多吉少。”
他苦笑,“只怕這一戰(zhàn)后,匪幫將在江湖上除名了�!�
“我送姑奶奶到這里,就此告別。”他深深作揖,“多年相識,以此一拜,謝當(dāng)年知遇之恩�!�
姜葵扶起他,“我與你一同回山迎敵�!�
“姑奶奶,”趙小川搖頭,“這是我們匪幫的事,不該把你卷入這趟渾水�!�
“我既為白石寨主,便與山寨共存亡�!苯届o道,“行走江湖無非恩義二字,我行事只求俯仰無愧。若我在此時離開,內(nèi)心不得安寧�!�
趙小川肅然片刻,不再言語,恭敬彎身把韁繩遞到她的手中。她挽起韁繩,翻身上馬,一桿長槍立于身側(cè),槍尖反射著明亮的光,仿佛要破開此間風(fēng)雪。
晨光披落如練,天風(fēng)浩蕩而來。兩匹馬長嘶一聲,沖出高大的城門,踏過潺潺的溪流與積雪的山路,奔入廣闊的山野間。
風(fēng)雪一聲又一聲,卷過漫山遍野。
晌午時分,兩匹馬行至白石山腰,沿山間小徑而上。山下官兵組成方陣,緩緩移動在平原之上,墨旗在長風(fēng)中滾動,猶如一卷漆黑的波濤。
馬背上的少女微微瞇了下眼,俯瞰下方大軍行進。
為首的旗手揮舞軍旗,左右兩軍緩步前進,形成一支兩翼收攏的鶴陣。龐大而有序的軍陣逐漸匯成整齊的方隊,弓箭手與輕卒從陣中凸出而來,占據(jù)了最前方的戰(zhàn)線。
“他們會在今夜發(fā)起進攻�!彼吐暤�,“我們進山堂議事�!�
山寨大堂里,炭火熊熊燃燒,一張圓木桌擺在正中,上面攤開一張復(fù)雜輿圖。為首的幾名山匪已經(jīng)等在堂前,見到姜葵與趙小川一前一后而來,齊刷刷抱拳行禮。
“官兵來了多少人?”姜葵問。
“大約三千人�!币幻椒舜鸬�,“目前調(diào)動的是附近縣城的軍隊,淮州官府的人馬仍在趕來的路上……只怕會越來越多�!�
“我們能作戰(zhàn)的人手有多少?”
“三百人�!鄙椒嗣蛄嗣蜃齑�,“滿打滿算�!�
一陣冷風(fēng)呼呼刮過,在座的人同時打了個寒戰(zhàn)。
“官府名義上是剿匪,實為以此一役立功,逼請朝廷增擴兵權(quán)�!苯吐暤�,“因此他們必定只求一舉攻山,不愿拖延時間�!�
略作思忖,她繼續(xù)說,“有人已將淮西形勢回稟長安,最快的輕舟往返大約要半月……我們只需守寨半月,即能等到朝廷傳旨�!�
“半月……”身邊一人喃喃道,“以三百人守三千人,如何能守半月?”
