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隨安坐在膳堂里,腦袋還在嗡嗡作響。
面前是一張三米長的桌案,擺著種類豐富的早膳,湯湯水水、點心糕點、面條面片,甚至還有饅頭包子——當然,在這個時?代,面片叫馎饦,饅頭包子叫蒸餅,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旁邊還有一坨聒噪到難以忽略的配菜——花一棠。
這么長一條桌子為啥他非要湊在她旁邊坐?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所以都備了一點,嘗嘗這個金雪酥,”花一棠端過來一個小蒸籠,里面盛著一枚軟乎乎的大?包子,表皮隱隱泛著嫩黃色的光,“將黃酥油和面粉揉在一起?,放在火爐旁暖上?兩?個時?辰,待面發(fā)了,揉勻再上?籠屜蒸上?兩?炷香,入口即化,”又端過來一個碟子,還是饅頭,只是這個饅頭小了一圈,“這是婆羅門輕高面,里面用了天竺秘法?制出蔗糖,特別甜——你怎么不?吃?”
林隨安揉了揉太陽穴,嘀咕道?,“原來這里有早膳啊……”
花一棠一怔,“你之前沒吃過早膳嗎?”
穿越之前當然吃過,但是穿越之后為了入鄉(xiāng)隨俗——
算了,解釋起?來太麻煩了。
“窮,少吃一頓省一頓�!绷蛛S安換了個言簡意賅的說法?。
花一棠呆了,眼眶微微紅了。
林隨安:???
“木夏,把備好的七返膏,天花畢羅、金銀夾花、火焰盞都送上?來!”
這一嗓門,又呼呼啦啦喊上?來一堆饅頭包子花卷,蒸籠疊蒸籠,碟子堆碟子,不?消片刻,整張桌案就被?堆成了饅頭山。
林隨安一個金雪酥還沒啃完,頓時?沒了胃口。剛進門的穆忠嚇了一大?跳,“四郎,你這是準備開蒸餅食肆搶裴家的生意?”
“穆公,一起?吃啊。”花一棠熱情招呼。
穆忠連連搖頭,“氣都氣飽了,哪還吃得下�!�
花一棠神色微沉,“如何?”
“整個楊都城都傳瘋了,說花家四郎雇兇殺人,有人證有物證,卻仰仗花氏的財力權勢逍遙法?外,連揚都太守都無可奈何�!蹦轮业�?,“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居然還有昨夜幾個證人在堂上?說的證詞,你說離譜不?離譜?”
哦豁!這個劇情走向有點意思啊。
林隨安又有胃口了。
“四郎,揚都六十七坊十三管事求見�!蹦鞠募贝掖易哌M來道?。
“請�!�
十三名身著黑色錦衣的中年男子依次走入,同時?抱拳道?,“十三管事見過四郎。”
花一棠:“不?必拘禮,出了何事?”
幾名管事眉頭深鎖:
“辰初剛開店,就來了一幫潑皮鬧事,喊著什么花家四郎殺人兇手?,花氏的米都沾了人血,嚇到了客人。”
“席帽行也是�!�
“雜貨行也來了。
“絹行來了兩?撥�!�
“果子行一撥。”
“碼頭上?也有。”
“船行鬧得最大?�!�
花一棠神色一肅:“都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幾個管事對視一眼,“辰初到辰正之間�!�
“后續(xù)如何?”
“趕了人,又給?客人送了壓驚的禮信,倒也鬧出什么大?亂子�!�
“這事兒也太惡心人了!偏挑大?郎、二娘、三娘都不?在揚都的時?候鬧事兒,這擺明了是欺負我們四郎年少��!”
花一棠:“潑皮可抓到了?”
管事:“碼頭上?抓住兩?個,壓著呢,嘴硬的很�!�
花一棠:“送府衙。”
穆忠:“周太守和馮氏關系匪淺,估計我們前腳送過去,后腳就給?放了�!�
“放了正好,派人跟著,看看他們和誰聯(lián)系�!�
木夏:“這些潑皮平日里都不?對付,如此統(tǒng)一行動,定是收了馮氏的錢�!�
眾管事義憤填膺:
“沒錯,我們花氏怎能受這等窩囊氣!四郎只要你一聲令下,咱們立刻召集人手?踏平馮氏!”
