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江小滿……”他呢喃般地念著,“我好喜歡你……”
這個人困倦的時候同醉酒的時候有些奇妙的相似。在這種懵懵懂懂的狀態(tài)里,他會下意識地說出心里話。
她忍不住想逗他一下,“你多喜歡我?”
“嗯……”他閉著眼睛思考,連聲音都倦倦的,“像喜歡春天的小熊一樣�!�
她眨了下眼睛,“你這是什么奇怪的比方?”
“總覺得好像睡了一個漫長的冬天,終于醒過來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抱著我……”他歪著頭,聲音越來越輕,“熱辣辣的,太陽一樣……”
“好溫暖�!彼p聲說。
這句話說完,他靠在她的肩頭,無聲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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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恙從天亮睡到了天黑。
他醒轉的時候,發(fā)覺自己坐在輪椅上。
他的手里擱著一個暖爐,膝間蓋了厚重的絨毯,肩頭披著一件沉沉的狐裘,帶著雪白的大毛領,拉起來遮到他的下頜。他就低垂著頭,在這團柔軟的絨毛里睡覺。
燈火自頭頂上方落下來,在他的眼前投出繚亂的光影。他輕眨一下眼睫,才察覺自己的眼前系著絹帶。他的烏發(fā)被綰作一個端正的髻,雪白的絹帶穿過他的發(fā)間,尾稍被風微微地吹起。
四面八方都是喧囂的聲音。風里有金玉相擊的瑯瑯之音,車馬人流穿街而過,簫鼓與絲竹的樂聲在長街之上傳響,一聲又一聲,如潮起潮落。
他稍稍動了一下,緩慢地察覺到自己的所在。
這里是城西安福門下,最盛大的一場上元燈會。
“醒了?”身邊的少女笑道,“你真的睡得好沉……給你穿衣服的時候,怎么折騰都不醒�!�
“一定要穿這么多嗎?”他失笑。
“照理來說,你晚上是不能出門的�!鄙磉叺纳倥吡寺�,“出門之前,沈藥師要檢查,穿夠了才準離開�!�
“好吧�!彼麌@了口氣,“……我感覺自己更像熊了�!�
姜葵立在他面前,歪頭看了他一會兒。其實他這副打扮十分好看,衣著華貴而舉止端靜,身上有種清貴而孤拔的氣度,像是冬日林間覆雪的松。
她低頭笑了下。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問。
“我在想……”她的語調(diào)轉了個彎,上揚起來,“你真的更像熊了�!�
他輕輕哼了聲。
接著他摸索著伸出手,把她攬到自己身前,微微地抬起頭。他的手指觸碰過她的臉頰,撥了撥她耳邊的碎發(fā),沿著她的頰邊滑落下去,最后扣緊她的手指。
她今日穿了一身寬大的箭裙,下擺像花瓣那樣打開,腰間扎起一根雪白的寬帛帶,束緊纖細玲瓏的腰肢。冬夜里氣溫寒冷,她在肩頭搭了件狐皮小披襖,雪白的絨毛被風紛紛地吹起,襯著那張明艷的小臉,在寒風里生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活力。
“你好漂亮�!彼χ潎@。
她低著頭撇嘴,臉頰微紅,“你又看不見……分明是亂夸的�!�
“我心里看得見�!彼偷偷匦α寺暎话褜⑺нM懷里,借著燈火和人流的掩映,稍稍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好喜歡你,可以親一下么?”
