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明舒依舊沒說話。
“殺人是重罪!不論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都是國法難容之事!你對一個殺人犯心軟,以身犯險,你知道這有多愚蠢嗎?”應尋又問道。
“我知道�!泵魇婵戳搜郾谎貌钛涸诘厣系膮未荷彛翱扇魢y治,又當何為?”
“陸明舒,你的想法很危險。若個個都似這般私刑報復,人人皆判官,又有何公義可言?任何情況下,情理都不該凌架律法之上�!睉獙だ涞馈�
明舒心里一片混亂,她也不明白自己在那個瞬間為何會沖上前去,只覺腦中充斥著“報仇”“報復”等字眼,不期然間有個聲音回響起來。
“陸娘子,你可試過家破人亡的滋味?如果你被害得家破人亡,你報不報仇呢?”
那是她離開松靈書院的前一夜,唐離問她的話。
如果她也有這樣的仇恨,卻遇國法難治之時,她要不要報這個仇?或者說,她要如何去報這個仇?
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
她只知,那種古怪的感覺又漫上心頭。
“陸明舒?”應尋發(fā)現(xiàn)她神情不對,又見她捂住的傷口還在往下滴血,不免在心里責怪自己沒有護好人,又覺得自己話說太重,于是轉(zhuǎn)身吩咐手下,“大夫來了沒有,趕緊看看她和黃老四�!�
大夫早就已經(jīng)到場,先去察看黃老四,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摸摸脈,搖著頭過來:“那個失血過多,救不了了�!币贿呌窒蛎魇娴�,“小娘子把手放下,讓老夫瞧瞧你的傷�!�
明舒聽話地松手,坐到一旁任由大夫查看包扎傷口,那廂已被扣押的呂春蓮聽到黃老四救不回來時,發(fā)出一串嘶啞的笑聲來。
帷幔拉起,鋪外的民眾再也看不見鋪中景象,慢慢被衙差驅(qū)散,應尋指揮著手下處理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黃老四的尸首被抬走,呂春蓮也被押回,證物逐一收集。待他忙完一陣回來時,只見明舒坐在墻根下,齜牙咧嘴地讓大夫給自己處理傷口,嘴里不住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兩條秀美的眉毛都快擰在一起。
“現(xiàn)在知道痛了?”應尋沒好氣道,又問大夫,“她的傷如何?”
“皮肉之傷,沒有大礙,不過恐怕會留點傷痕,要小心護理�!贝蠓蚧氐�。
明舒已從先前的情緒中走出,現(xiàn)在應覺得疼,聽到應尋的話,只拿眼睛瞪他。
好容易大夫包扎完畢,應尋又讓人給明舒做口供筆錄,如此折騰了半晌才算完事,明舒長吁口氣,正想告辭,忽聽有人進來通傳:“陸徜陸大人到了。”
明舒頓時驚愕地望向應尋:“你把我阿兄叫過來做什么?”
應尋道:“你在這里受了傷,難道我不通知你家人?”
“……”明舒心里立刻警鈴大作。
那邊陸徜根本不等里面發(fā)聲,徑直掀開帷幔,矮身入內(nèi),一眼看到明舒,以及她臂上開裂的染著血的衣袖,與底下重重包扎的紗布。
陸徜那雙眼,一點一點覆上霜雪。
明舒咽了咽口水——這神情她再熟悉不過。
暴風雨來臨前夕,也不過如此。
第76章
陸吃播
尸首已被抬走,
但流了滿地的鮮血還來不及清洗,鋪內(nèi)氣味濁腥難言。陸徜恍若未察,慢慢踱過血跡,走到明舒面前。他從官署急趕而來,
身上穿的還是簇新的官服,
不過原本整齊綰在烏紗帽內(nèi)的發(fā)髻有些亂了,
鬢邊垂下幾縷發(fā)絲,年輕的面龐上沒有少年稚色,眉宇間全是逼人氣勢。
果然,
做了官就不一樣了。
明舒已經(jīng)站起,略側(cè)了身,
把受傷的手臂往里一藏,企圖避過陸徜的目光,
陸徜沒追究,只找大夫:“這傷看過大夫了?大夫呢?”
應尋代為答道:“大夫先行一步已經(jīng)離開,
走前他已經(jīng)包扎好陸娘子的傷。這傷是皮肉傷,并無大礙,還請陸大人寬心�!�
陸徜轉(zhuǎn)頭:“那要多重的傷才算有大礙?”
