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可是、可是!
她就是要,趙徵當真給她��?
華纓又吃一口粥,咽下才禿嚕道:“趙徵的�!�
“昨日酒宴,他不知怎的也去了�!彼终f。
“所以,你打劫了他?”徐九渙問。
華纓險些被粥嗆到!
正想說話,想起自己的那句控訴,炸毛的氣勢又在瞬間偃旗息鼓了,仰起腦袋看著爹爹,苦惱道:“他也太好打劫啦�!�
徐九渙:……
用過飯,華纓便將那白狐披風用油紙包好,讓人代勞,將其完璧歸趙。
她今日確實沒有出門的打算,該說的話說了,該請的酒也請了,便是沒有昨日那遭,她明日上元宮宴時,也是要與昌隆帝說這事的。
只是……
“啟稟父皇,今日上元宮宴,兒臣想與父皇求一道赦令�!�
歌舞絲竹,趙徵忽的起身,跪于大殿,凜聲道。
彼時,華纓不自在的用筷著夾著面前盤盞里的水晶膾小口的吃,餓啊……
她今日穿得很漂亮,葡萄紫的羅裙,襯月白底色,靛藍刺繡的抹胸,手臂間搭著一條煙羅紫的披帛,斯文秀氣。
出門前,綠稚姐姐替她綰了個時下汴京流行的小發(fā)包,只余些頭發(fā)披散在纖細薄背上,蹁躚的蝴蝶發(fā)簪振翅,額角一點劉海,眉心染花鈿,既有未出閣的姑娘的活潑,又有將及笄的姑娘的文靜。
在聽見趙徵說,要將營中的營妓特赦時,華纓羅裙下同色的繡鞋輕輕跺了跺,捏緊了手中的筷著。
趙徵不講武德!
竟是搶她的話!
先前之事,好像全然為他做了嫁衣似的。
殿中推杯換盞的熱鬧頓歇,所有的目光皆落去了趙徵身上。
昌隆帝與平嘉皇后高坐,他面上含笑,神色敦厚寬容,問:“太子想求什么赦令?”
“兒臣想求父皇,將軍營被趕出來的營妓放還,準許她們婚嫁生存自由。”趙徵道。
昌隆帝眸底神色微頓,不動聲色的朝身側(cè)伺候的近侍太監(jiān)掃了眼。
太監(jiān)眉峰動了下,與他輕輕搖了搖頭。
自那日傍晚稟過太子行蹤,昌隆帝便吩咐不必再管,他這幾日事忙,自是沒閑暇去找那人來問。
“趕出來的營妓?”昌隆帝神色不解道。
那廂,鎮(zhèn)國公起身,立于殿中,拱手稟道:“回稟官家,臣無治軍之方,如今三營戰(zhàn)力不如先祖之時,臣自慚愧,決心替官家練兵,早日收復失地,將士們吃著軍餉,食君之俸祿,必當分君之憂,不該耽于女色,不務(wù)正業(yè),臣做主,將那些營妓攆去了。”
蘇余興任指揮使,除調(diào)兵譴將,封授官員之事外,營中大小事,他皆可做主。
如今只是將些身負罪孽的營妓攆了出去罷了,職權(quán)之內(nèi),并不算錯。
可此事昌隆帝一無所知,他們竟是私底下動了手。
他沉出口氣,半晌沒說話。
華纓的目光越過大半個金碧輝煌的殿堂,看向了對面武將席位,與小諸葛和黑將軍對了眼,心里忽的通透了些。
眸光收回,她看向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姿。
蘇余興與趙徵的親舅舅,他們二人行事,有這層甥舅關(guān)系在,如何也牽扯不到營私結(jié)黨,可與那幾位將軍不同,若今日是他們站出來,趙徵且不說能否成事,自己也會纏在繭蛹中脫不開身。
“你的意思,是要將營妓廢了?”昌隆帝沉聲問。
他語氣無甚變化,卻是沒來由的讓人心口一沉,殿中的歌舞撤了下去,愈發(fā)顯得寂靜無聲,好似石頭壓在心口,讓人喘不上氣來。
華纓手不覺攥緊了,目光灼灼的看著那矚目處。
第48章
五吊梨湯。
蘇余興稟的是,
將西郊三營的營妓攆出去的事,趙徵求的是,給那些被攆的營妓赦令,二人誰都未言,
要將營妓廢除的事。
昌隆帝這話,
分明是指摘蘇余興擅自更改律法,
僭越犯上。
那便只能是,他早知趙徵籌謀廢除營妓之事。
他想動的不只是蘇余興,還有趙徵這個太子。
話是對著蘇余興問的,
華纓卻是后背登時泛起冷汗,只覺心口發(fā)寒。
祖父曾說,
昌隆帝算計人心,
傷了父子情份,那時華纓亦覺得惋惜,可這會兒瞧來,方才驚覺,皇家又能有幾分父子情?
