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只能說,曹海是她迄今為止遇過的,最擅偽裝之人。
如果簡家案子按照山匪劫掠就此結案,高仕才升任江寧知府,這文官武官勾結,整個江寧就再無天日,變成任他二人為所欲為的斂財之地。等有了足夠財力,招兵買馬不在話下,勢力漸盛自可再圖其他。
自古以來,爭權奪勢,糧草錢物與兵馬二者皆不可缺,他如今以權牟財,再以財搏權,如此循環(huán),焉知日后不會生出異心……也許,這異心早生,只是藏得太深罷了。
細思之下,明舒后背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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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太太在佛堂等她。
明舒因身上有孝,老太太壽辰正日是不便到府的,但提前送了卷手抄的經文過來給老太太賀壽。
因著這卷經文的關系,明舒第一次踏進老太太的佛堂。
佛堂很大,左右各點著七層燭臺,正中是個佛龕,龕下設了跪拜用的蒲團,曹老太太已經念完經,正跪在上面雙手合十,閉眼虔誠禱告。
低語呢喃幾句結束今日早課,老太太被貼身丫鬟扶起,轉頭一看,便見明舒站在門口處,正呆呆看著佛龕上供的那尊翡翠觀音。
“舒娘來啦�!崩咸恍Γ叩矫魇嫔磉�,忽瞧見她雙眸泛紅,驚訝道,“舒娘?”
明舒陡然回神,抬手輕壓眼角,不好意思道:“觀音慈悲,我見之心有所感,所以……讓義母見笑了�!�
“好孩子,你與佛有緣。”曹老太太和藹道,拉著她走到佛堂旁的禪房中說話。
“那尊觀音大士也不知何人所雕,面相竟如此生動,我一見心里就忍不住……”明舒道。
“這是我小兒子去歲末帶回來的年禮,也不知哪里尋到的,我一見也覺得甚是慈悲,可能這就是所謂的佛緣吧�!崩咸χ窗此氖�,以示安撫。
明舒笑了笑,不再提這尊觀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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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太太說了半天話,明舒扶著她從佛堂出來,陪著她在園子里逛起來。
曹老太太很熱情,身上沒有富貴人家老封君的作派,兼身子硬朗就喜歡到處走動,因見前幾次來的時候沒帶明舒好好逛過園子,今日便帶著她逛逛園子。
“你看看,這么好的地,這么肥的土,若是種些菜啊瓜啊的,也不知能結多少果,偏偏種了這些吃不得用不得的花啊草啊,真是浪費�!崩咸呑哌呏钢赃叺幕ㄆ缘�。
“義母,這些花啊草啊,都是名貴品種,種在這里應景�!泵魇嫘χ卮鹚�。
“你怎么和我那兒子媳婦一樣樣兒的,說什么這里隨便一棵草,就抵過整塊地里的菜了�!崩咸桓吲d了,像個孩子似的,“中看不吃的東西,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義母說的對,還不如咱們在城郊那塊土里種的菘菜山藥�!泵魇婷宓馈�
老太太就又笑了。
兩人正走到園子里最大的一個院子外,正好遇見何氏站在院外大聲訓斥下人。
“這外頭來的人不長眼睛,你們在旁邊盯著的人也不長眼睛?能讓他們走到這里來?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死人?”何氏很生氣,罵人的聲音傳得老遠。
明舒遠遠望去,就見何氏跟前跪著兩個丫頭,身后又站著三四個下人,離她五步開外的地方,還垂頭站著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明顯就不是曹府的人,穿著短褐,手上還拎著幾件工具,看著像是來曹府的匠人。
何氏罵完那兩個丫頭,又罵身邊人,最后才又罵那兩個工匠,罵完猶不解氣,又讓人把兩個丫頭拉下去打板子,還要把工匠扣了工錢趕出府去。
曹老太太站在遠處聽了半晌,越聽臉色越不好看。
她出身貧苦,又篤信神佛,最見不得這樣的場面,便喚來身后的老嬤嬤,交代了兩句:“去轉告三媳婦,下人辦不好事罵一罵罰點月錢就是,犯不著動棍動棒的。那工匠賺錢不易,他們也不是故意,工錢就莫扣了吧。”