語氣很平靜,
可字里行間的反詰,
卻毫無客氣可言。
應尋被他問得無言以對,明舒捂著手臂過來,
道:“阿兄,我真沒事�!�
“你的膽子這是被我縱得越來越大了,什么事都要去摻一腳?”陸徜仍是平靜。
這平靜就像是冬日湖面的薄冰,看著無波無瀾,
底下還不知如何暗潮洶涌。
按照慣例,
這種時候別和他爭辯最好,
明舒識相地閉上嘴,旁邊的應尋卻覺事情因案子而起,他有必要替她說幾句好話,便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令妹受傷是我等辦事不力,沒能保護好她,大人要怪就怪我,與令妹無干�!�
應尋話并未安撫陸徜的怒焰,明舒明顯察覺到他眼神更冷了,她連忙道:“阿兄,這和應捕快沒有關系,是我沖動行事受了傷�!币贿呌殖瘧獙ぜ钡�,“你別說了�!�
“我的家事,不勞應捕快操心�!标戓漕^也不轉(zhuǎn)只盯著明舒,又問她,“現(xiàn)在,要跟我回去嗎?”
“跟!”明舒點頭如搗蒜。
陸徜轉(zhuǎn)身便向外走去,明舒只能朝應尋揮揮手,跟上陸徜。陸徜走到帷幔前停步,將幔布掀高,讓明舒不必矮頭出了帷幔后,才又跟出。應尋便站在原地,目送這二人離去。
————
因為急趕著過來,陸徜策馬前來,馬兒正拴在街邊的拴馬石上。明舒?zhèn)艘贿吺�,爬不上去,正蹙著眉頭站在馬旁,思考該如何上馬,還沒等想到解決辦法,腰上忽有溫熱掌心貼來。
在她回神之前,她已雙腿凌空,整個人被陸徜掐腰抱起,連一句驚呼都來不及發(fā)出,就側(cè)坐在馬背上。陸徜半字未吐,又轉(zhuǎn)身去解韁繩,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馬,狠狠一勒韁繩。
馬被他勒得揚起前蹄嘶鳴出聲,明舒順勢向后傾倒,落進陸徜胸前,這一回,陸徜沒再講究什么男女有別,左手扣住她的腰肢防她摔下,右手控韁,口中重叱一聲,策馬奔出。側(cè)坐的明舒被他牢牢扣在懷內(nèi),半點不敢動彈。
不多時,馬兒轉(zhuǎn)入馳道,陸徜催馬疾馳。呼呼風聲自耳畔掠過,吹得明舒鬢發(fā)全亂,她靠在陸徜胸口,汲取他懷中溫度,已無從去想二人這般靠近妥不妥當,滿心只剩下一個念頭。
阿兄這來勢洶洶的怒焰,恐怕沒有前幾次那么容易安撫。
————
及至到家,陸徜依舊不發(fā)一語地將她從馬上抱下。
天色暗去,曾氏已經(jīng)燒好飯菜等二人回來,看到兄妹兩人一個寒著臉,一個捂著手臂進屋,不由問:“你們這又怎么了?”
“阿娘……”明舒慢慢松開手臂。
“我的天爺,你的手臂怎么了?”曾氏被她手上的傷嚇了一跳。
“沒事,不小心摔的�!泵魇婷Φ溃f話間又偷偷覷了眼陸徜,見他沒揭穿她的謊言,稍稍放下心。
要讓曾氏知道這是箭傷,非擔心死不成。
“我去裝飯,阿娘,你幫她把衣裳換了�!标戓淅淅湟徽Z,轉(zhuǎn)頭進了廚房。
曾氏狐疑地陪著明舒上了樓,一邊協(xié)助她換衣裳,一邊問她:“你阿兄怎么了?”
“阿兄生我氣了,很嚴重那種。娘,有什么辦法能讓他消消氣?”明舒小心翼翼把手脫出衣袖,問道。
“多嚴重?”