昌隆帝從未因自己所為而悔憾過分毫。
殿中靜得針落可聞,平嘉皇后心口猛墜了下,張唇正欲求情。
“若是為了社稷安穩(wěn),廢了營妓也未嘗不可�!�
趙徵神情清冷道。
他這話,
在昌隆帝預想之中。
那日知曉他起了廢營妓的心思,昌隆帝便等他在朝堂提出,只是不想,今日蘇余興這個指揮使竟也與他同出。
昌隆帝目光落去那眾武將席位,氣沉丹田道:“太子之言,
諸位將軍如何看?”
今日宮宴,本該是君臣同慶,
吃宴看歌舞,等宴散時去觀煙火,便能相繼出宮回府睡覺了。
可太子陡然求赦令,將這熱鬧氣氛趕得絲毫不剩,再聽昌隆帝這句平靜的問話,只覺毛骨悚然。
“末將以為,營妓供軍中將士紓解,是官家體恤�!�
“正是!都是一群血氣方剛的兒郎,成日里操練,有幾個營妓也無可厚非!”
“鎮(zhèn)國公自個兒美人在懷,總不能不讓將士們碰女人吧!”
……
前兒吃酒的幾位將軍,相繼出言。
說話粗俗混賬,在場的貴婦女眷們不禁掩耳。
昌隆帝吊起的心稍安,臉色也好看了些,正欲側(cè)首去問另一邊的文臣。
“官家在上,今日容稟。”一道颯颯姑娘聲忽的響起。
眾人聞聲循去,便見一道葡萄紫的身影步入殿中,羅裙?jié)i漪,她伏首跪拜,遂抬眼,目光之清泠,靜望著坐高堂的人。
“華纓頑劣,幾日前于東營見著三位衛(wèi)兵欲對一位營妓行茍且之事,時乃晌午,操練將歇,諸位將軍所言,將士以營妓發(fā)泄無傷大雅,可這般無視軍規(guī),行徑猖狂,也是男子氣概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女眷皆神色一變,再瞧她時,眉眼間多了些復雜。
華纓對那些目光視若無睹,行穢者尚且不覺羞恥,昂首挺胸,沒有要受害者挖眼洗污的道理。
她扭頭看向方才理直氣壯回話的人,字字鏗鏘:“昔日孫武斬嬪妃,孔明揮淚斬馬驥,諸位可知何意?孫臏與吳起合攻趙國之時,將妻子的衣物都燒了,以軍事為要,旁事皆擱置。先人尚且如此,我輩卻是不及,幾個營妓當真如此緊要,那些將士便離不得女子的羅裙?”
這話好似罵在了人臉上,殿中男人們臉上神色都訕訕。
“徐大小姐這話過了些,我朝將士再是不濟,也是護衛(wèi)邊地的鐵骨漢子,怎可受你如此侮辱!”有人不滿道。
“這便惱了?”華纓目光清明,神色卻是極淡,額間花鈿艷色,也沒將她眉眼間的冷厲融去半分,“壞了軍紀事小,但若失了斗志,那雙手握不住刀,提不起槍,只會解女子玉帶便事大了�!�
“你!豎子猖狂如斯!”
相比他的力竭聲嘶,華纓聲音平穩(wěn)而清亮,響徹殿中,“將軍如今生白發(fā),若是有朝一日,官家神諭,收復五州,將軍可有推崇的后輩,信他能成先者力有不逮的夙愿?”
燕云五州,那是多少將士的隱痛。
殿中漸起嘈雜聲,有人拍案而起,毛遂自薦,當?shù)氖且桓辈皇芮璧蔫F骨。
接二連三,竟是站起了五六人。
華纓對上那幾道憤憤不平的目光,她的神色始終平靜,而后,她看向了那位老將,問:“將軍可敢用他們?”
