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總有東西,世間僅此一件。”徐九渙意味深長道。
泱泱聽得不大懂,但她會(huì)舉一反三呀!
“就像阿娘!”
徐九渙一怔,旋即失笑頷首,“是�!�
“今日瞧著是蘇家與諫官在爭(zhēng),可你往遠(yuǎn)些瞧,那日小世子是跟著誰來的?”
泱泱:“蘇遮他爹爹!”
“瞧見了?”徐九渙道,“這便是他們二人的牽絆,是蘇家,也不是……”
“是世子!”
徐九渙屈指敲敲她腦袋,“是陵王府。”
“哦……”
“再說那幾個(gè)諫官,他們當(dāng)真是在斥責(zé)蘇余興寵妾滅妻?”
泱泱搖頭,握著顆小橘子,老神在在道:“他們身后也有人�!�
“聰明!”徐九渙夸贊道,“那幾個(gè)諫官,瞧著是在罵蘇余興德行有虧,實(shí)則是惦記他手中兵權(quán),若是能將他從侍衛(wèi)軍馬都指揮使的位置上拉下來,那是再好不過,便是不能,也可讓咱們家與蘇家、乃至陵王府生出嫌隙�!�
“為何要生嫌隙?”泱泱眉眼澄凈問。
徐九渙默了片刻,低聲道:“他們以為,他們想要爭(zhēng)的那把椅子,你祖父能相幫�!�
泱泱眨了眨眼,嘴巴長得圓圓的,腦袋不覺湊近,也學(xué)著他小小聲問:“祖父能不?”
“呵,”徐九渙嗤笑了聲,伸出根手指抵著她湊過來的腦門兒,吊兒郎當(dāng)?shù)溃骸疤煜戮贾�,你祖父能�?dāng)?shù)妹靼准兂急銐蛄�,哪里有力圖謀旁的什么�!�
泱泱似懂非懂的‘哦’了聲,往嘴巴里塞瓣橘子給自己壓壓驚。
門外站了片刻的徐鑒實(shí),望著輕飄飄的落雪,好半晌,輕輕呼出口氣。
朝堂之事波云詭譎,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fù)。
成禧帝已遲暮之年,底下幾位王爺爭(zhēng)斗也有幾十載,如今日般困局,幾欲數(shù)不清。
可這是頭一次,他踩在泥里,而那里站著他的孫女。
第12章
賜婚。
風(fēng)雪呼嘯,陵王府四下上了燈。
陵王妃靠在美人靠上,丫鬟小心翼翼的替她揉著額角。
半晌,外間丫鬟進(jìn)來輕聲稟道:“娘娘,給王爺燉的湯好了�!�
榻上的人睜開眸子,目光清明,輕抬手,示意丫鬟將她扶起,另一委身替她穿鞋。
“去端來吧,我自送去�!�
她的心腹丫鬟心疼道:“娘娘今日操勞,使喚奴婢替您送吧?”
陵王妃輕輕搖首,“此事出自蘇家,只怕是王爺心里將我也怨上了�!�
書房?jī)?nèi)燈火通明,侍衛(wèi)守在門前,半肩皆是落雪,瞧見拎著食盒撐傘遙遙走近的美人,拱手見禮道:“王妃娘娘,主子正議事,吩咐不可打擾�!�
“哪幾位大人在?”陵王妃問。
侍衛(wèi)腰半伏著,卻是沒出聲。
陵王妃眼底稍黯,道:“我燉了湯羹,在此處等等就是�!�
“風(fēng)急雪大,娘娘還是先回去吧�!笔绦l(wèi)猶豫一瞬,勸了一句。
陵王妃眉梢輕動(dòng),目光朝燭火躍動(dòng)的窗紙掃了眼,似是斟酌了片刻,遞出手中拎著的食盒,“王爺既是忙公務(wù),我也不好打攪,只這湯羹破費(fèi)時(shí)辰,還望你替我送進(jìn)去,囑咐王爺仔細(xì)身子才是�!�
侍衛(wèi)躬身雙手接過,目送她出了院子,方才將湯羹送了進(jìn)去。
屋中坐著的幾人,穿著不打眼的常服,圍坐一處議事,也未因他進(jìn)來而停止。
“這是王妃送來的?”陵王嘗了口,問道。
侍衛(wèi):“是�!�
“今日瞧著,官家似沒有要將鎮(zhèn)國公撤職的打算。”
“今日沒有,你能保證明日也沒?”
