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徜把手里一小盤剝好殼的栗子擺到桌上,看了曾氏一眼——這可能不是他親娘,簡明舒才是她閨女。
“中了,解元�!�
“解元?解元是第幾名?”曾氏一時未能反應(yīng),疑惑地看向簡明舒。
“解元是……桂榜頭名……”簡明舒有點(diǎn)暈有點(diǎn)飄,瞧陸徜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神色,讓她也跟著錯覺這不是什么大事,及至出口后她才突然回神,從椅子上站起,“陸哥哥中解元了!”
桌子上的栗仁差點(diǎn)被她撞翻,陸徜用力按穩(wěn)桌子——瞧她這樣子,活像是她中了解元。
“頭頭頭……名?”曾氏結(jié)巴了,也跟著站起,“我得去上炷香!阿徜,你陪明舒坐會。”
曾氏說走就走,把陸徜和簡明舒留在屋里。
陸徜不語,分明是大喜的事,氣氛卻又冷凝下來。
沉默片刻,簡明舒才道“會試在來年三月,現(xiàn)下已經(jīng)仲秋,時間所余無幾,你準(zhǔn)備幾時赴京?年前還是年后?”
“我會在年前啟程,開春雨雪多,路不好走。”陸徜把那盤栗仁往她面前一推,“吃栗子吧�!�
“也對,早點(diǎn)動身早點(diǎn)安心,盤纏可夠?”簡明舒便揀了顆——栗子粉糯香甜,是他親手剝的,內(nèi)皮剝得干凈。
“這些年攢了些,再加上州府補(bǔ)貼的車馬費(fèi),盡夠�!标戓浠氐�。
“此去汴京路途遙遠(yuǎn),又逢歲末寒冬,你可得多備些厚衣裳,應(yīng)急藥也得備上,免得路上病了無處投醫(yī)。曾姨我會代為照看,你就放心吧。”簡明舒替他籌謀起來,忽又想到一事,只道,“不對呀,你既中解元,按往年慣例,州府要送你們赴京,你何需自行上路?”
“因?yàn)槲掖蛩銕夷镆黄疬M(jìn)京,早些過去早些安頓�!�
只這一句話,就叫簡明舒的手頓在半空,指尖拈的栗仁落回盤中。
“帶曾姨一起?”她重復(fù)了一句,“你不打算再回江寧?”
“不回來了�!标戓潇o道,“我適才要同你說的,便是此事�!�
簡明舒低頭看著那碟被他剝干凈的栗子,不語。
“得簡家照拂這么多年,陸某無以為報,在此先行謝過,他日若有機(jī)會,此恩必還�!彼f話間站起,沖她拱手作揖,一拜到底。
雖說他有書院的差事,但所得銀錢也只勉強(qiáng)度日而已。曾氏病重時請醫(yī)延藥的診金藥錢不是小數(shù),都是從簡家借的,雖然這么多年皆已還上,但借錢的人情還在,更別提當(dāng)初明舒母親在世之時對他家的諸多幫助,再加上后來簡老爺為了培養(yǎng)貴婿,捐資明德學(xué)院培養(yǎng)學(xué)子,里頭就有他陸徜。
甭管簡老爺有何企圖,陸徜受簡家之恩卻是事實(shí)。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他也愿還此恩,
只是恩義歸恩義,若以終生大事償還,他不愿。
“陸徜,你我之間,已經(jīng)生分得只剩恩情了嗎?”簡明舒緩緩抬頭,墨黑的瞳眸仍舊明亮,“還是在你眼中,我與我阿爹一樣,是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只想替自己尋個貴婿,才對你百般示好?”
這時便換陸徜垂頭——簡明舒目光清透,似鏡子般照出他。
“我沒這么想,你莫多心�!�
“是嗎?”簡明舒笑笑,“陸徜,我們認(rèn)識十年了,你心里怎么想的,難道我真不知?我承認(rèn)這些年我阿爹確有攀權(quán)附貴之心,你怕他挾恩圖報,不愿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可我們是打小相識的情分,你也不信我,處處疏遠(yuǎn),避我如蛇蝎�!�
“我沒有。”陸徜抬頭,沉沉望她,“男女六歲不同席,何況你已及笄,我們本就該避嫌�!�
“那我問你……”簡明舒與他對望,目光毫無避閃,“撇開從前種種,若我不是簡家女兒,你可愿意娶我?”
