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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這廝也太不要臉了!

    竟是能從燕云五州一路賒賬回來!

    吃食衣裳,車馬下榻,無一不是掛賬!

    巡城巡邊的官老爺都沒他這般大的排場!

    倒是給自個兒流浪得肆意快活!

    幾年前,因著那樁事,父親將徐九渙遣回了晉陵老家,只是不等幾月,便收到了族中傳來的信,說是那廝跑了!

    一晃幾年,這人自個兒回來了,非但帶回來個閨女,還帶回了一摞賬!

    這要是給族中長老知曉,怕是又得遣來幾封書信責訓老爹教子無方了!

    徐鑒實再是氣,也還是打發(fā)人從自個兒的私賬上拿了銀錢,去替那不孝子填窟窿。

    “父親何必?走公賬也是一樣的。”宋喜說。

    徐鑒實搖首,表情變得一言難盡,道:“他幾年前回晉陵時,便將自個兒幾年的份例銀子和四季衣裳錢都拿走了。”

    宋喜:……

    第2章

    孟靈。

    春居堂。

    清晨的日光透過滿墻的‘野客’,灑落在四方院中。

    時節(jié)正盛,院中草木郁郁蔥蔥。兩側跨院兒的月亮門前,成雙對兒的掛著小紅燈籠。西南角的地兒,他以鵝卵石鋪的小魚池,幾尾錦鯉快活,水波蕩漾。

    光景幾年,猶如幾息。

    這院中伺候的下人,都是徐九渙的娘在世時,給他撥來伺候的,除了他離開汴京時,將身邊一桃李年紀的大丫鬟放了身契,其余人都在,目光歡喜的瞧著他們父女,福身齊聲問安。

    “問大爺安,小姐安�!�

    徐九渙目光平靜的收回,道:“去燒些熱水來,蘭草澡豆備好,我要沐浴�!�

    “是�!�

    聽得吩咐,眾人也不見驚慌,她們都是自幼跟在主子身邊伺候的,知他慣來習性,熱水早已燒好,只等粗使婆子提進房中就是了,莫說蘭草澡豆,就是擦面的膏脂都有丫鬟方才緊趕著去買了新的來,擺在了主子桌案上。

    院中如今管事的,是徐九渙的另一大丫鬟,名喚綠稚。

    徐九渙將其喊來,道:“去與管事的說,將庫房里我幼時老夫人給打的那只雞翅木小浴桶取來,給泱泱用�!�

    綠稚頷首應聲,“奴婢這就去�!�

    “不急,先去拿小木桶來,給她也泡個花瓣澡。”徐九渙道。

    小泱泱用力點腦袋!

    香香的!

    她喜歡!

    八月桂花香,小泱泱盤著小短腿兒坐在軟榻上,任由爹爹替她擦發(fā),擦得腦袋東倒西歪。

    她覺得自個兒像是泡在了蜜罐子里,不時的抬起胖手手嗅嗅,又忍不住歡喜的咯咯笑。

    徐九渙瞅著她這小模樣,心下嘆道:誒,養(yǎng)糙了。

    他與她娘都是錦衣玉食的長大,別說是隨處可見的桂花,就是宮中費心養(yǎng)著的極品牡丹,他們都不見得多瞧一眼的。

    小閨女養(yǎng)成了小土包子。

    綠稚捧著熏過香的外裳進來,稟道:“主子,老爺吩咐人過來請小姐去用飯�!�

    “知道了�!毙炀艤o隨意應了聲,拿了澄黃的小衫給閨女穿好,小鞋套上,起身道:“走了�!�

    卻是見跟前站著的綠稚,神色微僵,眨著眼睛遲疑道:“……主子,是接小姐的。”

    “……那我呢?”徐九渙眼角眉梢輕抬的問。

    綠稚:。

    徐九渙:……

    徐鑒實原話是:去將泱泱接過來,那揮金如土的逆子不必管!

    吃喝了上千兩銀錢!

    打今兒起餓著吧!

    可傳話的丫鬟哪里當真敢這般說?

    只得與綠稚說了兩遍,只接小姐去。

    徐九渙默了一瞬,斷然道:“……我沒聽著�!�

    綠稚:?

    .