“就是,諫官最是煩他娘的,今日未有結(jié)果,明日少不得還要參奏!官家成日被這些蒼蠅似的在耳邊叫,保不齊哪日就動(dòng)了心思!”
“那吃里扒外的東西,王妃料理干凈了?”陵王又問。
侍衛(wèi):“卑職未敢問,想來是已料理妥當(dāng)。”
那日之事,所知之人寥寥,可消息卻是不脛而走,隔日便被參奏到了朝上。
陵王想也知是,府中定藏著雍王的狗東西!
只是沒成想,那人竟是他近日盛寵的玉夫人!
陵王恨得咬牙切齒,卻是沒去瞧,只讓王妃代他料理了就是。
有人不做聲色的掃了眼高坐的陵王,心煩道:就說是莫要招惹女人撒~
不然哪里有今日這煩心事?
“不然讓徐家去面圣?”
“徐家如今可是苦主,且先不說徐九渙那廝難纏,你讓苦主去與官家給蘇余興求情,怕不是明日諫官參他的奏疏上便要多一條,更甚者,官家若是疑心他受脅迫,屆時(shí)又是誰擔(dān)得起的?”
“這也不成,那也不行的,再不濟(jì),給徐家些甜頭不就成了?”
“什么甜頭?”
方才說話之人擠弄眉眼,道:“給徐家個(gè)好郎婿啊,那諫官不是借著兩小兒口舌之爭(zhēng)參奏?那便將這由頭撤了,他們不就沒得參了??jī)尚o猜的青梅竹馬,便是拌兩句嘴,旁人又如何管得?”
“這也不失為是個(gè)法子……”
“你們昏了頭了吧!這二年徐九渙那廝不在京中,你們便忘了早幾年曹家的門是如何破的?我可是聽我家夫人說了,吃宴那日,聽說那女娃娃手上戴著個(gè)極為貴重的手鐲……”
“什么手鐲?金的還是玉的?”有人不屑的將他的話打斷。
“……金玉便也罷了,是那上頭綴著的寶石難尋!徐九渙那混賬胚子既是能將這貴重之物給閨女耍,又豈能將她嫁給個(gè)庶子,你們仔細(xì)惹惱他,被打上門去!”
“瞅你嚇得這副模樣,庶子又如何?再說,那小郎是嫡是庶還不是他蘇余興說了算的?那可是一等公爵的國公府,與咱們王府乃是姻親!你放眼汴京,還有誰家能越得過去,連國公府都瞧不上,怎的,他徐鑒實(shí)是想當(dāng)皇親國戚不成?”
陵王用帕子拭了拭唇上沾到的湯羹,聞言稍頓。
皇親國戚……
“得了吧,你趁著徐家還好說話,且歇歇心思�!狈讲耪f話之人苦著臉擺手道。
徐家若是在意門第高低,次子徐士欽又怎會(huì)娶了破落戶伯府家的外孫女,那親爹更是個(gè)讓人記不得的地方小吏罷了。
“倘若,與那女郎定親的是世子呢?”陵王幽幽出聲。
霎時(shí),滿屋寂靜。
幾人面面相覷。
.
“……祖父那時(shí)讀的族學(xué),歸家時(shí)十有八九天黑,你曾祖母炭火盆里烤著番薯,剝了皮,滿室的甜香。”
“我阿娘不烤番薯啦,”泱泱晃著小腳丫,吃著祖父喂到嘴邊的香甜番薯,美滋滋道:“阿娘教我騎馬,我也喜歡阿娘的大刀!”
徐鑒實(shí)滿是皺褶的眼皮顫了顫,片刻,長吸口氣問:“你阿娘……何時(shí)去的?”
泱泱眨著天真的眼睛問:“去哪兒呀?”