既然說開,那就說個清楚。
“你是金嬌玉養(yǎng)的女兒,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陸某都配不上你,亦無心高攀。”陸徜想也未想就開了口。
“我懂了。”簡明舒面容未改,只用力攥攥襟口,方捧起桌上那杯他剛剛沏來的茶,敬道,“君有遠(yuǎn)志,妾無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別再不逢,祝君余歲如竹,節(jié)節(jié)高升,年年順?biāo)臁!?br />
語畢,她將那茶一飲而空。
陸徜蹙了眉,剛想說話,屋外傳來敲鑼打鼓的喧嘩聲響,他推門一看,卻是剛才在縣衙榜前自己跑得太快,以致縣衙的人來不及給他道喜,如今和百姓一起簇?fù)淼剿业蕾R。
他瞧了兩眼,轉(zhuǎn)頭再尋簡明舒。
身后陋室空無一人,只余桌上冰冷茶杯。
簡明舒已繞到屋后離開。
十年光陰,江寧仍舊不是他的故鄉(xiāng),而她,也只是他的過客而已。
第3章
失憶前夕
轉(zhuǎn)眼十日,天氣愈冷。
簡府院里厚厚的積雪才剛掃清,兩只雀鳥落在廊下裝稻谷的普渡臺上啄食,幾聲匆促的腳步響起,驚走了鳥兒。小蜻蜓帶著兩個手捧托盤的丫鬟走過長廊,停在掛著厚實(shí)氈簾的屋外。
“娘子,鋪?zhàn)永锏睦蠋煾敌麓蛄藥准迈r的玩意兒,老爺讓給您送過來瞧瞧,若是得心就留在屋里賞玩�!毙◎唑训馈�
“進(jìn)來吧。”簡明舒懨懨的聲音傳出。
簾子掀起,小蜻蜓帶著兩個人魚貫而入,一展眼就看到趴在八寶流水缸旁看魚的簡明舒。自與陸徜說清之后,簡明舒并未哭哭啼啼,只是再沒出過門。前幾天因著榜下捉婿的事,簡明舒和簡家老爺吵了一場,簡家老爺當(dāng)場砸了杯,幸好那杯子是金器,沒碎。
父女兩個鬧僵,幾天沒說話,最后還是當(dāng)?shù)南鹊土祟^,給簡明舒送寶貝來了。
鏨花的赤金香粉盒、累絲的火鐮套、炸珠的耳珰,雖說不是成套的首飾,但金光璀璨件件精致,市面上可不多見,都是簡家金鋪新打的金器。
簡家的招牌祖上傳下來的,在簡老爺手上發(fā)揚(yáng)光大,二十多年時間成了江寧府小有名氣的老字號金器店,除了鋪面外還聚了班手藝人,前兩年太后壽辰,還有皇親國戚專程過來點(diǎn)名要簡家打造金器做壽禮。
要說這簡老爺,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商賈,做的又是金器生意,俗氣得很,手上銀錢不缺,置了大宅子,吃穿用度上的東西,舉凡能上金子的,不是漆金就是鎏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做金器買賣——江寧縣的文人都看不上他這作派,只覺黃白之物污眼,私下里議論過好幾次,也有人提醒過他,但簡老爺依然故我。
雖然是個俗氣人,但簡老爺對簡明舒是真疼到心坎上。簡夫人早逝,就給他留了這么個女兒,為著簡明舒,簡老爺繼室都沒敢找,把女兒金嬌玉貴地養(yǎng)大,要星星不給月亮的寵著。這些年簡明舒在家里無需看人眼色,活得舒坦自在,多虧有這個爹。
不論外人覺得簡老爺多市儈粗鄙,簡明舒心里,自己的爹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父女兩個吵架鬧僵,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
“行了,擱下吧�!焙喢魇鎽醒笱筇ь^,“去把灶上的綠豆蓮子燉乳鴿端來,陪我去看看我爹�!�
小蜻蜓知道這是和解的前奏,甜甜應(yīng)聲“誒”,轉(zhuǎn)身剛要去端,簾子又被人掀開,裹著厚實(shí)大毛氅衣的男人腆著肚子進(jìn)來,手上一枚嵌著鴿子蛋大小綠翡的金扳指著實(shí)晃人眼眸。