    徐家主子少,從前這府中,只住著徐鑒實與夫人,還有二子,一日三餐,自是都在正院兒用的。

    后來,夫人去了,二爺娶妻,便各院兒分了廚房自己用,只初一十五逢佳節(jié)時,會一同在前堂用。

    今日既是佳節(jié),也是團圓,桌上的飯菜也比往日豐盛許多。

    丫鬟擺膳后,魚貫而出。

    堂院里兩道身影闊步行來。

    方才傳話的丫鬟跟在后面,都要為難哭了。

    好在大爺也未讓她通傳,自個兒大步流星的掀袍跨了進去。

    徐鑒實沒好氣的瞥他一眼,倒也懶得與他生氣,就是見這逆子懶散敷衍的拱了拱手便坐,也只是眉頭皺了皺。

    食不言,相安無事的用過早飯。

    徐鑒實讓宋喜將泱泱帶走了。

    小姑娘一步三回頭,小眼神很是擔憂她爹了。

    徐鑒實嘴角抽了下,窺一斑而見全豹,可見這當?shù)膹那案|女如何說的他們!

    徐九渙挨了老爹一記瞪,無辜的很,“又咋啦?”

    “哼�!毙焓繗J在旁陰陽怪氣的輕哼,“明知故問。”

    “怎么跟大哥說話呢?”徐九渙吃飽喝足,彈人腦瓜崩兒也格外的響,氣勢十足的學著老爹教訓人的口吻,“規(guī)矩呢?學狗肚子里去了?以為蓄著短須,將自個兒打扮得老上十歲,就能越過我去,跟老爹稱兄道弟了?”

    徐士欽臉唰的紅透,看向徐鑒實的眼神都顯得慌亂了些,“我、我沒!”

    雖說他蓄須是學了父親……但他哪里敢有稱兄道弟的不敬想法!

    “行了,跟我過來�!毙扈b實打斷道。

    父子三人去了徐鑒實的書房。

    兄弟倆幼時,便是在這間書房由徐鑒實給開蒙啟學,那時用過的戒尺猶掛在檀香木太師椅旁,徐鑒實伸手便夠得著,打人也順手極了。

    徐九渙眼皮撩了下,掃過那桌案上的冊子,目光稍頓,便興致寥寥的收回,于旁邊的椅子坐下了,這般自覺姿態(tài),惹得屁股剛沾椅子的老頭兒又瞪他一眼。

    徐鑒實看向次子,道:“你也坐吧�!�

    徐士欽拱手行禮,于徐九渙下首落座。

    “泱泱……”徐鑒實張口,稍頓了頓,方才又道:“是你與孟家那閨女的?”

    他語氣并不急,似是有些憶起往事而難以開口的澀然。

    徐九渙懶散的靠在椅背上,狹長的眸子半垂,讓人瞧不出情緒來,喉嚨滾了滾,悶出個‘嗯’。

    徐鑒實有一瞬,張口結舌。

    “……她人呢?沒與你一道回來?”他問。

    徐九渙忽的抬眸,目光直直的與他對上,似是要瞧清些什么,片刻,他倏而勾唇輕笑,自嘲似的道:“回哪兒?”

    看著老頭兒像是被刺痛般,瞳孔怔了下,徐九渙卻并不覺得暢快。

    他收回目光,淡聲道:“死了。”

    話出口,房中猶如陷入了死寂。

    徐九渙喉嚨艱澀的滾了滾,猶記得那日血腥氣從喉間溢出時,他被孟靈藏進了那半截土地神的神祇里。

    五臟六腑都像是碎了,眼前模糊,他沒抓住她……

    “知道她因何死的嗎?”

    半晌,徐九渙輕飄的問。

    “因為,她看見了孟固安�!�

    這名兒一出,肉眼可見的徐鑒實身子輕晃了下,滿目不可置信。

    徐九渙看著撐起的竹葉窗,大片的日光跳進來,在窗前投落下斑駁暗影,他側首看向徐鑒實,殘忍道:“不必再費力氣了,他當真……投敵叛國了�!�

    .

    徐家與孟家是故交。

    朝中文臣以三朝帝師的徐家為首,武將之中,則是世代虎將、功績蒙蔭的孟家居首。

    穿成小娃娃的徐九渙,周歲宴時有了個小媳婦兒,孟家孟靈,正與他并排躺著吃手手。

    嗯……孟靈咬他的手。

    饞死丫得了,那時徐九渙心里罵。

    后來長大些,君子六藝,他六藝不通,換做了孟靈嫌棄他——手不能提筆,腿不能跨馬,廢材是也。

    徐九渙及冠之年時,孟家生得變故。

    云中一役,孟家大敗,北狄攻勢迅猛,奪了他們剛拿回來的燕云五州,守將多是戰(zhàn)死,邊關告急。大軍壓境之時,消息八百里加急傳來,孟固安投敵。

    官家大怒,孟家闔族獲罪,連坐九族。

    那個夜風里,背刀跨馬的少女,發(fā)辮被風獵起,朝他笑道:“徐九渙,替我多謝伯父�!�

    不過兩日,徐九渙被徐鑒實送往晉陵老家時,才知徐鑒實以他這門親事,替孟靈與官家求了特赦令,讓她去云中。

    怨徐鑒實什么呢?

