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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他聽見聲音,

    卻沒有回頭,

    只是注視著水中如簇的魚群,“深夜來府上,沉壁睡不著么?”

    “如珩也深夜睡不著么?”謝瑗望著他,

    “你心事重的時候,

    就會在這里喂魚�!�

    “在等淮西戰(zhàn)報,按說早該到了�!敝x珩低聲說,“近日朝上北司忽然沉默,

    仿佛在籌劃著什么……我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突然,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一名從人在親王面前跪地叩首,“殿下!太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謝珩猛然回頭。

    “太子殿下今夜出宮后遇刺,太子妃娘娘方才送他到府中……”

    話未說完,親王的背影已經遠去了,身后跟著步履匆匆的少女。

    謝珩推開一間內室的木門,煌煌的燈火涌來。床上靜躺著一個人,他的身邊坐著衣襟染血的少女,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恙怎么了?”謝珩疾步走來。

    “在東角樓附近遇到了襲擊,我?guī)麖陌鼑餂_出來了�!苯吐曊f,“他體內傷勢發(fā)作,此刻昏迷不醒,必須盡快請長樂坊的沈藥師過來�!�

    “我即刻遣人去請�!敝x珩轉身。

    謝瑗著急地拉住她,“皇弟妹,你身上的血……”

    “別擔心,不是我的血�!彼n白地笑了笑。

    “那無恙……”謝瑗的聲線發(fā)顫。

    “也不是他的�!苯麚u搖頭,“這些都是敵人的血。突圍的路上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

    謝瑗剛松了一口氣,卻聽見她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洛十一沒有回來。”

    有一瞬間,謝瑗怔了一怔,下意識地無法理解這句話,接著聽見她輕聲重復,“洛十一沒有回來�!�

    燈火從上方落下來,透過重重堆積的紗幔,在床邊投出一道狹長的陰影。她坐在這片陰影里,很慢地閉上眼睛,肩頭和發(fā)梢微微地發(fā)顫。

    她身邊的那個人jsg靜靜地躺著,無知無覺,手指冰涼。

    她雙手握緊他的手,深深地低垂著頭,仿佛無法承受重量般,伏靠在他的床邊。一線月光自窗外漏進來,越過她的頭頂,在地板上無聲地流淌。

    她的嗓音輕而顫抖,“別告訴他……”

    謝瑗在袖子底下攥緊手指。她想要說點什么,可是她的嘴唇翕動著,發(fā)不出聲音。身后的謝珩立在門口,緩慢地仰頭閉上眼睛。

    長夜寂寂,刻漏聲聲,一輪圓月孤高地掛在天穹之上。

    王府內徹夜燈火不息,流動的人影如紛亂的云。

    從人們來回出入,不停地奔忙。沈藥師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為昏睡的謝無恙施過針,又去后房為他煮藥。姜葵輕輕扶起他,以內力為他療傷。另一側,謝珩攏袖坐在案前,提筆寫一封長信,謝瑗坐在他身邊低頭研墨。

    東方初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一名從人在門外長拜,“殿下……淮西戰(zhàn)報到了�!�

    謝珩頓了筆,望過去。

    “我軍在宋州附近兵敗……”從人稽首再叩首,“淮西刺史領兩萬士卒,屠掠宋州、葉州等地,三日之內進軍至東都附近,關中震動�!�

    “督軍彈劾大將軍治軍不善……”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聽聞收了一半兵符。奏章與戰(zhàn)報俱已呈送到太極宮。”

    “荒唐�!敝x珩低聲道,“區(qū)區(qū)一個督軍,竟敢涉足行軍之事�!�

    話音未落,又一名從人匆匆奔來,在門外深深叩拜,“殿下!宮里的線報剛剛傳來……”

    他壓了一下呼吸,“朝上一百七十三人……連夜奏請淮西罷兵�!�

    “天子何意?”謝珩低聲問。

    “圣上下旨不見任何人�!睆娜说偷突卮�,“太極宮三道門緊閉,只有那道奏章和戰(zhàn)報傳進去了�!�

    “他決意罷兵�!敝x珩緩緩道。

    他坐于案前,攏袖抬腕,疾筆寫了一道奏章,“我親自入宮勸他�!�

    “殿下!”第三名從人從廊上走來,叩拜在門外,“東角樓巷大火后,金吾衛(wèi)驟然封鎖子城附近,對外聲稱是捉拿縱火賊……”