“周圍有好多人……”她小聲說。
“沒關系,他們看不見。”他低笑著回答,“就親一下�!�
兩個人抱了一下又分開,做賊似的。
長街兩側的人流如潮,四面八方的燈火搖曳。
一個靜悄悄的吻藏進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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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謝復健日記(五)
◎被陽光曬得發(fā)燙�!�
不遠處傳來興高采烈的歡呼聲,
孩童們抱著雪燈在積雪的長街上奔跑,人們排成長隊,熱熱鬧鬧地朝著安福門下緩緩移動。
“是要燃燈了么?”謝無恙抬頭問。
“是啊,
今年的燈樹格外高,結了足足六萬盞燈。”姜葵一邊推著輪椅往前走,
一邊同他講解,“我們正在跟著人流走,很快就可以看見皇姐了,
她會在安福門上點燃整個燈輪�!�
“真好�!敝x無恙輕聲說,
“天子燃燈,萬民同樂。”
他似是追憶,似是慨嘆,
“以往燃燈的時候,
我都陪同父皇站在樓上,
從來沒有在下面看過……原來人群里這么熱鬧�!�
“等你的眼睛好了,就可以親眼看見了�!苯χ�,
“每個人都很高興,
每張臉都是歡快的……”
兩個人跟隨著人群向前,停在了安福門的燈樹下。大街小巷都是歡聲笑語,
燈輪下的踏歌聲從風中遙遙傳來,
新年的屠蘇酒香氣漫漫地溢散在空氣里。
謝無恙在燈火里仰起頭,
傾聽如潮的人聲。身邊的姜葵對他慢慢講著:“皇姐身著袞冕,
站在城樓上……”
高大的城樓之上,年輕的女帝一身金玉袞冕,
朱裳皂領,
白紗中單,
白玉雙佩,
玄組雙大綬,在萬民的歡呼聲之中,提起一星明亮的火絨,點燃了高達二十丈的燈樹。
那一霎,火樹銀花,漫天流螢,紛紛的花火墜落如雨。
“江小滿�!敝x無恙輕聲說,“我想看一看。”
身邊的少女為他解開覆眼的白絹。他在灼灼的流光里睜開眼睛,明亮的燈火投落在他的面龐上,勾出他挺拔的側顏。
他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仿佛他真的看見了面前的一切。
“是我想象的那樣么?”他輕聲問。
“嗯�!鄙磉叺纳倥卮鹚�,“是你想象的那樣�!�
四面都是新聲巧笑,四面都是笙歌簫鼓。城樓上撒下千百顆蜀紅錦,垂髫小兒在歡笑聲里爭搶彩頭,時不時有樂人引百姓山呼慶賀。
燈山燈海里,太平日久,歌舞升平。
漫天盛大燦爛的燈火,映在他明凈的眼底。
“去放水燈么?”他轉頭問。
身邊的少女重新為他系上白絹帶,推著輪椅從人群中離開。一邊走著,她一邊問,“你還記得我們上次在燈會上做了什么嗎?”
他遲疑著,搖頭,“不太記得�!�
頓了下,“對不起�!�
她以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封住他的口,搖頭笑道:“別總是道歉……我聽得要耳朵生繭啦。你不記得也沒關系,我會幫你一點點想起來的。”
“好�!彼托�,“所以我們上次燈會做了什么?”
“我們一起去打了架�!彼J真道。
他愣了下,偏過臉,朝向她。
她看見他訝異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對他解釋說:“我們?nèi)ス臉蔷扑量戳藞龊飸�,碰上了人出老千,于是就卷入了一場江湖械斗里。�?br />
她故意逗他,語音上揚,慢悠悠地說著,“你手里還被人塞了一根桌腿……”
他閉著眼睛,“聽起來好丟人。”
她彎了彎唇角,“每次跟你講這件事,你都是同樣的反應�!�
“你以前跟我講過么?”他好奇地問。
“嗯哼�!彼c了點頭,“第一次跟你講的時候,你還會吃自己的醋……”
他小聲反駁:“我才不會吃自己的醋……”
兩個人一路講著話,走到了放滿水燈的河邊。水面上浮著無數(shù)閃爍的燈,燈火順流而下,流成一條爛漫長河,伴著遙遙的笙歌聲。
姜葵從謝無恙手里接過一包碎銀,遞給河邊一位船夫,租來一只小巧的木船。她推著謝無恙上了船,在船邊撐起一根長長的竹竿,小船載著兩人翩翩悠悠地飄往河心。
船上滿載著燈火。謝無恙雙手捧起一盞水燈,俯身將燈送到河面上。冷月清風里,他解了發(fā)間的白絹帶,仍微微闔著眼睛,在風里仰起頭,任憑燈火照亮他的面容。
“你許了什么愿?”船上的少女停了竹竿,坐在他的身邊。
他垂眸笑了一下,“關于你的。”
她彎身取來一盞水燈,也雙手捧起燈,送入粼粼的河面。她注視著一點浮光流入江心,河水拍打船沿,偶爾濺起幾粒銀光,夾著很輕微的水響。
風里,她聽見他問:“你呢?”
