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流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心中疑惑,換了話題:“不然……你住在附近嗎,我可以送你回去?”他想,如果對方真的有精神問題,找到家屬或者監(jiān)護人是最穩(wěn)妥的做法。
可那人抖得更厲害了。
后來沈流才知道,秦穆當時那樣害怕是有原因的。學校為了防止他們逃跑,要徹底摧毀他們的勇氣,所以時常會做一些“釣魚”實驗。老師們故意松懈,制造一些可以讓他們逃跑的機會,然后再把落入圈套的學員拉去電擊。秦穆長時間處在這樣不安全的環(huán)境里,已經完全失去了信任別人的能力。
那時的沈流并不知情,見無論問什么對方都一聲不吭,也沒了辦法,從兜里抽出三張錢壓在石頭下面說:“這樣吧,這有三百給你做檢查費,無論查出什么問題都可以來找我,我不賴賬。我是K大建筑系一年級的學生,叫沈流。在學校還挺有名的,你隨便問問就能找到我。K大,沈流,記住了嗎?”
他轉身走出兩步,似乎聽見身后傳來什么響動,那聲音和風聲混在一處恍恍惚惚的。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頭卻看見原本蜷縮成一團的人竟然手腳并用地跪爬到了他腳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褲腿。瑩黃的車燈照亮了飛雪,也照亮了那張淚流滿面青腫未消的臉。
“救救我們……”
沈流被那張慘烈的面孔驚得懵了一瞬,咽了口唾沫才回過神來,彎下腰問:“你們?你和誰?發(fā)生什么事了?你臉上這些傷是怎么回事?”見那人不停地打顫,他飛快地脫掉了自己身上的大衣將人裹住,先安慰道,“你別慌,我不走。你已經凍僵了,我們去車上說好不好?”
那人點了點頭想站起來,可雙腿已經完全脫了力,跪倒在雪地里。沈流大喊:“胖子!過來搭把手!”
他倆將人架上了吉普的后座。里頭的飛燕剛要發(fā)火,看見那張臉大驚道:“怎么給撞成這樣了!”
“傻妞,這是給人打的�!鄙蛄靼阉频角白约汉团肿訉⒒翌^土臉的秦穆夾在后座中間,說,“水壺呢,給他點兒熱水。”
飛燕立即從保溫壺里倒了一杯遞過來。
那人不喝,只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含著淚急切地說:“拜托你們,救救我的朋友……他沒跑出來……抓住了會被打死的�!彼穆曇舳兜脜柡�,像是冷,又像是怕。
“你別急,慢慢說。怎么回事,你朋友在哪兒?”胖子問。
他慢慢鎮(zhèn)定下來,吐字稍稍清晰了一些,卻依然帶著顫�!拔医星啬�,他叫郎斐然。我們都被關在前面的永寧矯正學�!遗艹鰜砹耍婚T衛(wèi)攔住了。老師會拉他去電擊,還會打他……”
“你的傷也是被那里頭的老師打的?”沈流皺著眉問。
秦穆點頭。
“什么王八蛋老師能把人打成這樣?”飛燕怒火中燒地罵道。
胖子插嘴:“教育部不是不讓體罰了嗎?”
飛燕瞪他:“這哪是體罰,明明就是毆打虐待!是故意傷害!”
胖子身上的肉抖了抖,立馬同仇敵愾:“對!去教育部告他們!”
“沒人管的,那地方本來也算不上是個正兒八經的學校�!北镜厝搜坨R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說,“四五年前政府為了完成經濟指標拉來個投資商,打著養(yǎng)老院的名義建起來的。房子建好了投資商也跑路了,就低價轉手給一個叫梁永的搞了個掛名學校,專收一些家長管教不好的孩子。你想想,家長管不好,那些老師為什么能管好?還不是靠些不能擺到明面兒上的手段�!彼戳饲啬乱谎�,又說,“那地方搞什么‘全封閉教育’,我們幾個既不是親屬又不是朋友,估計連面都見不到,別說要人了。何況現(xiàn)在這么晚了……”
秦穆聽他這么說急得眼淚都滾下來了,哀切地說:“【加微信:nf5853】最新最全,實時更新,永久免費
第16章
1-16.