    他再叩首,“凌大人和周大人的府邸俱被包圍,殿下今夜送出的信皆未能送達�!�

    “那是示威……”旁邊的謝瑗咬了下唇,“他們要逼得人人噤若寒蟬,反對罷兵者因此不敢入宮上諫。”

    “必須有人勸阻罷兵�!敝x珩披衣而起,“我即刻入宮�!�

    “如珩�!�

    身后有人低咳一聲,“我去�!�

    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時醒了,一旁的少女扶著他緩緩起身。

    他壓下呼吸里的喘息,用力抵了一下床邊,慢慢地站直,“金吾衛(wèi)敢如此示威,不只是虛張聲勢……你未必能順利入宮。”

    他望過來,“如珩,我去。我身為儲君,無人敢攔我。”

    謝珩緩緩地搖頭,“無恙,你身上還有傷。”

    他怔了下,小皇侄倔強地望著他,一言不發(fā),眼神固執(zhí)。

    “無恙,我真受不了你這副性子。”謝珩笑了聲,走過去,抬手在小皇侄的肩上一按。

    他稍稍用了點力道,小皇侄猝不及防,一個沒站穩(wěn),重重跌回床上,一邊低低地咳嗽著,一邊抬起眸看向他,似乎有點生氣了。

    謝珩又笑了聲,“行了。你好好睡覺吧。我這一趟是入宮面圣,你弄得簡直像生離死別。”

    “雖然你從不叫我皇叔,但我畢竟是你的長輩�!彼值�,“你父皇是我兄長,我對他足夠了解,知道如何勸他。這一趟入宮,必定是我去�!�

    他轉身推門,接過一盞御賜金蓮燈,攏了攏大袖,走上候在府前的馬車。

    車轱轆軋過青石磚路,漸漸消失在長街轉角。

    王府內陷入岑寂,庭中刻漏滴答,一聲聲響在石階前。

    燈火搖曳的內室里,謝無恙昏昏沉沉地睡去,姜葵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謝瑗坐在書案前,幾次提筆卻難以落字,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不安地等待著消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門外匆匆走來一名從人,往里面遞進一頁信箋,“太子殿下……凌大人設法送了急信過來!”

    姜葵走去接了信,送到謝無恙手里。謝無恙撐著半邊身體坐起,借著一盞燭燈的光,展開這張壓皺的信箋。

    “攔住如珩……”他低咳著說,“入宮的路上設了埋伏……”

    他抵了一下床邊,試著站起身,忽然往前一跌,靠在身邊少女的懷里,頭稍稍偏向一側,重又沉沉昏睡過去。

    “我去�!敝x瑗低聲說。

    話音未落,她已經推門出去,一角宮裙消失在門邊。

    東方亮起一抹晨曦,仿佛燒紅了半邊天穹。長而筆直的宮道上,她從馬車里躍下來,迎著天光奔跑著去找那個人。

    “如珩!”她大聲喊。

    那個人提著一盞金蓮燈,在宮道盡頭回過頭來。

    下一瞬,一枚箭矢刺破清晨的風,穿透了他的喉嚨。

    那個瞬間一切都變得緩慢而寂靜。蓮燈墜落,衣袂蹁躚,那道影子無聲地跌倒在血泊里,琳瑯的美玉斷了線般砸在宮道上,叮叮當當碎了一地。

    她拼命沖過去,半跪在他的身邊,伸手去捂他的傷口。他已經無法說話了,只能用盡最后的力氣,以掌心輕輕抵了一下她的額頭。

    然后那只手無聲地垂落。

    無邊的風在寂靜中汩汩地涌來,時間一下子吹回到很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為了捉一只小雀兒穿出密林,在宮道上撞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抬了下手,托住她的額頭。

    風里玉石相擊的聲音瑯瑯作響。

    他問:誰教的你?