她也笑,“關于你的�!�
他低笑了聲,伸手攬過她,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指腹沿著她的耳垂往下,捏了一下她的下頜,讓她稍稍仰起頭,然后他傾身靠了過去。
漫漫的燈火映著漫漫的星河。
他們抵著鼻尖親吻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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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六的清晨,天邊蒙蒙亮的時候,一輛青幔白馬的車離開了長樂坊。
車座上的少女青絹箭衣,頭戴斗笠,執(zhí)一根長長的馬鞭,趕著馬車往長安城西南而去。馬車里的人倚靠在車廂壁上,身上蓋著一件厚重狐裘,微微偏著頭,安靜地沉睡著。
馬蹄聲踢踢踏踏,車輪軋過積雪的石道,從北城門轉出,停在了無人的溪邊。
溪邊的木樁上扎著一根粗麻繩,繩子的另一端系著一只小船。小船在水面上忽忽悠悠地兜著圈,恰似一片在風里飄搖的葉。
姜葵從車座上跳下來,走到溪邊,拽起木樁上的麻繩,把水面上的小船拉到岸邊。她回身從馬車里抱起一個白麻布包裹,擱在小船的甲板上,旋即撩簾鉆進了船篷里,擦亮一個火折子,點燃了幾個炭盆。
她坐在船篷里等了一會兒,等到炭火漸漸烘暖了空氣,把馬車里的人扶上了小船。
謝無恙睡得很沉。深夜的時候降了霜,清晨的氣溫很低,他的睡顏有些蒼白,眉間輕微地蹙著,時不時低低咳嗽一聲,大約是因為過分的寒冷。
姜葵俯身下去,同他抵了一下額頭,試探過他的體溫,輕輕嘆了口氣。
“你這家伙……”她撇著嘴,抱怨似的,“到底什么時候才會好呀?”
他似是在睡夢中聽見了她的聲音,輕顫一下眼睫,低聲問:“要去江南了么?”
“嗯,我們在船上啦�!彼c點頭,碰了碰他的額頭,“你繼續(xù)睡覺吧,我去外面掌舵。我拜托了公羊先生,我們到了渭水以后,跟著他的船隊走,下個月就能到江南了�!�
她在他的額頭戳了一個指印,“到了江南以后,你要快點好起來�!�
他低低應了一聲。她往他的身上蓋了加厚的絨毯,扶著他躺在船篷里,然后轉身掀開門簾欲出去。
還未抬步,她忽然被牽住了。她回過頭,船篷里的人閉著眼睛,指尖從絨毯下伸出來,輕輕拽著她的裙邊。
“怎么啦?”她問。
“冷�!彼f。
說話的時候,他輕輕咳了一聲,似乎真是感到寒冷。她想了想,往他的身邊推了幾個炭盆,掖了掖他身上的絨毯,覺得船篷里足夠暖和了,轉身又欲出去。
她的裙邊又被牽住了。
船篷里的人仍閉著眼睛,但是指尖很努力地拽住她的裙邊。她試著拉了一下,卻拉不動,只好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你怎么啦?”