老嬤嬤領命前去,老太太這才朝明舒嘆口氣道:“我這三兒媳婦,樣樣都好,就是脾氣不行,動輒就要發(fā)賣打板子,唉……這院里大概放了金山銀山,處處防著人,連家人都不讓近……”
這是曹家家事,明舒不便插嘴,便只看不說。
那邊工匠已經被押著離開,正從她們面前走過,其中一個匠人轉頭看了眼,目光與明舒交錯而過,又各自收回。
這人明舒認得,是焦春祿的一個手下。
焦春祿安插到曹家的人,除了負責流水席的那撥人馬外,另還挑了幾個眼明耳聰的扮成匠人混進曹家專門打聽簡家那批失蹤古董珠寶的下落。
如今這批珠寶的下落也算有些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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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陸徜回來。
他前段時間修書給魏卓已有回信,這兩天便拿著信與臨安廂軍統(tǒng)領商量要事,有幾天沒回來,只命人跟在明舒身邊守著。
照常翻窗進屋,他眉心便是一蹙。
屋里黑漆漆的連燈也沒點,只彌漫著濃濃的酒味。他輕喚了兩聲,沒得到明舒回應,心中便生不安。
這么晚了,她沒道理還在外面。
他點起燈急急走進寢間,“咚”一聲,腳下踢到個空酒壇,酒壇骨碌碌滾出老遠,他也在床旁看一團人影。
明舒蜷縮在地上,手里還攥著個酒壇,身上傳出酒氣。
“明舒!”陸徜將燈放下,忙蹲到她身邊,撥開她的發(fā),只瞧見她已喝得兩眼迷離,雙頰通紅,頰上淚痕未干,“發(fā)生什么事了?”
前幾天她的情緒明明已經好轉許多,怎么又突然崩潰?
明舒渾渾噩噩間知道是陸徜回來,憑著本能縮進他懷中,只道:“陸徜,抱我�!�
陸徜隨她坐到地上,將人摟住。
“你喝了這么多酒?”他看了眼地上的空壇,數了數,一共四壇。
明舒酒量不淺,很少喝醉,四壇也只是讓她半醉而已。
因為守孝的關系,她很久沒碰酒了,但今晚她忍不住。
醉了才能得片刻安生。
一個人身處陌生城鎮(zhèn),對著簡陋空蕩的茅屋,所有的親人都走了,只剩在血海深仇扛在肩頭……她撐得痛苦。
“陸徜,我看到了……翡翠觀音……”她趴在他胸口,汲取他的溫暖,斷斷續(xù)續(xù)道,“那是……我娘的遺物……
我娘也信佛,也是個善良的人……那是阿爹親自尋的玉料……再找江南最有名的琢玉師傅……照著我娘的模樣……一刀一刀刻出來送給她的……”
她哽咽的聲音響起:“我想我阿娘,想我阿爹,陸徜,我好想他們�。 �
陸徜只能緊緊摟住她,一下下?lián)嶂暮蟊�,任她渲泄�?br />
她忽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抬起的臉上一雙猩紅的眼盯著陸徜,也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哭又或是恨。
“陸徜,你知道嗎?我今天看到那尊觀音,我就想殺光他們……我……我答應了你,可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陸徜抱著她,她的痛苦一寸寸傳到他心里,如同刀絞。
“快了,就快了。明舒乖,再等幾天……”他一邊安慰她,一邊握緊了拳頭。
天黑透,烏云蔽月,窗外半天光芒都沒有,屋里只有豆燈發(fā)出淺淡的光,照出地上兩道相擁的人影。
一夜凄清,就這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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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日,天晴。
曹府開始喧騰。
離老太太的壽辰還有六天時間,戲臺已搭得差不多,再兩天就能完工,下人們進進出出的布置起偌大曹府,新鮮花卉擺起,紅紗幔掛起,壽堂也陳設起來,繡娘裁縫首飾商們陸續(xù)進府,曹家置辦的新衣裳新頭面都送了進來……何氏忙得腳不點地。
曹家外的街巷上長桌已經擺開,泥石木料全堆在墻根下,正等著包攬了流水席的師傅們壘灶搭棚將臨時后廚建出來,再搭個臨時的雨棚,負責采買的人也駕著騾馬車子,一趟趟往曹家運食材。