“就……再嚴重點,他大概要和我脫離兄妹關系吧?”明舒夸張道。
“這么嚴重?”曾氏眉毛一挑,替她穿上干凈的衣裳,拍拍她肩頭。
陸徜從來不無緣無故發(fā)脾氣,要是爆發(fā)了,那只好……
“自求多福,保重�!�
————
明舒換完衣裳與曾氏下樓,桌上飯菜已經(jīng)擺開。這段時日家中收入漸增,日子過得不那么拮據(jù),曾氏手上寬裕起來,家中的伙食也水漲船高,幾乎日日見葷腥。
今日也不例外,三個人五道菜——偏甜口的響油鱔絲、醬油燒的能拉出絲兒的大肘子、糟鵝掌、酒腌的小河蝦與一道素淡的翡翠豆腐湯。明舒看得眼睛發(fā)亮,口水直往外冒,迫不及待就坐到桌旁。
這桌上的菜,除了那碗湯,就沒有她不愛的。
她慶幸受傷的是左手,不會影響自己吃飯的速度。
“鵝掌和醉蝦是隔壁的王嬸子送過來的,我們這不是要搬走了,她就送了這兩樣拿手菜過來,你們嘗嘗�!痹线呎f邊招呼兄妹兩人吃飯。
明舒等到曾氏這句話才執(zhí)筷開動,先朝肘子下筷。
啪——她的筷子被陸徜打回。
明舒看了眼陸徜,他不解釋,她這會不敢與他對著來,便改筷去夾鱔絲。
啪——她的筷子還是被打開。
明舒望向曾氏,曾氏搖搖頭,破天荒沒有幫她的意思,她又夾鵝掌,被打回,再夾河蝦,仍是被打回。
這飯……吃不下去了。
“身上有傷,這些濃油赤醬的東西不利傷口愈合,還會留疤,酒就更吃不得�!标戓溥@才慢條斯理道。
“阿兄……”明舒眼睜睜看著陸徜把一筷肘子肉送入口中,蜜狀的醬汁兒把他的唇染得瑩潤,她跟著舔舔唇,饞蟲被勾得快沖破天靈蓋。
偏陸徜不肯放過她,他平時吃飯可沒今日這般花樣百出,好似專門演給明舒看般,每一口都吃得極仔細,偶爾發(fā)出一點喟嘆的聲音,仿佛陶醉在食物的美味中,讓看的人胃口大開。
明舒咬著筷子瞅陸徜——他這是在撒氣,在報復!
“喝湯吧,這湯清淡,不礙事�!痹峡闯鲩T道來,憋著笑給明舒盛了碗湯。
明舒喝了兩口——更糟糕了,湯太寡淡,愈發(fā)顯得陸徜嘴里的食物格外美味。
就這么眼睜睜看著陸徜掃空大半菜食,明舒只拿著筷子數(shù)著米粒往嘴里扒,過了半晌那碗米飯都沒淺下去。
“看我做甚?受傷的人要忌口�!标戓錄]有絲毫退讓的意思,見曾氏也已經(jīng)停筷,起身收拾碗盤,連剩下那點葷腥都不讓明舒碰。
等陸徜進了廚房,明舒才向曾氏哭喪道:“阿娘,你看阿兄!我……我都沒吃飽,餓著呢�!�
“好了好了,你阿兄說得有道理,身上有傷確實該忌口,等會我給你下碗面條……”
曾氏哄明舒的話沒說完,陸徜已經(jīng)掀開灶間的布簾,沉著臉端了個瓷碗過來,擱到了明舒面前。
“吃不吃?”