“馮氏這幫道?貌岸然的老家伙,自己一屁股的爛事兒不?趕緊處理,還把臟水往咱們身上?潑!”
“我忍不?了!”
花一棠搖頭:“不?可妄動,此事蹊蹺,你們回去先?穩(wěn)住店鋪生意,凡是來鬧事的,有一個是一個,全部抓了,敲鑼打鼓送去府衙。”
管事們一聽可樂了:
“送官的路上?要不?要再說點什么馮氏的趣事?”
“雇幾個說書先?生如何?”
“還是雇個戲班子過癮�!�
花一棠笑了:“各位隨意�!�
管事們滿臉躍躍欲試走了,林隨安面無表情看著花一棠,之前以為這家伙只是些許不?著調(diào),現(xiàn)在看來,是非常不?著調(diào)!
這都是什么損招?!
突然,花一棠冒出一句,“吃飽了撐的吧!”
話題轉向太快,穆忠和木夏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只有林隨安默默看了眼桌上?的饅頭山。
穆忠扶額:“四郎,都火燒眉毛了,別吃了!”
“我是說馮氏,”花一棠扇子敲著額角,“昨夜也是,今日也是,為何要做這些一戳就破的謠言?”
木夏:“毀我花氏的招牌�!�
穆忠:“壓我花氏的生意�!�
林隨安:“維護馮氏的名聲�!�
屋內(nèi)一靜,眾人唰一下看向林隨安。
穆忠:“林娘子此言何解?”
“昨日揚都最炙手?可熱的八卦是什么?”林隨安問。
穆忠和木夏微怔,花一棠挑眉,啪啪啪敲起?了扇子,“有道?理!花家四郎□□的事兒一出來,誰還能記得馮氏書香藏臭的歪詩。”
林隨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而且越新鮮越好�!�
花一棠:“至于熱鬧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用一個八卦壓住另一個八卦,待后一個八卦不?攻自破成了謠言,大?家便會產(chǎn)生一個有趣的聯(lián)想,”林隨安道?,“第一個八卦也是假的�!�
“甚好!”花一棠小扇子搖得甚是激動,“木夏,去查查那首詩的源頭,是誰寫的?最開始是從哪兒散出來的?”
木夏沒動,這是林隨安第一次在木夏臉上?看到營業(yè)笑容之外的驚詫表情。
穆忠愕然:“那首詩不?是四郎你搞的嗎?”
花一棠大?怒:“怎么可能是我?以我的文采,起?碼要壓個韻腳吧?!”
木夏:“四郎你作詩什么時?候有過韻腳?”
穆忠:“對��!”
花一棠:“……”
林隨安噗一下笑出了聲。
第20章
一頓早膳吃得跌宕起伏,
待穆忠和?木夏都?領命離去,已?過巳正?,林隨安總算挨到花一棠如廁離席,
抓緊機會溜。
可前腳剛踏出花宅大門?門?檻,就聽身后傳來了噩夢般的聲音。
“林隨安,
怎么不等我一起��?”
花一棠搖著扇子步履如風追了過來,
臉上還掛著刺眼的笑容。
林隨安:“……”
紈绔不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一步喘兩步的存在嗎?為什么這家伙如?此異類?
“我回客棧取行李——”
林隨安話沒說完,花一棠的扇子啪敲了下手掌,一個仆從嗖一下鉆了出來,恭敬遞上一個包袱。
林隨安:“……”
好死不死就是她的包袱。
花一棠笑吟吟道,“昨夜我已?經(jīng)命人取回來了,你看?看?里面可缺了什么?”
林隨安冷著臉接過,衣服、錢袋、雜物都?在,
她挑出十凈集揣進懷里,還是貼身帶著更?安心。
仆從畢恭畢敬站在一邊,雙手高?舉,像個衣服架子。
林隨安:“……”
什么意思?