曹老太太的七十大壽,就要熱熱鬧鬧地開始。
轉眼就到九月十六日,離九月十七,尚有一日之隔。
臨安城外,卻有十數匹駿馬飛馳而過。
原定十八日才從江寧出發(fā)的曹海,竟提前悄然歸來。
第127章
復仇(2)
九月十六,
天陰。
曹府外剛搭好沒多久的雨棚木架子正在蓋桐油布,工匠站在兩頭扯緊布,再將布緊緊扎在架子上,已經蓋了一小段距離,
天本來就陰沉,
被油布遮蓋的地方就更昏暗了。風刮得有些猛烈,
工匠沒攥緊,
油布被吹翻,底下人一通叫嚷。
明舒正要踏進曹家大門,聞聲回頭看了眼,與站在棚底下指揮蓋棚的男人目光對上。
男人叫詹義,明舒管他叫詹大哥。他是負責流水席這幫人的總廚,也是焦春祿的親信。
“賈爺,我看這天要變,估摸著往后兩天該下雨。下雨的話,這里的活就不好干了,
要不今晚我與哥幾個連夜把該搭的東西搭完,
這樣后面幾天就可以專心備宴,
東西到了也不怕被雨淋,
您看呢?”詹義正與曹府的賈管家說話。
賈管家看看天色,
也覺得這樣最好,便點頭道:“那就辛苦你們了,
我去稟報夫人一聲。”
詹義“誒”了聲,
暗暗朝明舒頜首。
明舒轉身進了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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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發(fā)陰沉,雨要下不下,
風將草木刮得瑟瑟作響。
距臨安城十數里處的官道,
原本正策馬狂奔的一行人忽然勒馬調轉方向,
朝著旁邊一條小道拐處,行到隱蔽處方停馬。前方是人跡罕至的荒林,是出入臨安城的官道必繞之林。
這行人之中有一人落馬下地,朝最前方的男人奉上一卷羊皮地圖。
“將軍,前頭就是渡鴉林,這是輿圖,請過目。焦春祿的人馬應該就藏身林中,準備隨時接應出城的同伙�!�
曹海高坐馬上,接下輿圖后打開,看了片刻,用指腹搓搓唇,朝地面啐了口,眼里現出戾色,他罵了句難聽的話,才吩咐道:“陳永,咱們的人都到齊了?”
旁邊馬上坐著他的副官陳永,陳永聞言控馬走到他身側,開口回道:“按將軍之命,屬下已經召集江寧附近人馬急行至此,現應埋伏渡鴉林南面,只等將軍下令,就能來個甕中捉鱉,將焦春祿這漏網之魚與他的同黨一舉拿下。”
“這不是江寧地界,切記,莫引官府注意,我不想惹麻煩。”曹海又道。
“屬下曉得,將軍放心吧�!�
“捉到人后,就地解決,斬草除根,一個都別留�!闭f話間,曹海又望向陰沉沉的渡鴉林,倏地揚起個得意的笑來,“想要算計老子?正愁找不著你們呢,老子叫你們一個個都有來無回。”
“是。”陳永領命。
曹海便揮揮手:“你在這里指揮,其余人隨我進城。”語罷調轉馬頭,又吩咐其余人,“到了我府上,除我家眷外不管遇到什么人,先拿下再說,若遇頑抗,格殺勿論�!�
語畢,他頓了頓,才道:“簡明舒,記得給我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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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天黑得早,又是陰天,還沒到平時點燈的時辰,曹家里里外外已經都亮起燈來。
曹家外的空巷上已經點了許多燈,雨棚還沒搭完,工匠暫時停工,正坐墻根下吃飯,待歇過一陣再度開工。
正是飯點,曹家的廚房也已準備好了飯食,正由各房的下人送到各個院中給主子享用。曹家護院們的飯食,也都送了下去。今日的飯菜,有肉有酒,似乎格外豐盛。
一切與往常無異。
明舒這兩日都來給曹老太太請安,沒事就陪老太太念念經,老太太喜歡她,便留她在曹家小住,這會她正和老太太在佛堂的禪房內用飯。
曹老太太茹素,吃的飯菜與其他人不同,也很少要兒子媳婦在跟前侍候,常常都是各房吃各房的,身邊就只有一個老嬤嬤和一個小丫頭陪著,她嫌一個人吃飯?zhí)珢�,也就不講究什么尊卑,都讓這老嬤嬤和小丫頭在旁邊陪著一起用飯。
今天明舒也在,四個人用飯,明舒陪她盤腿坐在羅漢榻上吃,那老嬤嬤和小丫頭就拿小杌子坐在下首的方案上陪著吃。
每個人都是四菜一湯的份例,雖是素菜,卻也做得精致漂亮。
