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明舒并沒外出,店鋪守在外面的伙計已殷勤地上前招呼客人。
“公子好,公子里邊兒請。”
上門的客人竟是個男人?
明舒站在珠簾下,朝外頭張望兩眼,只瞧一個人影門口的繡屏前駐足欣賞,夸繡屏繡工精湛。那是曾氏贈予的繡件,被制成了四扇繡屏擺在店中做為門面,當然是難得的佳品。
明舒暗道這人識貨,未免多看他幾眼——這男人個頭不算高,身形清瘦,聲音也溫溫和和,倒像個秀氣的富家小公子。
正這么想著,繡屏前的人拐過繡屏走到店內(nèi),伙計手腳麻利地倒來茶水招呼他。店內(nèi)招呼客人這種活,是不需要明舒親自出面的,她便打算走回案前繼續(xù)忙自己的事。
豈料那人卻開口問起她:“你們掌柜可在?”
伙計回他:“真不湊巧,掌柜的正忙。公子有事可以先吩咐小人�!�
男人也沒糾纏,仍好聲氣道:“那便將貴店的金飾都取出我瞧一瞧吧�!�
伙計頓了頓,剛要回話,卻聽他又道:“最近貴寶號的金飾很是緊俏,許多人想買都買不到,主子命我前來替他定一批金器送給夫人們�!�
這一聽就是來了大買賣,伙計大喜,忙先問道:“不知府上是……”
“鄙姓唐,是替豫王辦差的�!�
只聞珠簾脆響幾聲,明舒撩簾而出。
“你下去吧,這里我來招呼�!�
伙計應(yīng)聲退下,唐公子轉(zhuǎn)身,朝明舒微微一笑,抱拳行禮。
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蘇棠梨。
“蘇娘子,里邊請�!泵魇嬲埶雰�(nèi)。
“你還是叫我唐離吧,我不習慣蘇棠梨這個名字�!碧齐x道。
“唐公子如今跟著豫王辦事?”明舒并沒在稱呼之上堅持,只將人引入后堂,邊燒水煮茶邊不動聲色觀察她。
她仍舊著男子裝扮,并未換回女裝。比起在松靈書院時,她唯唯諾諾的神色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淺淡笑意,與眼眸中一絲絲精光,如同從冬眠蟄伏中醒來的蛇。
唐離頜首,道謝接下明舒送來的茶,只道:“托福,現(xiàn)下確是跟著豫王殿下辦事,今日前來是代殿下為府中的寵姬挑些金器�!�
明舒點點頭,讓伙計把金器送進內(nèi)堂。
伙計將鋪中金器現(xiàn)貨以紅絨盤托入內(nèi)堂,放到唐離手邊,任其挑選。唐離卻只一眼掃過,便搖了頭:“這些太普通,我瞧著其他府的娘子戴過幾件時新的首飾倒很不錯,還有些爺們兒喜歡的小玩意兒,怎不在其中?”
明舒使個眼色,伙計便抱來一本冊子遞予唐離。
“我鋪子里的金器現(xiàn)貨存量已經(jīng)不多,你看中的那些,怕是已經(jīng)售罄。這里是敝店的圖冊,你瞧瞧看中的是否在圖冊中。圖中的都可以定貨,只不過工期要排到三個月以后,不知貴府可等得?”
唐離翻了兩頁,就已露出笑容:“等得起。”
語畢她將挑中的款式逐一指給明舒,明舒便取出紙筆,替她寫好定貨字據(jù),算清定銀。
可別說,這真是筆大買賣,唐離一下子挑中了七件金器,光三成定銀就付了五百兩銀子,她給得干脆,二人在后堂結(jié)過銀兩,交付字據(jù),半點不談其他事,倒似真的買賣雙方。
直到辦妥一切,唐離起身告辭時,方道:“聽說貴寶號的金器都是陸娘子親自畫圖造樣,連匠人們所采用的制金工藝,都是陸娘子商討督造,陸娘子好生了得�!�
“過獎了�!泵魇娴�,也起身送她出去。
除了買賣上必要的應(yīng)酬,她并不愿同唐離多打交道。
唐離卻邊走邊說,狀如閑談:“也不知陸娘子是從何處學(xué)得這一身本事,我真是好奇得很�!�
這個問題將明舒問住。
很多認知在她腦中并沒來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了解這些。有些事,遇到了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知曉,比如制金,比如開鋪,比如與各色貴人應(yīng)酬周旋……她習慣乃至熟悉的這些事,在曾氏和陸徜身上,通通找不到來源。
門外又傳來聲鈴音,解救了明舒的怔忡。
“陸大人。”伙計招呼道。
“明舒呢?”陸徜的聲音與腳步一同響起。
還沒等伙計回答,陸徜就已經(jīng)繞過屏風,看到明舒與唐離站在鋪內(nèi)。他目光掃過唐離,唐離含笑行了禮:“陸大人�!�
陸徜沒有回禮,只冷冷“嗯”了聲,走到明舒身邊道:“能回了嗎?”