    是擅自替他退了親,還是他明知孟靈心性,卻還是推波助瀾了一把?

    徐九渙看著自己親手纂刻的牌位,心想,無甚可怨的。

    他將牌位用布包好,喊來玩兒得滿頭大汗的小泱泱,“走,去給你祖母和娘磕個頭�!�

    徐家家祠,供奉的都是他們這一支的,此處幽靜,只有兩個小廝灑掃守門。

    徐九渙仔細將抱著的牌位放在他娘旁邊,怔然瞧了片刻,忽的道:“也沒給你擇個良辰吉日,就這么著吧,你知道的,我從不信這些……”

    說著,他頓了良久,眼底猩紅。

    .

    徐鑒實在房中靜坐了一日,直至身邊的小廝叩門。

    “老爺,該入宮參加中秋宴了�!�

    “知道了�!�

    片刻,徐鑒實抬手,將桌案上一摞冊子,扔進了腳邊的銅盆,以火折子引火,澄黃的火光跳起,照亮那雙灰敗如枯的臉。

    直至盆中灰燼燃盡,徐鑒實推門出了書房,再換了朝袍出來時,提步先行去了家祠。

    “你在此處等我�!�

    小廝止步,垂首應是。

    祠堂清凈,子嗣不豐,供奉牌位寥寥,是以,徐鑒實一眼便注意到了夫人旁邊的那方牌位。

    ——徐九渙之妻,孟靈之位。

    夕陽的光影落在身后,一人一牌位靜默的相望。

    第3章

    是世子不是柿子呀。

    徐家祖上,與孟家結過姻親。

    到徐鑒實與孟固安一代時,二人引為知己,結為摯友,是以,在兩個孩子剛滿周歲時,便許下了姻親之喜。

    孟家世代守邊關,至忠勇侯老矣之時,孟固安襲爵,前往邊關。

    成禧九年,與狄人戰(zhàn)二年,拿回了燕云五州,可朝廷尚未商議出派遣哪位朝臣去接手五州,邊關大敗,緊接著,便是孟固安投敵的消息傳來,一夜之間,孟家老小皆被關押內獄,徐鑒實只救的孟靈出了囹圄。

    他以為孟靈能懂,出走云中,待來日徐徐圖之,終能沉冤昭雪,還孟家清白。

    可那姑娘甩開了他暗中保護的人馬,自此再無消息。

    而他以為的功高蓋主、鳥盡弓藏的冤案,也只困住了自己。

    最后一抹斜陽落下,徐鑒實折身往外走。

    清瘦的身影落在身側,失了些挺拔。

    .

    余暉散去,府中各處上了燈,幽靜的府邸照得亮堂一片。

    徐九渙站在門前看了片刻,喚來人道:“將這兩盞紅燈籠摘了�!�

    小廝一愣,抬眼瞧他臉色,沒敢多問,只應了聲,便去搬木梯了。

    徐九渙牽著泱泱進來,見廳中只有徐士欽夫婦,二人起身與他見禮。

    “老爹呢?”他問。

    聞言,徐士欽瞥他一眼,那眼神似是譴責他連這都忘了,道:“進宮赴宴了�!�

    徐九渙一頓,繼而震驚道:“老頭兒自個兒去吃獨食啦?!”

    小泱泱一副吃驚表情,肉手手捂著嘴巴,滴溜溜的眼睛睜圓。

    徐士欽更震驚于他的厚顏,瞪著眼道:“……你這般年歲,還想跟著去蹭宮中宴席?!”

    宮宴多是可帶家眷,兄弟倆幼時,時常跟著爹娘進宮赴宴,初夏時的端午宴,仲秋時的中秋宴,春桃秋蟹,賽龍舟賞花燈,自是別處比不得的華麗熱鬧。

    可如今的他們,早已及冠,如何再跟著老爹去宮宴?

    徒惹笑話。

    徐九渙抱起費力往椅子上爬的閨女,絲毫不見被指責的中傷,瞅他,“你也當官兒的,你怎不去?”

    徐士欽:“……正四品朝官才可入宴�!�

    徐九渙眉眼一挑,“哦~你幾品?”

    徐士欽:……

    他一介白身也有臉嘲笑自己?!

    這團圓飯當真是吃不了一點!

    宋喜未察這話中嘲諷,模樣正經答道:“夫君年前升任正五品諫議大夫�!�

    “哇~”小泱泱拍手手,小腦袋一扭,攀比道:“爹爹,你沒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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