仆從:“我?guī)土帜镒铀突胤�。�?br />
林隨安:“不必,
我——”
花一棠抓過包袱扔給仆從,搖著扇子走出大門?,“從流花坊去開明橋,
要繞過春白坊,再沿著通衢東道一路往南,
過草紅、花信、云東、倚月、后秋五坊,步行需要一個時辰,此時出發(fā),
午時可以在重煙坊的流月樓吃午膳,流月樓的切鲙乃是揚都?一絕,
你定要嘗嘗�!�
林隨安瞇眼:他果然猜到她要去開明橋查探案發(fā)現(xiàn)場。
不過這也不難猜,從今早的情況看?,馮氏絕不會善罷甘休,何況她的過所?還扣在揚都?府衙,連離開揚都?也做不到。一日不擒獲真兇,這殺人嫌犯的名頭就是懸在頭頂?shù)倪_克摩斯之劍,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掉下來劈了她,那個揚都?太?守根本信不過,思來想去還是自?己去查更?安心,至于花一棠……
林隨安的目光在花一棠身上打了個轉,這家伙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長?衫,外罩三層輕紗,沒繡花沒綴玉佩,猛一看?去還算正?常,但衣角被風一吹,紗的顏色就會隨著光線變幻,猶如?雨后彩虹。
帶這么花哨家伙一起去,不出半個時辰,花家四郎帶人去案發(fā)現(xiàn)場毀滅證據(jù)的流言就會傳遍整個揚都?。
花一棠被林隨安盯得如?芒在背,仔細檢查了了一圈自?己的裝扮,今天他特意換了春愁酒澆衫,風又飄飄靴,雨又瀟瀟扇,連簪子都?換成?了素雅的銀笙簪,已?經(jīng)極盡低調(diào)了。
“這一身不妥嗎?”花一棠問。
林隨安雙臂叉胸,冷眼瞅著他。
“稍等,我回去換一身�!被ㄒ惶囊簧砹钕�,霎時間,花宅里烏央烏央涌出來幾十個仆從侍女,簇擁著花一棠呼呼啦啦涌進了大門?,人雖多,行進速度卻是極快,花一棠還不忘大喊,“等等我啊,馬上就好!等我一起走��!”
等你個大頭鬼!
林隨安當機立斷扭頭就跑,一路奔出流花坊坊門?,回頭看?了一眼,簡直不敢相信,偌大一個流花坊中竟然只有花氏一戶人家,可想而知這花宅大到了什么程度。
出了坊門?,繞過春白坊,便?是東川河和?漕運河交界,穿過通天橋,便?是通衢東道,多虧了花一棠的啰嗦,林隨安順利尋到了開明橋。
開明橋是一座五孔石拱橋,橋身側面掛滿了綠油油闊葉爬山虎,橋面寬過三十米,橋上車來車往,人頭攢動,似乎絲毫沒有受昨夜命案的影響。橋身位于重煙坊和?盈明坊的中間,正?對著一條坊間街,道上擠滿了小攤販和?百姓食客,放眼看?去,全是賣吃食的,僅胡餅攤就有五六個,掛著五顏六色的牌幡,不少攤主都?是胡人,吆喝聲充滿了異域風情,就差沒捧著胡琴高?歌一曲了。
站在開明橋頭,抬頭能看?到重煙坊內(nèi)有一處三層高?樓,樓上掛著素雅的竹燈籠,上面寫著“流月”二字,想必就是花一棠口中的流月樓。
漕河正?是運輸高?峰期,一艘接一艘的貨船穿過橋洞,所?有船只幾乎都?靠西側橋洞行進,林隨安趴在橋欄探頭看?去,東側的橋基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讓他們有些忌憚。
林隨安順著河堤下到橋底,河畔雜草叢生,草高?過半身,視線不明,林隨安摸到西側橋基處,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處小小的祭壇,擺著簡單的點心瓜果,一個小香爐,爐里插著半截冰涼的線香,還有一疊壓在石頭下黃紙錢。
有人在此處祭祀嚴鶴,看?祭壇的規(guī)模應該不是嚴家,大約是附近商戶為了辟邪設的。想必此處就是發(fā)現(xiàn)嚴鶴尸頭的現(xiàn)場。
祭壇四周四五平方米的草都?被踩得亂七八糟,林隨安扒拉了半天,才撿到幾根半截草葉,葉面上沾了黑紅色的雜質(zhì),研究了半天,也無法判斷是不是血。
祭壇正?上方就是開明橋,橋洞和?橋基出長?滿了青苔,有股腥氣,蹲在祭壇處往漕河上看?,野草漫生,遮得很嚴實,人頭扔在這兒,路過的船只很難發(fā)現(xiàn),沿著河堤向?上看?,草壓得很亂,還有不少地方裸露出了泥土,應該是多人跑下河堤留下的痕跡,林隨安心頭微沉,這里的腳印和?痕跡都?被不良人破壞了,八成?是尋不到原始線索了。
林隨安又在橋下轉了兩圈,一無所?獲,爬上河堤,通衢大道上人聲鼎沸,開明橋上車馬如?云,漕河中繁忙一如?既往,這個世界還是陽光燦爛,生活照舊。
林隨安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人死燈滅,地球照轉】
林隨安拍了拍臉,振奮精神,進了重煙坊隨意轉了轉,這里的商鋪并不多,多為住家戶,坊門?不遠處有一所?房署,立著售賣租用房院的商牌,林隨安不禁多看?了兩眼,一所?小宅院的租金大約是五百文?一個月,果然是揚都?,物價驚人。
坊間街小攤販的吆喝聲一波又一波傳了過來,林隨安轉出坊門?,走入坊間街,在各個小攤販中間繞了幾圈,挑了個面善的攤主買了兩個胡餅,趁著給錢的功夫,佯裝閑聊問了一句,“聽說昨晚上開明橋出事兒?”