“能�!苯哉菩陌丛诿媲拜泩D上,“我說能就能�!�
半日內(nèi),山堂內(nèi)諸人急切商議備戰(zhàn),往返出入人員絡(luò)繹不絕,將一道又一道傳令送往山寨各處。磨刀聲與兵刃聲響徹山寨,伴著戰(zhàn)旗與火把呼呼作響,滿山都是兵戈刀戟之音。
黃昏時分,霞光漫卷天地,風(fēng)雪蕭蕭無邊。一聲嘹亮的號角響在漫山遍野,回蕩在積雪的山谷之間,驚起成群的鳥雀。
原野盡頭的地平線上,升起了隱隱的煙塵。官兵大軍開拔,雄渾的進軍戰(zhàn)鼓伴著整齊的腳步聲,震得滿座山寨旌旗鼓動,在風(fēng)雪中獵獵飛揚。
陣前,少女身騎白馬,挺槍而立,五尺青絲在風(fēng)雪中猶如一柄蒼翠的名劍,仿佛要割開漫天風(fēng)雪與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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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滾滾,卷起路邊積雪。
一線月光從云層中傾瀉,照亮了馬車里的人。
他蓋著一件大氅,倚靠在車廂壁上,靜靜地沉睡著。月光落在他的睫羽上,投落很淺的碎影,襯得他的睡顏靜謐蒼白。
一團雪從車篷上撲簌簌滾落,帶起一點微風(fēng)經(jīng)過他的臉頰。他的眼睫輕顫一下。
謝無恙低咳一聲,睜開眼睛,望見窗外月落九天。
他撐起身體,勉力坐起來,以指節(jié)輕輕叩擊窗欞,“洛十一。”
“殿下,你醒了。”趕車的少年在車座上回頭看他,“我?guī)憧催^附近郎中,簡單處理了箭傷,血盡量止住了�;次魉讲剀娦档淖C據(jù)已由江萬年帶走,我們現(xiàn)下正趕往去長安的船�!�
“回去�!彼p聲說,“先去淮州�!�
洛十一默然片刻,低聲喊他,“殿下�!�
“回去�!彼�,“睡著之前的事,我大約記得一些�!�
“殿下……江少俠讓我?guī)慊亻L安�!甭迨贿t疑著告訴他。
“回去。”他重復(fù)。
洛十一靜了一下,甩起長鞭,長吁一聲,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淮州城的方向而去。
馬車里,謝無恙閉上眼睛,緩緩抬手,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龐上。
車轱轆軋過泥土山路,轉(zhuǎn)入城內(nèi)青磚石面,最后停在燈火昏暗的官府前。
接近平旦時分,官府還未開門,府內(nèi)一片岑寂。看門人睡眼惺忪,打開一扇小窗,從窗縫里探出半邊臉,語氣里夾雜著幾分不耐煩,“什么人大晚上來官府?”
“嗒”的一聲,窗外的黑衣少年冷淡地擱下一個玉牌。
看門人愣了一下,摸過那個玉牌,借著一盞油燈看了看,神情霎時變了,聲音顫得幾乎結(jié)巴,“太子……殿下?”
他雙手捧著玉牌,跌跌撞撞地往府里跑。
片刻后,官府內(nèi)一團混亂,呼喊聲與腳步聲響個不停。
官吏們紛紛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忙忙換上官袍,從屋里沖出來,催著馬車趕到官府,整齊排成一列,畢恭畢敬等在衙門口。
一縷月光從云中落下,一輛青幔的馬車停在門口。
趕車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面對馬車深深長拜,而后扶住從車里下來的人。
衙門兩側(cè)的官吏同時拜倒,嘩啦啦jsg的聲音響了一地。無數(shù)衣袂在風(fēng)中上下起伏,猶如一波又一波麥浪,蕩起無數(shù)驚濤駭浪。
年輕的皇太子淡淡微笑,扶起為首一名官吏,“深夜來訪,諸卿辛苦了�!�
“不……不敢!”官吏結(jié)結(jié)巴巴。
官吏們前撲后擁,簇擁著皇太子前往印堂。仆從急忙侍奉筆墨,為皇太子呈送近日卷宗�;侍幼诎盖埃峁P蘸墨,攏袖垂眸,翻看一疊文書。
滿座官吏忐忑不安,等他一一訓(xùn)人。他隨意翻了幾卷文書,每點出一個官吏名字,那個官吏就在堂前垂首再叩首,緊張地稟報所司之事。
“淮州刺史人在何處?”最后,他淡淡問。
“回稟殿下,”一名官吏慌忙起身,“何大人領(lǐng)兵在白石山剿匪�!�
“備車�!被侍悠届o道,“去白石山�!�
官吏們連忙趕去備車,皇太子在堂里稍作休憩。印堂里靜了下來,他獨自坐在案前,取來一張薄紙,執(zhí)筆寫了一封信,低聲喚:“洛十一。”
黑衣少年從堂后轉(zhuǎn)出,極小心地輕輕扶了他一下,“殿下�!�
謝無恙以指節(jié)抵了一下眉心,低低咳嗽了幾聲,把信紙疊成極小的一卷,遞到他的手中,“這封信是給公羊先生的,需要你親自去傳�!�
“殿下……”洛十一低聲道,“白石山那邊……”
“白石山那邊,我一人前往足矣。”謝無恙按住他來扶的手,“給公羊先生的信,必須盡快送到。”
“明白。”洛十一按刀行禮。
謝無恙披衣起身,步入后院,走進靜候的馬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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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白石山下,朔風(fēng)十里,刀光遍地,風(fēng)雪呼嘯如吼,喊殺震天如雷。
淮西刺史何全久坐于軍帳中,撫著長須,注視著面前長桌上一張沙盤。燭光落在沙盤之上,他撥動幾支木籌竹簽,目光銳利寒冷。
一支又一支小隊往返而來,接連不斷向他匯報戰(zhàn)況。
“山上有石球滾落,損失百人!”