“這么吃飯才熱鬧。”老太太樂呵呵的,“就是委屈你了,年輕輕的陪我這老太婆吃這些油腥子也不見的菜�!�
“不委屈,我在家中也常茹素的�!泵魇嫘χo老太太舀了碗湯,端到她面前。
邊說笑邊用飯,老太太心情大好,食欲也跟著好起來,吃了一碗半的粳米飯,又痛飲了兩碗湯才罷手,老嬤嬤與小丫頭也都多吃了些,只有明舒,顧著說話,倒沒吃多少飯菜。
“我怎么覺得,頭有些發(fā)沉?”曹老太太飲罷湯,歪在榻上正要和明舒再說笑幾句,眼前忽然間模糊起來。
老嬤嬤想起身服侍她,可剛站起也是陣天旋地轉,撫額又跌坐地上:“老太太……我……我也暈……”
小丫頭見狀心生不妙,忙站起喚道:“老太太?嬤嬤?”可她二人已經沒了回音,都軟趴趴倒在案上,小丫頭嚇得大急:“這……這是怎么了?”又看明舒,“舒娘子……”
明舒也已起身,俯身在曹老太太面前揮了揮手。老太太已經徹底昏睡過去。
她平靜道:“可能飯食有些問題,你出去喊人,我在這看著�!�
小丫頭忙急匆匆往外跑去,想要叫人,可沒跑幾步,忽然也跟著軟趴趴栽倒地上。
明舒看著這一屋倒下的三個人,整了整衣襟,踏出佛堂。
時辰已晚,天上沒有月亮,夜很沉,除了亮起的燈火外,曹府不知何時起,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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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巷子里掛的燈不知幾時被人取下,失去照明后,整條巷子黑深深的,只有雨棚上還沒全部綁好的桐油布,在風里呼呼作響。原本蹲在墻根下用飯的匠人也都失去蹤影,曹家的大門已經緊閉,仿佛隨著夜晚的到來一起陷入沉睡。
偌大的曹宅,除了正門外還有西北兩處角門,現下全都緊緊關著,門內各站著兩個男人把守,手里是明晃晃的長刀。
為了這一刻,詹義等人已經在曹家摸查了多日,曹宅的布局、護院人數及輪值換班的規(guī)律、曹家人的生活習慣……都逐一摸清,才與簡明舒定下了這個計劃。
十六日夜發(fā)動,以藥迷倒曹家人,讓簡明舒神不知鬼不覺報了這個仇。十七日天亮,趕著城門初開的時辰,逃出城去,與在渡鴉林內的焦春祿等人會合。
“詹哥,曹家人已經全部綁去佛堂交給簡明舒,剩下的人都蒙眼綁起關在西廂內。我點過人頭,沒錯了。”還穿著短褐的男人站在詹義身邊低聲稟報。
詹義點點頭:“派幾個人守在佛堂前后,別讓簡明舒跑了。其余人跟我取寶�!�
他說完踏進三房院中。
趁著簡明舒報仇的時間,他要去將被曹海藏在宅里的簡家財寶給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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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內的光漸漸亮起,有人舉著蠟燭將左右兩側七層銅燭臺上的燭火一支支點亮,照出佛龕下倒了滿地的曹家人。
最后一只蠟燭被點亮后,明舒捧著手中蠟燭走到佛龕前拈起三炷佛香點燃。
細細白煙升起,檀香味飄散,明舒用手扇滅香頭火焰,站在佛龕前,朝著那上頭供著的翡翠觀音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才將香插到香爐內。
有人漸漸醒來,可眼前模糊的景象剛剛清晰,便發(fā)現自己被捆住雙手雙腳躺在佛堂里,當即嚇得要尖叫,然而嘴里被布塞實,他只能發(fā)出一點嗚咽聲,抬頭驚懼地看著佛龕下站著的明舒。
明舒著一身素衣,身上沒有任何多余顏色,常笑的臉此刻面無表情,在燭火間透著叫人生寒的森然氣息,目光幽冷地看著倒了滿地的人。
地上的人正在逐一醒來,每個人都毫無意外地驚恐地縮起來。
明舒對此毫不意外,她已經給他們用過解迷藥的香丸,要的就是他們醒來。
“醒了,就跪著吧�!泵魇婵粗蚜舜蟀氲娜死涞�。
有人“嗚嗚”幾聲,朝門口蠕動撞去,門被撞開,可門外卻是冰冽的刀光閃過,把那人嚇得又縮回屋中,門再度關上。
“別想著逃。”明舒并不理會想逃的人,只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