“老爺可放心了?我說咱家的明舒是個孝順的好女兒,心里有您,您還不信?如今親耳聽到了吧?”男人沒說話,身后又有個穿桃紅衣裳的女人走上來,笑瞇瞇道。
“阿爹,姨娘�!焙喢魇嫫鹕硇卸Y——來的除了他爹簡金海外,還有姨娘周氏。
由于家里沒有女主人,內(nèi)宅事務(wù)無人料理,加之簡明舒漸大,不能總跟著當(dāng)?shù)呐埽蚨迥昵昂喗鸷2偶{了這房良妾,約摸也有想生個兒子承嗣的心思,否則老來家產(chǎn)旁落,簡明舒也無人照拂,都是麻煩。周氏進(jìn)門五年,直到去歲才生了個兒子,原指著母憑子貴,不想簡金海仍沒扶正她的心思,只把這個兒子記到了簡明舒已故的母親名下。
周氏也沒說什么,面上仍舊一團(tuán)溫柔,待簡明舒客客氣氣。
“哼。慣得你越發(fā)嬌氣,還同我置上氣了,我做這些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簡老爺還拿著架子,嘴里抱怨著徑直進(jìn)屋,一屁股坐在羅漢榻上,又道,“不是有湯要給我,還不去端?”
簡明舒揮揮手,讓小蜻蜓去端湯,自己坐到父親對面,又讓周氏坐了下首,這才道“曉得爹是為我好,只是那些文人迂腐,這么一鬧,外頭多少看笑話的都盯著咱們家!強(qiáng)扭的瓜不甜,阿爹這又是何苦?”
榜下捉婿哪是那么好捉的,都是叫人指著脊梁骨說一輩子的事。
“也不全為著你。這些年咱家的買賣也到頭了,要想再進(jìn)一層還得朝里有人,扶誰不比扶自己的女婿好?”簡老爺拿戴著金鑲玉扳指的手叩叩桌子,不無感慨道,又道,“再說了,普通人你看得上?要看得上能惦記陸徜這么些年?我瞧陸徜那小子就是個沒心的,這不是想著都是讀書人,天涯何處無芳草,陸徜不成咱再換個就是!”
“咳�!敝苁峡攘藘陕曌鎏嵝选喞蠣敽团畠赫f話向來沒有分寸,把簡明舒都帶歪了,什么叫“天涯何處無芳草”?簡明舒又不是男人。
“咳什么咳,我有說錯嗎?”簡老爺完全不覺得自己說錯,“也罷,不成就不成。女兒你別擔(dān)心,你的婚事爹給你想法子,大不了嫁妝再添上去,我就不信尋不著像樣的男人做我女婿!”
拿錢砸人,一向是簡老爺?shù)男惺伦髋伞芑ㄣy子解決的事,那都不是事兒。
“爹——”簡明舒拉長了音,“我只一條,要嫁什么人,需得我過了目點(diǎn)了頭才成�!�
她說話間看了眼周氏,周氏仍穩(wěn)穩(wěn)坐著,面不改色地笑。
簡明舒倒有些佩服她了——阿爹給她的嫁妝原就擬得豐厚,若要再加都抵上半個簡家了,周姨娘竟無動于衷?
————
服侍父親喝了湯,用了飯,簡明舒把簡老爺哄得高高興興地回屋,父女兩的隔閡總算消彌。時已過午,簡明舒要午睡,才剛要躺下,外頭便傳——“瑛媽媽回來了�!�
簡明舒又一骨碌爬起,披衣坐在床尚,把人叫進(jìn)寢屋后將門窗關(guān)嚴(yán)實(shí)。
瑛媽媽從前是簡明舒母親的陪房,她母親去世后,瑛媽媽就留在簡家照顧簡明舒,是簡明舒身邊最信任也最得力的老媽媽。
“給瑛媽媽倒杯熱茶,火盆里添點(diǎn)炭,再給她拿個厚厚的褥子來。”簡明舒一通吩咐后才向瑛媽媽道,“瑛媽媽辛苦了�!�
瑛媽媽剛歸,正凍得唇色發(fā)青,聞言柔聲道“老身無礙,謝娘子關(guān)心。”語畢也不等人把暖物送來,又語氣一正道,“老身按娘子吩咐去了趟云華寺附近打聽,果然有些眉目。周氏生的那孩子,恐怕不是……”她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簡明舒心中有底,沒有太驚訝。
周氏原是城中富戶庶出的女兒,因著家道中落這才委身簡家做了妾。簡明舒對她雖無特別好感,卻也不差,平日里客氣相待,兩人也說得上話,簡家給她的吃穿用度都比照著主子太太,全是上好。她為人也本分,內(nèi)宅事務(wù)交到她手里打點(diǎn)得井井有條,平日里在簡家父女間也常居中調(diào)和,兩處說好話,五年下來簡明舒對她也有了些感情,只是誰曾想這樣的老實(shí)人,竟會包藏禍心?