徐鑒實(shí)用帕子替她擦擦嘴巴上蹭到的番薯,又說:“去世。”
“我們回家前呀,”泱泱雙手托著小臉兒,炭火映照,那雙潔凈的眼睛里多了些沉,“阿娘說,她要去報(bào)仇,讓我跟著爹爹回家�!�
她說著,喃喃道:“那夜睡后,我便再?zèng)]見過阿娘了�!�
炭火噼里啪啦的燒著,徐鑒實(shí)看著懷里坐著的孫女,眼眸濕潤,一把美髯顫了顫,終是沒說出話來。
“爹爹說,他攔不住阿娘,阿娘卻是用泱泱,將他送了回來�!�
半晌,泱泱仰著臉,目光純粹道。
她不知這話之意,卻是記得爹爹與她說這話時(shí),淚流滿眼,眼底猩紅的模樣。
想來是頂頂要緊的,要緊到連祖父都恍神了片刻。
賜婚圣旨是成禧帝派人送來的。
今日云層很厚,灰蒙蒙的好似還要落雪,徐家正堂一片愁云慘淡。
華敏坐在厚厚的小包袱里,肉手手抱著個(gè)橘子,大眼睛瞧瞧那個(gè),又看看這個(gè)。
“當(dāng)啷……”
忽的,一聲撥浪鼓打破了滿屋的沉靜。
華敏咧著牙花咯咯笑,伸著小胖手來夠姐姐手里的撥浪鼓。
泱泱又搖兩下,逗得小妹妹笑瞇瞇,才將撥浪鼓遞給她,跑去倚著爹爹的腿問:“爹爹在難過什么?”
徐九渙垂落的目光頗為復(fù)雜。
昨夜散學(xué)時(shí),他被老頭兒留了堂,聽到老頭兒想將他閨女送去晉陵老家時(shí),嗤他膽小,一遇事便想著躲,想縮著腦袋回老家,幾年前的他如此,如今的泱泱亦如是。
這不,今日便后悔了,悔沒聽老爹的話!
泱泱晃了晃腦袋,又問:“爹爹不是說,皇親國戚的最是尊貴啦,”說著,小手拍拍胸脯,很是仗義道:“泱泱的也是爹爹的,那天使喚我陵王世子妃,爹爹也是!”
話音未落,一道目光便凌空瞪了過來。
徐九渙張唇啞言,“……這、咳咳……這不行的……”
“為何?”泱泱眨著天真的眼睛問。
徐九渙噎了句,頂著老頭兒的怒瞪低聲道,語氣頗為委屈道:“爹不想當(dāng)皇親國戚�!�
泱泱善解人意的很,小眼神立馬飄到了二叔臉上。
徐士欽訕訕,低聲道:“……二叔也不想與皇家當(dāng)親家。”
多難伺候啊。
泱泱小大人似的長嘆聲氣,再瞧著桌案上的明黃絹布圣旨道:“那我去還給世子,讓他去娶旁人好啦!”
幾人:!
賜婚圣旨已下,哪有做臣子的推拒的道理?
倘若成禧帝當(dāng)真將此事有回旋之地,定會(huì)先將徐鑒實(shí)召去說,可自家老頭兒都未知情,可見成禧帝是樂見其成的。
圣心不可揣測(cè),恩既是恩,怒也是恩。
而在旁人看來,這樁賜婚圣旨,乃是成禧帝對(duì)徐鑒實(shí)的盛寵。
可不?
長孫女剛受過委屈,便替其賜下了婚旨,日后誰在嚼舌頭說句野丫頭,那可不止是徐家,是冒犯皇室,犯了律法。
短短兩日,與徐家相熟不想熟的皆遞了帖子來,意欲交好。
宋喜一家都沒招待,皆照著公爹的吩咐,以他身子不好為由,回絕了那些個(gè)帖子,閉門謝客。
徐鑒實(shí)告了病假,幾日待在府中閉門不出。
徐九渙與徐士欽兄弟倆倒是日日去官署點(diǎn)卯,面上瞧不出什么來。
禮部這兩日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若非瞧著那懶散歇在椅子里吃糖栗子的是個(gè)俏郎君,怕是只得以為他這兒有貌若天仙的美人兒,周茌瞧著被眾星捧月的徐九渙,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還以為先前那事,少不得要讓徐家與陵王生嫌隙呢,誰知頭一扭,兩家親親熱熱的當(dāng)親家了!