攤主是個眼深高?鼻的胡人大叔,沉默包好胡餅,沒理會林隨安的問題,林隨安撓了撓腦門?,又小聲問了句,“聽說有人在橋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頭�!�
按理來說這么勁爆的新聞,是個人都?有聊兩句的沖動,可那胡人大叔僅是撩起眼皮瞅了林隨安一眼,還是沒說話。
半社恐人林隨安打起了退堂鼓,接過胡餅準備撤了,豈料就在此時,胡人大叔突然說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臺詞:“萬水千山總是情�!�
林隨安:“哈?”
胡人大叔目光灼灼盯著她——腰間的千凈,又說了一遍:“萬水千山總是情。”
是接頭暗號!
林隨安頭皮一麻,目光飛速掃望四周,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四周小攤販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個個眼神兇狠,如?狼環(huán)伺。
林隨安退后半步,猶猶豫豫蒙了一句:“……我行……你行……大家行?”
胡人大叔臉色一變,扯著嗓門?喊了句聽不懂的外語,霎時間,街上所?有做小食的攤主提著鍋、拎著鏟、抄著飯勺口中哇哇呀呀朝著林隨安沖了過來,街上的行人食客全驚呆了,林隨安也驚呆了,眼瞅著胡人大叔飛起一張剛烙好的胡餅甩到了臉上,應急機制瞬時啟動,千凈出鞘,唰刷刷把胡餅切成?了均等分四份,下一秒,一勺熱湯劈頭蓋臉潑了過來,還有面粉、蔥花、香料粉……好家伙,感情要把林隨安當馎饦一鍋燴了。
林隨安不敢戀戰(zhàn),提著千凈拔腿狂奔,沿著通衢東街專找人多的地方鉆,身后的小攤販們嘴里哇哇哇喊著什么也顧不上聽,一路穿過后秋坊、倚月坊,跑進云東坊坊門?,東繞西繞,總算甩掉了身后的追兵,嚇出一身冷汗,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突然,一道勁風襲向?林隨安左肩,林隨安大驚失色,抓住襲來的異物甩臂一掄,就聽“嗷——”一聲慘叫在空中劃過半圓,撲通砸地,煙塵四起。
躺在地上疼得呲牙裂嘴的,可不正?是花一棠。
林隨安:這家伙從哪冒出來的?!
云東坊是居民區(qū),人并不多,但鬧出這么大動靜還是招來了不少人指指點點,花一棠睜開半只眼一看?境況,第一反應竟然是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林隨安:“……”
“快拉我起來!”花一棠低呼。
林隨安扯著他起身,花一棠一手扶著腰,一手還死死遮著自?己的臉,催促道,“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林隨安硬著頭皮扶著花一棠鉆進了一條無人小巷,花一棠這才松了口氣,“幸虧我今天穿的樸素,否則被認出來可就太?丟人了!”
話音未落,外面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傳了進來:
“剛剛那個是花家四郎?”
“就是他!”
“揚都?能穿那么花哨的,除了花家四郎還能有誰?!”