那個孩子趕在簡明舒定親嫁人之前出生,仿佛掐著點(diǎn)兒懷上。周氏嫁進(jìn)簡家四年無所出,怎會如此湊巧在這節(jié)骨眼上有孕?若她沒記錯,那段時日新鋪落成,她父親常在外巡視,在家時間攏共就幾天而已,而周氏恰在那段時日又頻頻外出,四處燒香拜佛,行蹤古怪。
這些情況簡明舒原沒放在心上,及至孩子出生,她才隱隱覺得不對,暗暗開始查周氏。這云華寺就是周氏去最多的一所寺廟,每月她必定有兩三日是往云華寺燒香,就連剛生的孩子受涼發(fā)熱也沒阻止過她。
“云華寺附近有一間水仙庵,平日不開門,只接待熟人。周姨娘每回去云華寺打發(fā)走咱家的下人后,都只身一人前往水仙庵。這水仙庵我也悄悄找人打聽過,不是什么正經(jīng)尼姑庵,其實(shí)是個……”瑛媽媽說著遲疑起來,猶豫該不該將這烏糟事說給簡明舒聽。
“我知道�!焙喢魇鎱s干脆道。出身商賈之家,又有簡老爺這么個爹,官場商道那些地方,她多少有些耳聞。這水仙庵打著修行的幌子,做的皮肉生意,出入的都是些達(dá)官顯貴,要么進(jìn)去尋歡作樂,要么就在庵里幽會情人。
瑛媽媽便沒再往下說,只嘆口氣道“四天后是周姨娘上云華寺燒香的日子�!�
簡明舒撥弄著父親剛送的香粉盒子,沉默了半晌才道“云華寺在潯陽鎮(zhèn)附近,你安排一下,就說我心情不佳,想去潯陽散心,三天后出發(fā)。”
她倒要去看看,周氏到底有什么鬼。
靜默垂立的小蜻蜓忽然開了口“娘子,陸家郎君……也差不多時間啟程,您不送送他?”
簡明舒的手一頓,片刻后重重將香粉盒子蓋上,只道“有何可送?至此往后,不過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
相見不如不見。
莫作糾纏。
第4章
劫數(shù)
天微微亮?xí)r,陸徜就已經(jīng)將收拾妥當(dāng)?shù)南浠\搬上備好的馬車。
簡陋的院子被搬得空蕩蕩,雞鴨俱已招待了前幾天來恭賀陸徜的鄉(xiāng)親,屋里的鍋碗瓢盆連著帶不走的舊被褥等家什,全都贈予近鄰。
和左鄰右舒道過別,鑰匙交還屋主手中,住了十年的地方,而今就要離開,并且不再回來,縱是沉穩(wěn)如陸徜,一時間也有些怔忡。
未散的晨霧里似乎會小跑出一人來,隔著老遠(yuǎn)揮著手,踏過長康巷這條臟兮兮的泥路。
“在想什么?”曾氏見他盯著巷口發(fā)呆,拍著他的背問道。
“沒什么�!标戓浠厣�,扶母親上馬車。
知兒莫若母,曾氏只道“要不……再等等?興許明舒會來送送?”