等了片刻,那老將臉上肌肉抽動,在幾聲‘將軍’的催促下,始終一言不發(fā)。
華纓也沒逼迫,目光收回,望向昌隆帝。
“圣祖三年,為著民之安康,廢了奴隸制,苛捐雜稅減兩成,百姓耕田織布,經(jīng)濟日漸繁榮,如此,戰(zhàn)五年,穩(wěn)定邊關(guān)。乾德三年,為著經(jīng)濟發(fā)展,圣祖取消了宵禁,汴京城熱鬧通宵達旦,經(jīng)久不消,民生裕豐,戰(zhàn)亂帶來的疾苦漸消�!�
“太祖七年,為求海晏河清,改制諫官,讓臣子敢于直言,保其上諫之權(quán),自此有‘得寇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的贊譽,開創(chuàng)我朝之盛景。先帝之時,幾回征戰(zhàn)燕云五州,收復失地,雖不得,但我朝今日之百姓猶記,燕云五州是我朝之失地,我朝將士錚錚鐵骨,來日未嘗不可取�!�
“官家高坐明堂,心懷天下百姓,創(chuàng)明澤盛世,麾下數(shù)十萬將士,也該當以先人未盡之事為己任,西郊三營乃是先帝為收復五州所設(shè),五州一日未收復,便一日不敢忘懷,一日難安寢。官家體恤他們?yōu)槲页皆⊙獖^戰(zhàn),可為人臣子,唯官家馬首是瞻乃是本分,鎮(zhèn)守江山亦是。鎮(zhèn)國公攆走營妓,大抵也是瞧見了如今西郊三營十萬大軍的頹靡不振,用心良苦,太子殿下說廢營妓未嘗不可,順時而為,順勢而為,將軍不敢點新將,官家可會以這幾位小將封將掛帥收復五州?”
昌隆帝沒說話,一雙渾濁松弛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那雙黝黑透亮的,少年不負山河,身有抱負。
皇后以為徐太傅將孫女養(yǎng)在鄉(xiāng)野,沒有規(guī)矩,不識禮數(shù),還生了退親另娶太子妃的打算。
可他看來,這滿殿之上的貴女,無一人及她。
當年權(quán)宜之計,他與父皇求了這樁婚約,倒是不成想,給太子求了個好太子妃。
西郊三營收復五州的十萬將士,不只是先帝的心病,也是他的。
先帝雷霆手段,亦足智多謀,他自認不及,來日史書之上不知可有他半分的功績�?扇羰撬谖粫r,能將五州收復,來日黃泉之下面對列祖列宗,也不至慚愧無光。
昌隆帝沉默的越久,那幾個小將面上便越是火辣辣的疼。
他們都是祖上蒙蔭,被寵慣著長大的勛貴子弟,自信有,傲氣自也不少。被華纓那話嘲在臉上,都拍案而起不能忍,而昌隆帝不言語,便是認同了他們之輩懦弱無能,無堪用之才。
“徐大小姐一個姑娘家,不好摻和政事吧�!蔽某祭锖龅挠腥说馈�
華纓側(cè)首瞧去,那是個蓄山羊胡須的精瘦男人,身量不高,年四十左右,出彩的當屬那雙炯炯的眼。
“今日上元宮宴,我隨祖父來長見識,賀官家與娘娘上元節(jié)安康,大人若要將此事說做朝事,在場之人不止我一個女眷,不過是我心有所感,難得面見圣顏,斗膽與官家說這些話罷了,大人怎給我一頂參政的帽子戴?再者,百姓亦有直達圣聽之權(quán),我亦是百姓,為何不能言?”
“徐大小姐今日當真是風頭無兩,引經(jīng)據(jù)典的唇槍舌戰(zhàn),想來太傅平日里沒少費心教導�!蹦侨搜劬σ黄�,看向徐鑒實道。
徐鑒實微側(cè)首,拱手道:“過譽了。”
“……”
山羊胡臉上閃過些憋屈。
華纓臉上神色未變,四平八穩(wěn),“大人夸我就夸我,尋門問祖做甚?”