“林間突遇一支伏兵!”
“西坡八百輕卒正緩慢推進!”
何全叩桌,“不過區(qū)區(qū)山匪,徹夜久攻不下,實在可笑。傳我軍令,強攻上山!”
“大人!”一名副將疾步走來,抱拳行禮,“有人遞名帖過來�!�
“名帖?”何全一愣。
副將畢恭畢敬,雙手奉上一個木托盤。
木托盤雅致古樸,上面擱著一張蓮花金箋,一方白玉牌壓住信箋一角,隱隱有極淡的檀香氣味傳來。
何全神色一凜,抬手取來那張信箋。
絹紙信箋細細地鋪滿一層金箔,在燭火里反射明亮的流光。
上面落了墨意飽滿的幾個字,“帝次子康�!�
軍帳外,一輛玉飾的馬車徐徐停住。風(fēng)吹玉珂相擊,瑯瑯之音響在金戈鐵馬之中,恍然如泉水叮咚。
車里的人淡淡道:“何大人,還請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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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山下。
陣前的少女插槍于地,衣襟染血,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如旗。
她高高地仰起頭。一抹晨曦自天邊破出,照徹漫山遍野的風(fēng)雪。
忽然,她聽見擊鉦的聲音。
金石之音如鳴,回蕩在天地之間,一聲又一聲,浩浩蕩蕩地傳響。
鳴金,收兵。兵戈倏地止住了。前壓的軍陣緩緩?fù)2�,潮水般往兩�?cè)讓開一條路。
她微微怔一下,抬眸望向遠方。
刀戟如潮水般破開,有人從原野盡頭走來。一線天光從云中乍瀉,紛紛如雪落滿他一身。
那個人緋衣玉帶,寬袍廣袖,衣袂紛飛如云。
他在明亮天光里,朝她遠遠一揖。
“謝康�!彼p聲喊他。
他穿越漫天風(fēng)雪,一步一步,來到她的身邊。
刀光劍影紛紛地墜地,風(fēng)雪卷過無垠的曠野。他越過千軍萬馬、向她走來,于刀林劍雨中,抱住渾身是血的她,握緊她的槍,端正地立住。
他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夫人,是我�!�
漫天風(fēng)雪都聽不見,只有他的聲音響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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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
◎好熱�!�
這一瞬,
風(fēng)停雪止,萬物屏息。
天光從云中傾瀉如瀑,仿佛碎金灑了他們滿身。
他輕輕將她橫抱起來,
踏過積雪的原野,
穿越靜立的兵戈,
往日出的方向走去。
“你記不記得你以前答應(yīng)過我三件事?”他邊走邊說。
“記得。”她在他的懷里點頭,“第一件事是不許受傷。我才沒有受傷……最多只是一些擦傷。我身上的血都是敵人的�!�
“好。你沒有受傷�!彼麩o奈地笑一下,又繼續(xù)說,“我方才想好了,
第二件事是不許難過。”
“我才不會難過。”她撅起嘴。
“好吧�!彼肓讼�,
“那不許生氣�!�
她輕哼一聲,
“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