那邊唐離也開口告辭:“事情辦妥,在下先告辭了,陸娘子止步,不必多送�!�
語畢她就離鋪而去,明舒方回答陸徜:“再等我一會,我收拾收拾就能回�!�
“她來這里做甚?”陸徜卻盯著唐離的背景問道。
“來替豫王采買幾件金器送給他的姬妾吧。這唐離也是了得,借著謝熙攀上豫王,我本以為她會成為豫王姬妾,但今日看來,卻是不像�!泵魇胬M入后堂,邊走邊道。
當初聽聞安說起唐離之時,她們皆以為唐離靠著美色蠱惑人心進了豫王后府,但如今看來,她們都小看唐離了。
“她是豫王幕僚,也算姬妾,只是沒有名分。”陸徜冷道,“豫王和三殿下不對付,眼下儲君未立,料來朝中會有一番爭斗,你不要接近她�!�
“生意上門,我這當掌柜的能將人拒之門外?再說了,朝堂之爭與我能有什么干系。我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商賈,還能管得著那上頭的事?”明舒不以為然道,轉(zhuǎn)身又從多寶格上取下一件長匣。
“朝堂之爭與你沒關(guān)系,但與我有關(guān),與陸文瀚有關(guān)。”陸徜沉聲道。
雖然沒有認回陸家,但這層關(guān)系已經(jīng)人盡皆知,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陸文瀚長子,并且是唯一一個入駐朝堂的兒子。一環(huán)牽一環(huán),復(fù)雜朝局之下要想獨善其身是件艱難的事。
“我曉得,不會給你們添亂�!泵魇鎳@道。
“我不是擔心你給我們添亂,我只是怕……”陸徜欲言又止。
他怕的是,牽連到明舒。
因著兩派相爭,三皇子之邊的動靜很難瞞住豫王太久,他暗查江寧府簡家之案,恐怕豫王已得風聲。這樁案子涉及整個江寧府,已屬近年來的大案要案,圣人對此案極度關(guān)注,屆時怕是要交由大理寺、刑部與開封府三司共審,而三殿下做為新任開封府尹,此案對他關(guān)系重大。
“怕什么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阿兄別杞人憂天�!泵魇娲蜷_匣子,從里頭捧出一條嶄新的蹀躞帶,又道,“快來看,我給你的禮物!明日你就調(diào)到開封府走馬上任,我祝阿兄前程似錦,官運亨通!”
圣人已經(jīng)下旨,三皇子趙景然接任開封府尹,趙景然向圣人請旨,將陸徜調(diào)往開封府出任少尹,為三皇子協(xié)理府務(wù),今日是他在翰林院當值的最后一天,而開封府少尹之位,是陸徜的第一份實職。
陸徜收神,望向她手中之物。
那是條牛皮做的蹀躞帶,帶勾為玉,帶身鑲有雕花赤金片,其下附著幾樣事物,其中就有明舒親自督造的火鐮套,極為精致。
“帶上試試?”明舒道。
陸徜看了看,并沒接下,只是展開雙臂,道:“你幫我�!�
“你倒在我面前拿起官威來了?!”明舒雖然口中抱怨,還是認命地站到他身前,將蹀躞帶伸過他后腰再繞到身前。
“這個松緊度可妥?”她邊收帶邊問他。
“可以了�!标戓涞穆曇魪乃^上傳來。
明舒扣上帶扣,將兩側(cè)所墜之物一一理好,無比滿意地盯著陸徜。
如今陸徜周身由上至下,所有的飾物,均是她一手打點的,可再不是剛進京時那寡淡的模樣了。
她的阿兄,必要風風光光,不許輸給旁人。
“大人,小人的服侍,您可滿意?”她高高興興地抬頭打趣道,豈料陸徜亦正垂頭看她。
目光交匯,陸徜的眼神,如海浪翻涌而來,頃刻淹沒明舒。
明舒從未見過這樣的陸徜,似被嚇著般倒退半步,撞上桌案,陸徜伸手,扶住她腰肢,沉聲道:“當心�!�
這動作本也沒什么,但今日,明舒卻無端覺得心驚肉跳。
阿兄似乎有些不同了……好像就從端午那夜起……
他變了。
————
翌日,一騎絕塵,掠過官道,駛向汴京城。
宋清沼派往江寧的人,回來了。
第85章
飲食男女
六月的正午,
陽光熾烈,街上行人稀少,屋外樹上傳來吱喳蟬鳴。明舒搖著扇坐在滿堂輝的后堂午歇,