鮮香鉆入明舒鼻中,她低頭望去,桌上是碗溫熱的餛飩,湯上漂著紫菜蝦皮,雖然不像剛才的菜色那般重口,卻也極誘人,應該是陸徜趁著她回屋更衣時專門煮的。
“吃!”明舒重重點頭,“謝謝阿兄,阿兄最好了�!�
陸徜站在旁邊,看著她一口接一口吃餛飩,待她吃得差不多才道:“從明天起,不準你再往外跑,老老實實跟在阿娘身邊。阿娘,替我看住她。”
明舒手里的瓷匙“當”一聲掉回碗里,這下龍肉擺在眼前都沒味道了。
她居然被陸徜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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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明舒洗漱過后,沮喪地躺到床上。
她的心情不是很好,除了因為被禁足之外,也因為白天發(fā)生的事,她總覺得有些莫名情緒悶在心中難以渲泄。也不知眼睛睜到什么時辰,人才朦朦朧朧睡過去。
這覺睡得并不踏實,依舊是混沌虛無的黑暗,她在不停奔跑,巨大恐懼如同這永無盡頭的黑暗,似乎下一刻就會將她吞噬。呼嘯的風聲與逼近的刀劍聲混在一起,響在耳畔,她只能不停逃。
沒人會來救她,她跑得筋疲力竭,在混沌之中摔倒,再起身之時,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匕首。
匕首上淌著血,而她正高舉匕首往躺在地上的人身上扎去,一下、兩下、三下……
鮮血濺了滿臉,她也恍若未覺,心中郁結(jié)難散的情緒,似乎隨著匕首得到渲泄。
可下一刻,漫天的恐懼突然襲來,將她包裹,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起,盯著自己的手——那是雙蒼老的不屬于她的手。
黑暗的地面化作鏡面,她看到舉刀的自己。
她成了呂春蓮。
對面有束光落下,唐離坐在光中盯著她,似笑非笑地目光似乎在說:
看吧,你終于成了我們。
夢,就這么結(jié)束。
她從噩夢中驚起,滿頭的汗,滿心的迷惑。
為什么,她會成為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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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明舒緩了許久才起身下樓。
房子里的東西早已收拾妥當,箱籠都被陸徜搬到樓下,今日是他們搬家的日子,特地挑了個吉日,陸徜也休沐在家?guī)兔Α?br />
“明舒,陪我去瞅瞅李老太吧�!痹厦α税胩�,將廚房的鍋碗瓢盆都打包好,才提著個食盒出來。
食盒里面是她大清早蒸好的,適合老人吃的軟爛糕點,他們要搬走了,以后回來的機會不多,曾氏照顧了李老太許久,早就有了感情,便想走之前再做點老太太喜歡的吃食送過去。
因著手傷,曾氏和陸徜都不讓她干活,明舒正閑著,聞言立刻點頭,小跑到母親身邊,跟著曾氏出了門。
到了李老太家,母女兩才發(fā)現(xiàn),今天魏卓也來看望老太太。
“早上老太太同我說了好久的話,說累了才剛睡下,恐怕……”魏卓正好從老太太屋里出來,見到曾氏和明舒有些驚喜,輕輕掩上房門小聲道。
曾氏便帶著明舒向他行禮:“殿帥……”
禮未行完就叫魏卓托起。
“不必如此多禮,在這里,我還是那個魏卓�!蔽鹤康�。他今日和過往一樣穿著普通衣裳來看老太太,身上一點架子都沒有。
“不敢,您畢竟是殿帥。”曾氏搖了搖頭,又將食盒遞上,說明來意。
“多謝你們的心意,這段時日,也多虧你常來陪老太太說話,魏某感激不盡。”魏卓讓丫鬟接下食盒,自己則一邊道謝一邊陪著曾氏出了門。
“你們今日搬走?”聽聞他們今天就搬家,魏卓難得露出幾分憾色,欲言又止。
明舒瞧出些門道來,沖他笑道:“魏叔可是舍不得我?若是舍不得,有空就來我新家坐坐,我讓阿兄陪你說話�!�
“明舒!”曾氏聽了低斥一聲。
魏卓倒是爽朗笑起,大方道了聲:“好。你阿兄是個好兒郎,上次一面匆匆沒時間多談,若有機會,我定要與他多聊聊�!闭Z畢又問她傷口,“你的事我聽說了,小孩子太調(diào)皮可不好,這傷啊……就是你的教訓,可要記牢了,下回別魯莽行事�!�
“我知道了,你怎么和我阿兄一樣羅嗦�!泵魇嬉宦牼王久肌�
“明舒,別這么沒禮貌。”曾氏扯她衣袖。
魏卓卻絲毫不在意,還挺高興的:“無妨�!庇殖魇娴溃俺心氵@一聲‘叔’,做叔叔的說你兩聲,都不得?”
“得得得,魏叔隨便說,我受著就是�!泵魇鎳@口氣,佯作無奈,“誰讓我是最小的那個!”
“這孩子。”曾氏拿明舒沒轍。
魏卓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一陣后,他剛想問她們搬家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眸色卻忽然一斂,望向曾氏與明舒身后。
“殿帥好興致啊,竟然紆尊降貴到這里來�!�
二人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明舒猛地轉(zhuǎn)頭,然后捂住嘴望向曾氏。
她們身后五步開外的地方,站著陸文瀚。
第77章
兩個叔(蟲)
場面一時有些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