“等她做甚?”陸徜依舊將母親扶上馬車。他心頭洞明,不論他等與不等,簡明舒都不會來。兩人把話說到那份上,便是斷了從小到大這十年的情份,按她那干脆爽烈的脾性,她不會再見他了。
曾氏搖著頭嘆口氣,一步邁進(jìn)馬車?yán)铮僖膊徽f話。
安頓好母親,陸徜裹緊外袍,坐到馬車前,捏著馬鞭揚(yáng)手一揮,只聞“啪”一聲空響,馬兒拉著車駛進(jìn)晨霧里。
————
從江寧到汴京,水陸兩路皆可,水路要快些,只是因著曾氏體弱,容易暈船,所以陸徜選了陸路,寧可走得慢一點(diǎn),也要照料好母親。
不到半日,馬車已經(jīng)出城。
城外官道的積雪已被鏟凈,兩側(cè)的夾道樹都只剩光禿禿枝丫,近年關(guān)的時間,來往的車馬很少,冷風(fēng)瑟瑟灌進(jìn)身體,縱是陸徜戴了風(fēng)帽掖實(shí)衣襟閉緊嘴,也架不住那風(fēng)無孔不入,吹得他面頰赤紅,身上冰冷,只用凍僵的雙手麻木地抓著韁繩,目光直視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路。
心緒被風(fēng)吹亂,陸徜正發(fā)著呆,不知又行了多久,官道上忽然迎面急馳來一輛馬車。那馬車由三馬所拉,速度飛快,馬車車廂通體漆黑,窗戶用暗沉的氈簾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車上沒有徽記,看不出來歷。
馬蹄踏地飛馳的聲音,在寂靜官道上響如鼓音,很快就逼近陸徜。
陸徜雖然聲色未動,心里難免犯疑,當(dāng)下不著痕跡地打量起這輛奇怪的馬車來。
很快,馬車便駛到他旁邊,厚重的氈簾恰在此時被挑起,一只纖細(xì)白皙的女人手鉆出,腕間戴著只累絲赤金鐲,鐲上墜著兩只小巧鈴鐺。
陸徜一愣,下一刻,目光便與簾后女子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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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明舒萬萬沒想到會在官道上撞見陸徜。
她比陸徜早一天去了潯陽鎮(zhèn),在鎮(zhèn)上過了一晚,第二天近午才悄悄備了馬車往云華寺去,都道捉賊拿臟,她準(zhǔn)備打周氏一個措手不及。
心事本重,這馬車又遮掩的密不透風(fēng),簡明舒覺得呼吸不暢,胸口生悶,這才挑簾透氣。
不想只這須臾功夫,竟能叫她遇見驅(qū)車赴京的陸徜。不過往汴京的陸路必先經(jīng)云華山,再過潯陽鎮(zhèn),她先到潯陽再回頭,會與陸徜撞上,細(xì)想想倒也不足為奇。
說得干脆,想得也通透,決定得也果斷,到底比不上這一刻措不及防的相遇,簡明舒心里陡然泛起股酸澀,竟比那一日分別時還要揪心。
情緒如江水潰堤,化成通紅的眼眶,卻只得一個擦身的瞬間。
兩輛馬車很快交錯而過,連句名姓都沒有喊出口。
她揉揉眼,淚水未落,散在寒風(fēng)中,氈簾放下,再不見。轉(zhuǎn)回車廂內(nèi)時,神情已定。
那廂,陸徜緩緩收回目光,照舊盯著前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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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黑得很快,陸徜的運(yùn)氣不太好,與簡明舒遇見沒多久,馬車就出了問題,車轱轆歪了一邊。他只能將馬車趕到官道旁的樹林里修馬車,眼瞅時間已晚,來不及趕到潯陽鎮(zhèn)落腳,索性就地生火,燒水做飯,打算露宿一夜。
天徹底黑下來,四周只剩黑魆魆的影子,火堆的火只照得明腳下方寸,展眼一望都是樹木光禿的枝椏,在夜色里張牙舞瓜,間或有些鳥獸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勾得人心惶惶。
初行不利,曾氏有些不安,被陸徜一通安慰后勉強(qiáng)進(jìn)了些水糧,便進(jìn)馬車?yán)镄�,陸徜自己在外頭鋪了氈布,扎了帳篷,打算對付一宿。
只是躺在帳篷里,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便又披衣起身,坐到火堆旁發(fā)呆。
這樹林不大,就在云華山山腳,緊挨著山崖,往上一些就是去云華寺的盤山路,若擱白天,還能瞧見山間佛寺隱約的屋檐,不過夜里無光,朝上只剩潑墨般的漆黑,幾與夜色融為一體,什么也看不到。
他掃了幾眼,就將目光轉(zhuǎn)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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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陸徜的運(yùn)氣,簡明舒一行要順利得多,趕在天黑前到達(dá)云華寺,還來得及在寺里用上一碗熱騰騰的素面。
天漸漸沉了,先一步在外頭打探消息的小廝進(jìn)來,向她附耳幾句。
簡明舒推開吃了大半的面,用帕子拭拭額上細(xì)密的汗珠,方起身披上厚厚披風(fēng),手里攥了個小手爐再套上棉手筒,這才出門,悄悄往水仙庵去了。
她倒要瞧一瞧,與周氏私通了兩年多的男人到底是誰?