手邊是盞冰湃過的鹵梅汁,還有盤什果點心。鋪里沒有客人,
伙計也在外頭悄悄打盹。
開張初期的忙碌已經(jīng)過去,滿堂輝的生意漸入正軌,
走的是汴京貴女的路線,會上門的多是大富之家,
平日里客人不會太多,
明舒已經(jīng)整出一批首飾樣品,留待日后直接送到各府供人挑選。
畢竟這些貴女夫人們不常出門,那就要他們這些買賣人勤快些,多走動走動了。
做生意,
明舒從來拉得下臉面。
門口鈴鐺被人撞響,
明舒眼皮動了動,
沒睜,
只聽到外頭伙計招呼客人。
來的是位姑娘,聲音細細柔柔,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我……不是來買東西的。聽人說,
貴鋪的掌柜,還接一些后宅女子的私案,
我……我是有求而來�!�
后堂的明舒猛地睜眼。
“請她進來吧�!敝楹熀髠鞒鰶]睡醒般懶散聲音。
伙計便將那姑娘帶到珠簾前,
替她掀起簾子,
道了聲:“請�!�
那姑娘狐疑著踱步邁入后堂,
左右張望一番,
忽見高案后斜倚圈椅而坐的年輕女子,
她穿杏色宋抹,外罩蔥綠褙子,搖著柄蒲葵扇,正笑吟吟地推了杯新倒的鹵梅汁過來。
“快坐下,外頭天熱,喝杯香飲去去火氣。”明舒道。
冰湃的鹵梅汁讓瓷杯掛著水珠,看著就清涼解暑,那姑娘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坐到明舒對面,道過謝后端起瓷杯一飲而盡,露出個痛快的表情。
“我就是滿堂輝的掌柜,姓陸。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找我所為何事?”明舒又給她倒了一杯。
“我姓柳,柳婉兒,家住馬行街北�!�
“柳娘子家里行醫(yī)?”明舒問道。馬行街北,乃是醫(yī)鋪藥鋪等匯聚之地。
“算是吧,不過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父親是小兒產(chǎn)科郎中,我母親是穩(wěn)婆,但他們一年前相繼過世,我沒本事,學(xué)不到父母皮毛,醫(yī)鋪無人承繼,已經(jīng)關(guān)門。”柳婉兒看起來有些緊張,一直緊緊捧著瓷杯。
明舒又問:“原來如此,那柳娘子找我是為了……”
“我想……想找我的親生父母�!�
明舒揚眉,靜待后文。
柳婉兒取出一方舊絲帕,珍惜地撫了撫,小心地攤平在桌上,又自頸間褪下一件長命鎖,壓在了絲帕上。
“我是柳家養(yǎng)女,十七年前尚在襁褓之時被人遺棄在柳家醫(yī)鋪前,當時身上就戴著這條長命鎖,襁褓內(nèi)塞著這方絲帕�!绷駜耗抗饴湓谂f物之上,面現(xiàn)憂傷,“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我極好,他們在世之時,我并不愿尋找親生父母以寒二老之心,如今二老故去,我又著實想求個答案,不為別的,就想知道自己根在何處。不知陸掌柜可愿幫這個忙,我懂規(guī)矩,這是酬金�!�
她說話間從腰間摸出一張銀票展開,雙手恭恭敬敬奉到桌上。
明舒低頭望去,這是張兩百兩的銀票,可能是這個醫(yī)戶女兒的全部積蓄,也許是她養(yǎng)父母留給她的嫁妝銀子,她伸出手,拿起的卻是那件長命鎖。
這是小兒常佩的赤金長命鎖,雖然不過嬰兒拳頭大小,卻是實心的,鎖下墜著五顆小鈴鐺,鎖身紋樣很精美,一面雕鑄著栩栩如生的仙童奉桃,另一面是云紋環(huán)繞的四個字“長命百歲”。
明舒再看那方舊絲帕。絲帕乃是素綃,已經(jīng)泛黃,上面沾著些陳舊污跡,帕角繡著簇綠蘭并一個“蕙”字,針法平平,可見繡工普通,然而布料明貴,像是富貴人家的女子自己手繡的私物,再加上那件長命鎖,都大有來歷,不像尋常人家的所有物。
“只憑這兩件東西,線索太少了,這事又發(fā)生在十七年前,更不易查�!泵魇娴溃俺诉@兩件東西外,當初的襁褓與隨身衣物呢?”