    是你。

    她很慢地松開手,提起那盞染血的金蓮燈,走過長長的宮道,踩上遍地流光的漢白玉階,一步一步,行至巍峨的太極宮前,跪在朱紅的大門前。

    “父皇……”她叩拜,“兒臣求見。”

    宮門不開。

    一陣又一陣的風穿堂而來,穿堂而過,吹起她的衣袂與發(fā)絲。

    太極宮前的水鐘一聲又一聲,計數著寂靜的時刻。

    陽光揮揮灑灑,斑駁的光影落遍她的肩頭。

    良久又良久,宮道盡頭行來一架鳳鸞玉輅,青緞白玉,鏤花飾金,五彩的流蘇在風里搖曳,玉珂碰撞的聲音叮咚作響。

    華服的女人撩開一角玉簾,從馬車上走下來,踩過長長的漢白玉階,輕輕抱了抱跪地的少女。

    “孩子,”她輕聲說,“到皇姑母這里來�!�

    一顆眼淚,從她的臉上,蒼然而落。

    那一日,長公主挽著皇長女的手,叩開了太極宮的宮門。一身赭黃色皇袍的帝王孤身坐在殿內,長久地沉默不語,只是無聲垂目。

    朱紅色的殿門前,皇長女捧起奏章,叩拜于地,條陳利害,力請用兵。

    其奏曰:“一勝一負,兵家之常,豈得以一將失利,遽議罷兵邪!”

    又曰:“當傾天下之全力,為家國百姓,破敗而后立�!�

    敬德九年夏,諸軍征討淮西不克。反對用兵者雖遭抑退、旋又復進,宦官廣結聲援、屢言軍政無功,一百七十三人連夜奏請罷兵。

    那一日,溫親王謝珩入朝直諫,遇刺身死。

    君子如珩,他以自己的血,鋪就了平淮西的路。

    -

    三日后,東宮偏殿內。

    躺在藥池里的人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淌過一池汩汩流動的熱水,披一件緋衣,靜立在竹木屏風后。

    宮人深深叩首又長長一拜,低聲向他稟報著近日消息。

    聽到死訊傳來的那一刻,他忽然跌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口血。

    身邊的少女緊緊地抱住他。他很慢地閉上眼睛,肩頭輕輕地顫動,仿佛有千鈞的重量壓下來,幾欲折斷他的脊背,卻又讓他筆直地站起。

    “我親自領兵�!彼吐曊f。

    皇太子金輅出東宮,轉上青石磚的宮道,經過高大的承天門,停在巍巍太極宮前。

    漫漫長長的漢白玉階前,緋紅色的人影被長風一吹,長長地投落在階上,一格一格地流淌下來。

    “兒臣……”

    他在階前長身而拜。

    “請為天子伐。”

    作者有話說:

    《資治通鑒》:“勝負兵家之常,豈得以一將失利,遽議罷兵邪!”

    《舊唐書》:“一勝一負,兵家常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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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晌午,

    風雨忽然來。

    皇太子金輅自太極宮而返,停在東宮朱紅宮門前。

    揮揮灑灑的斜風細雨里,太子詹事顧懷撐起一把絲帛傘,

    為下車的皇太子與太子妃遮雨,

    陪同兩人往東宮偏殿而去。

    從太極宮回來的路上,

    皇太子始終都很安靜,幾乎看不出他的情緒。身邊的少女緊緊地挽著他,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jsg

    行至殿門口,皇太子停步轉身,

    朝顧懷作了一揖,

    “懷之,

    你在東宮多少年了?”

    顧懷愣了一下,急忙還禮,而后回答:“自久安年間為殿下伴讀,已十二載有余�!�

    “難為你在東宮這么多年�!被侍釉僮饕�,

    “你素以才德聞名,

    為太子詹事是屈才。近日朝上缺人才,

    我有意薦舉你�!�

    “殿下,

    ”顧懷深深一拜,“微臣愿常伴殿下身側,無意入朝為官。”

    皇太子搖頭輕嘆,

    “懷之,

    我認識你十余年,了解你的為人,也知道你的志向。”

    顧懷推辭兩次,

    終于謝過,

    在雨中長拜,

    而后收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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