她說著,余光瞥見趙徵朝她微微搖首,不情不愿的將嘴邊的話又咽下,腦袋扭回來,與昌隆帝頓叩首。
“先祖之功在社稷,福祉千秋。官家功在今日,福澤萬世。華纓一介女兒身,位卑勿敢忘憂國,今日斗膽,面見圣顏,直抒胸臆,字字涕零,失言之處,伏望官家勿怪�!�
殿中萬籟俱寂,唯此振聾發(fā)聵般的戛玉敲冰般的聲音響徹。
半晌,昌隆帝長舒口氣,目光看向文臣之首的徐鑒實,笑嘆道:“太傅這孫女,當?shù)蒙鄳?zhàn)群儒之大才�!�
“失儀失禮,惟謝官家寬宥。”徐鑒實俯首道。
昌隆帝目光轉(zhuǎn)回,看向華纓,問:“依你之言,當廢營妓?”
“華纓伏愿官家肅清沉疴積弊,收復五州,揚我國威�!比A纓振振道。
“若想達此愿,只廢營妓便可?”昌隆帝沉吟半晌,又問。
“百姓常以五吊梨湯治咳疾,可這法子也不是對誰都有用,還是要瞧過大夫,對癥下藥才是。”華纓眸子黢黑透亮,滿目認真道。
昌隆帝評價這話:“不如方才的慷慨激昂�!�
“感念官家寬宥,華纓不敢妄議朝政,世間萬法解萬難,官家懂�!�
昌隆帝被她這濃濃信任感的馬屁拍得輕笑了聲,抬手解下腰間的一枚玉牌,示意身側(cè)伺候的太監(jiān)去交給她。
“直達圣聽,日后有諫,便可憑此物讓宮人帶你進來�!�
華纓:?
“……是�!�
“廢除營妓之事,明日早朝仔細商議,”昌隆帝道,“今日佳節(jié),該賞煙火了吧?”
太監(jiān)連忙福身應是,退出去吩咐了。
眾官眷起身,有序的隨著帝后出了大殿。
漢白玉階,雕刻著祥瑞禽獸的石欄,站滿了華服朝服的貴人們。
華纓不愿被擠,往大殿角落挪,半邊身子都被漆紅的宮柱擋著,她揉揉膝蓋,站得不甚端正,身子卸力的靠著那漆紅柱,腦袋仰起,望著煙火綻放的夜幕,余光忽的瞥見一道人影朝她這邊走來,安靜的,沒驚動一人。
華纓眼珠子轉(zhuǎn)回來,假裝沒看見他,煙火啪的炸開,靡麗的顏色照亮她的臉,倒映在眼底。
趙徵沒有走得很近,二人之間隔著半邊身的空,他也沒說話,靜默的觀賞煙火。
華纓忍了會兒,還是沒憋住,扭頭看他,低聲道:“你方才為何不讓我說官妓之事?”
“急不得,循序漸進。”趙徵目不斜視道。
符合他一貫的行事作風,華纓腹語道。
“那你為何搶我之先說營妓之事?”她又問。
這回,趙徵舍得轉(zhuǎn)頭看她了。
頜骨鋒利,半側(cè)臉藏匿于黑暗,半側(cè)被照得瑰麗,那雙眼睛里卻是幽靜的,沉默的。
華纓忽的想起了昨日做的回籠夢,那雙狐貍眼尾泛著紅,也是這般看著她,可底下那張素常緘默的唇,卻是親著她,有些涼,但很軟。
她忽的有些臉熱,心想:都怪那個夢。
華纓強裝鎮(zhèn)定的僵著脖子轉(zhuǎn)回了腦袋,面朝那火樹銀花和滿天絢爛。
“怕太傅斥責你�!�
聲音在耳邊響起,不高,可華纓心口卻是生出幾分難言的滋味來。
她眼珠子骨碌碌的轉(zhuǎn),又扭頭,揚著下巴驕傲道:“沒聽見嗎?祖父是在夸我�!�
趙徵沒說話,只目光還在她臉上,平靜……溫和?
“祖父說我失儀失禮,是因我御前直言,與閨閣女兒家讀的訓誡之讀物不符,可他未說我失言,便是夸我今日說的很好�!比A纓忍不住小小的孔雀開屏了下。
“。”
過了片刻,趙徵道:“方才多謝你替我說話�!�
他說的是她捎帶腳的那句?
華纓沒問,想起什么,道:“有事相求,將人哄著些又不會掉塊肉,你直言可不討喜�!�
說完,對上他沉靜的目光,華纓又嫌棄自己多嘴,趴在漆紅柱上嘀咕,“罷了,與你說這做甚。”
趙徵是太子,縱然是有事相求,也是旁人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