試問簡家待周氏也不薄,吃穿不愁的供著,生兒便為簡家嗣子,生女亦是簡家嬌客,哪怕無所出,簡家也絕虧待不了她,可看周氏的模樣,恐怕不止與人私通生下孽子,估摸著還在算計簡家家產(chǎn)。
簡明舒不能忍,又恐父親知道后急怒攻心,打算先查清后再做定奪。
如此想著,她腳步愈急。
過午時分,周氏已經(jīng)到云華寺,在寺里小憩到傍晚,便遣開隨侍的丫鬟,獨(dú)自在禪房里誦經(jīng)。天黑之際,她已溜出禪房,往水仙庵去了。不過周氏料想不到,她身邊的人已被簡明舒買通,如今正盯著她的行蹤,發(fā)現(xiàn)她進(jìn)入水仙庵后就來相報。
有錢能使鬼推磨,水仙庵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地方。簡明舒許了厚重的銀錢,見錢眼開的小尼姑哪還管上頭交代的事,只將簡明舒等人從角門悄悄放入,又指了通往周氏落腳處的路,簡明舒就一路摸了過去,才到那窗下,就聽到屋里男人猴急的狎浪話與喘息聲,她頓時臉紅,定了定心才繼續(xù)聽下去。
“你猴急什么?且與我將事說清楚。我瞧明舒那丫頭已經(jīng)有些生疑,恐怕你我日后不能在此地再見,得改個地方。還有,那事你如何計劃?明舒眼瞅要定親嫁人,我看老頭的意思,是準(zhǔn)備拿半個簡家給她陪嫁,如此一來,到手的家產(chǎn)可就只剩一半,你舍得?”周氏的聲音響起,夾著窸窸窣窣的搓揉褪衣聲,沒了平時的老實(shí)本分。
“放心吧,我都計劃好了,就今夜,趁著你不在簡府時動手。一不做,二不休……”
男人壓低的聲音里透著幾分得意惡毒,卻叫窗外的簡明舒駭然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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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徜忽然驚醒,似乎做了個噩夢,但夢中之事睜眼后卻忘光。
寒氣浸骨,透過單薄的帳篷闖入,攪得他太陽穴突突作疼。這覺是睡不著了,他裹著被子出來,夜色濃厚,約摸已到三更天。
半夜不知幾時下了一場小雨,腳下的泥土被澆得濕軟,火堆已被澆熄,難怪把人凍醒。陸徜看了兩眼,打算再生堆火烤烤,正欲去取干柴禾,卻忽聞山上傳來聲女子驚呼,接著就是重物壓著草木滾落之音。
滾落的速度很快,陸徜只聽得兩聲悶音,似乎是人從山坡上滾下,又重重撞在附近的木石上,連聲叫喚都沒能發(fā)出。
他飛快揀起粗枝做了火把,循聲而去,果在靠近山坡處的樹下看到伏地的人,他又抬頭看看那人滾落的地方——是個很高的山坡,按方位判斷應(yīng)該連接著去云華寺的山路,但到底如何,在這夜色中卻難判斷。
這么高的地方滾下來,不死也得殘了,瞧那人身形和衣著,似乎是個女子,也不知出了何事。陸徜不做多想,飛奔上前,將火把照向那人。
那人側(cè)身躺著,衣裳已被草木鉤破多處,簪釵發(fā)髻俱已散落,長發(fā)覆面,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陸徜將火把插在泥里,騰出手探她鼻息。
覆面的亂發(fā)被撥開,露出一張幾乎被鮮血染遍的臉。
縱然滿面血污,光鮮不再,陸徜也依舊一眼把人認(rèn)出,不禁脫口而出——
“明舒?!”
第5章
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