“早幾年家里失過一次火,這長命鎖因為一直戴在我身上,帕子則是我養(yǎng)母搶出的,所以幸得留存,襁褓與隨身衣服卻都來不及……”柳婉兒嘆道,眉間鎖愁,“我也知道我有些強人所難,但我實在是太想尋找答案了,陸掌柜人脈廣、見識多,也許能打聽到什么消息,您能幫幫我嗎?”
明舒看著長命鎖不語。
滿堂輝開鋪已經(jīng)大半個月,與她當初設(shè)想的無差,上門的主顧除了買金飾外,也有一小部分是來找她解決難言之癮的,只不過這些找過來的后宅女眷多數(shù)要她幫忙的是跟蹤丈夫?qū)ふ彝馐�,或者是在哪個青樓小館有相好的姑娘……明舒對這些著實提不起興趣,便暫時以新鋪開張?zhí)β禐橛啥纪窬芰�,只待往后有時間了,培養(yǎng)兩個得力助手來完成這類瑣碎案子。
柳婉兒這件事,說新奇也不新奇,但就是線索太少了,叫人有種無力著手的感覺。
“柳娘子,我便直說了,這件事不好查,事隔十七年,收留你的養(yǎng)父母又都過世,人海茫茫,單憑這兩樣?xùn)|西,查到的可能性很低�!泵魇娌耪f完前半段,就看到柳婉露出失望神色,又道,“這樣吧,銀票你先收回去,長命鎖與絲帕你放我這,我替你去打聽打聽,如果有消息,我通知你。酬金方面,等有了確切消息再說吧�!�
長命鎖和絲帕應(yīng)該都出自大富之家,她能做的,也就是將這兩樣?xùn)|西送去要好的幾個大戶人家去問問,看能否問出來歷。
一聽明舒沒有完全拒絕,柳婉兒立刻松口氣,露出靦腆笑容來,起身道謝,又非要留下那張銀票。明舒執(zhí)意不收,二人推讓了一小會,柳婉兒才收回銀票,千恩萬謝地離開滿堂輝。
待她走后,明舒才提筆寫了封信,又取來木匣,將長命鎖與絲帕一起裝匣,連信一塊交給鋪內(nèi)跑腿的小廝,讓先送去郡王府給聞安。
做完一切,她伸個懶腰,又倚在圈椅上,小口啜起鹵梅汁。
這天,可真是越來越熱了。
————
日落時分,晚霞鋪滿天際。
陸徜忙完一日公務(wù),剛要下值,外頭匆匆進來一人,朝他拱手行禮,又遞上一封書信。
“大人,江寧回來的加急密信�!睉�(yīng)尋面無表情道。
陸徜調(diào)到開封府后,原來的少尹就被調(diào)任他處,應(yīng)尋成了陸徜下屬。
“拿過來�!标戓鋸淖腊负筇ь^,接過應(yīng)尋送來的信,以刀裁開,抽出信紙逐字細看。
一邊看,他的唇角一邊緩緩勾起。
簡家失蹤的周姨娘已經(jīng)有下落了,派去江寧的人來信詢問下一步計劃。
他看完信,又坐回桌案后,重新磨墨提筆。
既然人已經(jīng)找到,就想個辦法提來汴京。
待他斟酌細思后寫完這封信,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下,他將信裝好,以蠟封口后再交給應(yīng)尋,讓應(yīng)尋速將信寄出,直至應(yīng)尋領(lǐng)命而去,他才收拾書案,匆匆出了官署。
外頭已是星斗滿天。
他約了明舒要帶她去逛州橋夜市,如今已然晚了約定的時辰。
————
明舒第三次站到滿堂輝的店門外,左顧右盼人來人往的街巷。
這都什么時辰了?她都在這等了一個多時辰,阿兄還沒來。
伙計瞧她臉色不妙,站在鋪里不敢吱聲。
只聞鈴鐺重重一響,明舒摔鈴回鋪,一邊氣他遲到,一邊又想是不是官衙那邊發(fā)生了急事把他牽絆住了。
正胡思亂想著,鋪門口的鈴鐺又響,伙計臉上一喜,喚了聲:“陸大人�!泵魇孓D(zhuǎn)頭,果然看到陸徜急步進鋪,額上見汗。
“對不起,衙里臨時來了公務(wù),所以耽擱了。”陸徜看到她就先道歉。
明舒的火氣向來來得急,也散得快,瞧他這火急火燎的模樣,哪還怨他,一邊倒了杯茶水給他,一邊把自己的帕子塞進他手中。
“擦擦汗吧。”她道,“公務(wù)纏身,你打發(fā)來安過來說一聲,咱們改日再約就是,何必急匆匆趕過來,州橋又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