“太悶了�!彼鋈黄^臉,下頜線繃得很緊,“你出去的話……我也要一起�!�
她敲了敲他的腦袋,“外面太冷了。你在這里好好睡覺,我出去掌舵行船�!�
她轉身又要出去,他繃不住了,手指沿著她的裙邊向上摸索一下,倏地用力將她拽到自己的懷里,他在她耳邊低低地說:“別走�!�
他的嗓音里含著倦意,聽起來朦朦朧朧的。她在他的胸口抬起頭,悄悄地觀察著他,發(fā)覺他并沒有完全清醒,而是有點像在夢游,每個動作都是下意識的反應。
在這種懵懂的狀態(tài)里,他將她輕輕地擁在臂彎里,把下頜擱在她的發(fā)間,閉著眼睛抱著她,似是很高興。
這一刻,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家伙居然是在粘人。
天冷的時候粘人,簡直像某種小動物一樣。
她彎著眼眸笑了,“我不走的話要怎么行船?”
“不許走�!彼虉�(zhí)地說。
“好吧,我不走�!彼斡伤е逯频�,“你快睡覺�!�
他抱著她,低垂著頭,漸漸睡熟了。她聽見他平穩(wěn)的呼吸,從他的懷里鉆出來,親了一下他緊閉的眼瞼,搖著頭笑了笑,終于撩簾出去,操縱著小船順流而下。
兩個人乘船離開,上了等在渭水的大船,沿著黃河向東而行,前往更為溫暖的江南。一路上煙波浩渺,河上的棹歌聲穿透云霧,一陣又一陣地傳來。
下船以后,姜葵趕著一輛牛車,帶著謝無恙繼續(xù)向南。
漫長的路上雪落簌簌,田野間刮著白色的風,牛車的銅鈴在風里當當?shù)仨懼�。趕車的少女在風里壓下斗笠,身后的木板車上沉睡著她深愛的人。
從長安到江南的風景一直在變換,兩側的樹木從槐榆變成烏桕,紛飛的大雪變成溫婉的小雪,最后雪漸漸停了,料峭的枝頭上開出幾朵沾雪的白梅。
一路上舟車勞頓,謝無恙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清醒過來的時候,姜葵同他講起沿路的風景,還有旅途中的趣事。他們經(jīng)過一家又一家客棧,停留在一座又一座小鎮(zhèn),終于抵達了多年前謝無恙置在江南的那座宅邸。
宅邸坐落于一方僻靜的橫街,街口有一條清澈的小河,叫做白水河。河邊的小巷因這條河而得名,叫做白水巷。姜葵和謝無恙就在這座巷子里,度過了一個溫暖的春天。
江南遠比長安溫暖,春天來得也更早。謝無恙在宅邸里養(yǎng)病,很少出門,偶爾在陽光好的時候披衣而起,坐在池塘邊喂魚,笑著同身邊的少女說話。
他還是看不見,也無法行走,只能坐在輪椅上,聽她講起江南風景,青色的瓦,白色的墻,漫山遍野的花。
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沉睡。他沉睡在朝南的一方軒窗下,陽光透過雕刻鳥雀的窗格落進來,流淌到他的身上,光影變換,深淺不一。
有人坐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等待他下一次醒來。
一日復一日,夏天就到了。
那天風里吹來夏日灼熱的氣息,庭中井邊的鳥雀嘰嘰喳喳。井邊打水的少女挽了袖子,在風里抬起頭。
院子里種著那種叫做六月雪的花,雪白的花瓣被風卷起,紛紛揚揚地落滿庭院。
“謝康�!彼斓幕�,“花開了……下雪一樣。”
她記得那個人喜歡下雪卻怕冷,所以要在院子里種滿這種在夏天落雪的花。只不過那些年里,花開的時候,他還在沉睡。
那個人說過這座院子里有百尺的井,井邊一年四季都歇著鳥雀,天一亮就把主人吵醒。而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空有鳥雀啁啾啼鳴,卻吵不醒那個人。
直到他終于從長眠中蘇醒,在虧欠了太多時光以后,終于來到這座院子。院子里一切如舊、塵埃未染,仿佛在等待主人的歸來。
這一次他不會再沉睡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