“都將東西帶回去,我若回家挨了老爹的揍,明日便抄著木棍來揍你們!”徐九渙聲音懶散道,下巴朝桌案上堆滿的物什輕抬了下。
這桀驁模樣,瞧在眾人眼中,只剩了目下無塵四字。
徐九渙說罷,也沒監(jiān)管他們,起身拎起食盒,踩著傍晚下值的宮鈴出了禮部去。
近萬壽節(jié),一路宮燈明晃晃,就連街上都擺了鰲山,映照得半邊天都是紅彤彤,夜色將明。
馬車一路在徐府門前停駐,月牙高懸掛在樹梢,靜悄悄的。
一人上前叩門,動(dòng)靜輕的好似聽不著腳步聲。
片刻后,厚重的門扉吱呀一聲自內(nèi)打開,門仆瞧見面前的玉牌,神色一頓便要跪,卻是被人攔了下。
“還不快去稟徐太傅?”
“是是是!”
一疊的腳步聲跑遠(yuǎn)——
馬車?yán)�,一道黑色的身影被�?qǐng)入了府去。
房中皆是藥草的苦澀,就連衣袍之上都沾染了些許。
徐鑒實(shí)掀開寢被,一身白色里衣,不及穿袍戴冠,只見門前人影晃了晃,他伏地叩首。
“臣參見陛下�!�
“愛卿何必多禮,快快請(qǐng)起�!边M(jìn)來之人,確是成禧帝。
話音未落,他身側(cè)的太監(jiān)便上前,去將徐鑒實(shí)攙扶站起,笑盈盈道:“太傅還是好生歇著吧,咱們陛下牽掛您,這才深夜前來想瞧瞧您呢。”
徐鑒實(shí)聞言,掙扎著又要跪謝圣恩,一連的咳聲不止,“臣、臣咳咳咳咳……”
“快快回床榻歇著吧�!背伸蹟[擺手道。
伺候的人搬來寬大的椅子,被指使著擺在了床榻前。
成禧帝落座,看著帳子里鬢發(fā)生白的臣子,半晌,道:“你向來思敏,也定是猜到了,我想將皇位傳于阿徵�!�
徐鑒實(shí)面上并無詫異。
“我也沒多久可活了,太醫(yī)說,好生養(yǎng)著,還有四五年,若殫精竭慮,便要折半�!�
燭火昏昏黃黃,照亮了兩張半歲枯榮的臉。
“……子孫之中,阿徵最為勤勉,天資出眾,若是他年長些,我也能放心些將這江山交給他,可阿徵如今才六歲,這江山……他坐不穩(wěn)啊,孟成,你請(qǐng)辭的奏疏我看了,我不會(huì)準(zhǔn),也不能準(zhǔn),你得替我看著,看著阿徵繼位。”
成禧帝對(duì)幾個(gè)兒子都不滿意,老大雍王心狠,也自傲輕狂。老二天資平平,在封地安居樂業(yè)就是。老三老四早早夭折,未見成人。老五陵王比起老二強(qiáng)上些,但最多守成罷了。老七豫王,幼時(shí)便逃學(xué),指望不上。
徐鑒實(shí)唇動(dòng)了動(dòng),沒說出話來。
他比成禧帝小了近二十年,他連中三元入仕之時(shí),成禧帝早已高坐皇權(quán)。
徐鑒實(shí)年輕時(shí),一如諸多學(xué)子,滿心抱負(fù),他在翰林院呆了不過一個(gè)年頭,便被成禧帝調(diào)任去了戶部,從講經(jīng)筵學(xué)的常侍,變成了戶部左曹郎中,上司乃是戶部侍郎——實(shí)掌閣中之事的閣老。
如今先者乞骸骨,早已故去,閣中之事也皆在徐鑒實(shí)手中,且任太傅。他仕途順?biāo)欤伸塾谒�,也可謂是知遇之恩。
那日賜婚圣旨,徐鑒實(shí)便明了其中之意,是以,遞了辭官的折子上去。
官場(chǎng)浮沉,歷時(shí)太久,他早已沒了初時(shí)的抱負(fù),如今官場(chǎng)于他無甚牽掛難舍,他想護(hù)著泱泱,想躲過這一場(chǎng)。
第13章
世子厭我。
十二月初五,萬壽節(jié)。
承天門外,忙活了月余的禮部諸位官員疲倦的踩著余暉出了宮門,側(cè)首便見旁邊的宮門前車馬如流,各府夫人小姐衣香鬢影,被下人扶著下了馬車,而后遞了牌子入宮赴宴去。
“唉……”有人低嘆,扯著唇角搖首,與結(jié)伴而行的幾人互瞧幾個(gè)眼神,心照不宣的心里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