第十六章
16、
大火上了次日的早新聞。
播音員沉痛地播報完“某學校因電線老化引發(fā)大火,一名學員在火災中不幸喪生”的消息后語氣一轉,大篇幅渲染上級如何迅速反應英明指揮,消防隊員如何奮不顧身勇敢逆行。郎斐然的死亡仿佛成了英雄故事里不值一提的小龍?zhí)�,他的抗爭成了全文無關緊要的小段落�;钪恰芭涯妗�,死因是“不幸”。他的人生像一片悄悄落下又在次日晨光中靜靜融化的雪花般微不足道。
大火畢竟燒死了人,讓K城在安全生產考核中有了污點,加上處于春節(jié)將近的敏感時期,群眾反響很大。上頭不得不作出批示,讓永寧青少年行為矯治學校暫時關閉整頓。
這頭學校的鐵門剛落鎖,那頭梁永拿著改擴建的批文春風滿面地出了大院。最近被送來的學員越來越多,校舍就快要住不下了。等節(jié)后風頭過去,正好可以用修繕的名頭再起兩棟新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春季擴招又是一筆橫財。
火場余生的學員們陸續(xù)被家長領了回去。經過有效矯治,這些孩子們都表現(xiàn)得特別乖順,對父母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家長們欣慰地迎來了盼望已久的闔家歡樂年。
鄭艷趕到學校的時候秦穆已經離開。她本以為秦穆自己回家了,結果熬到晚上也沒看見人,這才慌慌張張地拉著秦愛華說要報警。電話還沒撥警察倒真找上了門來了,讓他們去配合調查。
原來秦穆在沈流和胖子等人的陪同下報了警,按照程序驗過傷,做了詳細筆錄。校方矢口否認毆打和強暴未遂,咬定秦穆不服從管理私自逃跑,義正言辭地批評他不思悔改報復老師。
鄭艷聽了立馬痛心疾首地訓斥兒子:“你怎么能撒這種謊?真是太讓我失望了!”又瞪著一旁的沈流對警察解釋道,“我這孩子本質不壞,可能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這樣的。您知道,青春期的孩子腦子都不清不楚的,想問題特別簡單極端,分不清好壞,不明白家長老師的苦心,又特別不好管。老師的管教方法嚴格一點是對的,打兩下罰幾回都沒關系,有時候就是要疼才能長記性聽話,我們家長都是認可的。再說了,老師為什么只打他沒打別的孩子?肯定是他沒做好。我們感激老師都來不及,絕不會告老師們的狀�!�
這荒唐話讓陪在旁的大學生們都皺起了眉頭。李飛燕小聲嘀咕:“這種人也能當媽?我看她才是分不清好壞,拿孩子當自己的私產奴隸,真想上去扇她兩巴掌�!�
胖子緊張地抓住她的胳膊勸道:“不要沖動,你這一出手可是要重傷,要被警察叔叔關起來的�!�
李飛燕忿忿磨牙:“那也是她該打,不然為什么我不打別人只打她?”
眼鏡同情地看著秦穆嘆了口氣,小聲說:“怪不得他不愿意來�!�
警察陪著熬了一夜,手邊還有一堆報告要處理,不耐煩聽鄭艷嘮叨:“行了,你們協(xié)商吧,能在底下解決最好�!鼻啬律砩系膫m然看著青一塊紫一塊的,但還夠不上輕傷的標準,就算告了也判不了什么重罪,何況監(jiān)護人不愿提告。
秦穆沉默著,額前的頭發(fā)垂下來將眼睛遮住了,里面一絲光都沒有,像是看透炎涼早知結局的老者,沒有一點兒活氣。坐在他身旁的沈流一直沒說話,等警方的流程都走完了才碰了碰秦穆的胳膊,朝著走廊盡頭抬了抬下巴:“你剛不是要上廁所嗎?”
秦穆與他對視了一眼,睫毛輕輕顫了顫,默不作聲地起身走了。沈流給胖子遞了個眼色,含著笑對秦愛華說:“叔,人交到你們手上我們就放心了。一會兒還有課,我們就先走了�!�
秦愛華言不由衷地道了謝,等他們出去之后往角落里啐了口痰,心里暗罵這些大學生真是吃飽了撐的,屁大點兒的事瞎報警,害得他平白無故地來這兒丟人。教子無方、孩子是同性戀,這些話要是傳出去了他今后怎么抬得起頭來。他不耐煩地催著鄭艷快走,兩人相互埋怨著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秦穆又不見了,只在大廳留了個字條說去朋友家住,過幾天再回來。
鄭艷氣壞了,嚷嚷著要警察幫她找兒子。那時的監(jiān)控點不多,只能看到秦穆獨自一人出門繞進了對街的小巷,再沒有影像了。鄭艷氣急敗壞地撒起潑來,又哭又鬧地硬說警察把她兒子搞丟了,差點兒被拘留。
秦穆上了等在巷尾的出租車。來警局之前沈流就和他有過約定,如果事情得不到好的解決,可以給他提供幫助。
沈流帶他回了自己的窩。
沈少爺雖然漂泊在外,卻免不了還帶著些公子哥兒的做派。他住不慣六人寢室,在K大附近租了個六十平的小套間,平日里一群狐朋狗友們常來聚會,熱鬧得很。這會兒順手將秦穆安置了下來。
K大是歷史悠久的老牌學府,師資雄厚學子眾多,其中不乏業(yè)界翹楚。沈流雖說是大一新生,卻憑借自己出色的顏值和張揚的個性成為了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學生會、籃球隊、校園歌手的表現(xiàn)都很圈粉。他一呼百應地召集起了一批熱血青年,開始向著矯正學校和梁永開炮。學生們在各大論壇發(fā)帖公布真相,尋找受到過學校虐待的受害人,還聯(lián)系媒體力爭擴大影響。
然而梁永能在K城的地界上風生水起,自然是有些手段的。平日里上供的菩薩個個法力無邊,金鐘似的將他罩著,豈是幾個毛頭學生能撼動的?加之那時的網絡還不發(fā)達,媒體又礙于高層施壓不敢發(fā)聲,輿論的子彈沒飛多久就啞了火。
學生們義憤填膺苦思對策。法律系系花李飛燕主動出擊,穿針引線地聯(lián)絡了一批師哥師姐幫忙,還請來了系主任肖承宗助陣。在這群專業(yè)法律人士的幫助下,秦穆正式對梁永和幾名“老師”以虐待罪提起了訴訟。讓沈流意外的是,秦穆在咨詢過肖老師后,將秦愛華和鄭艷列為“協(xié)同共犯”,而且提出了變更監(jiān)護權的主張。
肖承宗語重心長地為他分析:“在我們國家的傳統(tǒng)文化里,親子關系一直被孝道捆綁著,你這么做會被扣上忘恩負義、忤逆不孝的帽子,為人所詬病。而且無論官司輸贏,你與父母的感情都會難以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